第4章 商鞅
东方的吴国灭亡后一百年,西方的秦国逐步强大起来。吴国的强大依赖伍子胥和孙子两个人,秦国的强大却只依靠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商鞅。伍子胥和孙子这对春秋时代的黄金搭档,他们的名字与吴王阖闾连在一起;而商鞅这位战国时期最著名的改革家,他的名字是与秦孝公连在一起。没有伍子胥和孙子的黄金搭档,就没有吴王阖闾的鼎盛一时;同样地,没有商鞅的变革措施,就没有秦孝公的雄霸一方。
中国语文课本上有一篇散文叫《过秦论》,开篇这样写道:“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集解》也这样记载:“秦孝公保崤函之固,以广雍州之地,东并河西,北收上郡,国富兵强,长雄诸侯,周室归籍,四方来贺,为战国霸君,秦遂以强,六世而并诸侯,亦皆商君之谋也。”
《论衡》记载:“商鞅相孝公,为秦开帝业。”
一个人居然能够拥有这样巨大的能量,让人震惊:秦国因为他的到来而迅速崛起,国力骤强;六国因为他的出现而支离破碎,国力衰退;历史因为他的面容而改变轨迹,走上一统。是他,让长期站在舞台一角默默无闻的秦国,走到了舞台中央,然后成为了舞台上的绝对主角。没有他,就没有秦国的振兴,也就没有以后的大秦帝国,更没有秦王朝天下归一的历史走向。
他是秦国这家战车上的发动机,而且这架发动机一直轰响了140年。这架老字号的发动机,后来掩藏在了历史深处,当有一天我们拂去历史的尘埃,还能在那些故纸堆中,听到它绵长的声响。他的改革思想,直到今天还有借鉴意义。
他为大秦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他却没有出生在秦国,他是卫国人,也有人叫他卫鞅;他姓公孙,还有人叫他公孙鞅。而之所以叫他商鞅,是因为他后来在秦国的封地是商地,所以后人称他商君或商鞅。
商鞅在卫国的时候,喜欢研究法律,《史记》记载:“鞅少好刑名之学。”他本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跑到了魏国,先在魏国宰相公孙痤门下当门客,后来做了一名小官。这时候的魏国是战国时期最强大的国家,此时,吴起去世二十年,但是吴起给魏国留下了一支无人可敌的军队,这就是魏武卒。
公孙痤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据《战国策》记载,他在击败了赵国和韩国联军后,魏惠王在郊外迎接他,要给他赏赐,他说:“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栋挠而不避者,此吴起余教也,臣不能为也。”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公孙痤一直没有向魏惠王举荐商鞅。
后来,在公孙痤弥留之际,魏惠王去看望他,问他去世之后,谁可担任宰相。公孙痤对魏惠王说:“商鞅这个小伙子才能非常出色,你完全可以把所有国家大事托付给他。”魏惠王嘿嘿笑了两声,他以为公孙痤昏庸糊涂了,没有当回事。
魏惠王要离开的时候,公孙痤屏退左右,对魏惠王说:“你用商鞅,就大胆用;如果不用他,就赶快杀了他,别让他走出魏国。”
魏惠王又嘿嘿笑两声,嗯嗯答应了,走出公孙痤的相府。
在相府通往王宫的道路上,魏惠王望着明媚的阳光和阳光下飘动的浮云,狠狠地把憋了很久的笑声喷出来,他一连串干瘪的笑声惊飞了一群鸟雀,侍从们问他笑什么,魏惠王笑意未尽地说:“公孙宰相老糊涂了,居然给我推荐一个黄毛小子做宰相,简直太可笑了。”
推荐年轻的商鞅做宰相,这件事情公孙痤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他看着魏惠王的神情就知道他不会选用商鞅;既然不会选用商鞅,那么就会杀了商鞅;如果杀了才华出众的商鞅,则自己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公孙痤左想右想,这样做不对,所以,在魏惠王离开后,公孙痤就把商鞅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给国君推荐你做宰相,说如果不用,就杀了你,国君假意答应了。但是我想国君终究不会相信我的话,会杀了你。你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商鞅说:“既然国君不会听取你的话重用我,又怎么会听信你的话而杀我呢?”商鞅没有离开魏国。
商鞅错过了一次出名的机会,而魏国更错过了一次绝佳的称霸的机会。像商鞅这种一千年才会出现一次的绝世奇才,谁用谁发达,谁用谁强盛,用了都说好。更何况魏国当年有世界上最强大的陆军,据《战国策》和《荀子》记载,魏国有“武卒二十万,奋击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时的武卒是指重装步兵,奋击指的是轻装步兵,苍头指的是预备役士兵,相当于民兵,厮徒指的是后勤人员,另外还有车兵和骑兵。这样强大的军队,在战国时期是首屈一指的,如果再配上绝世奇才商鞅,统一六国的霸业,肯定会提前140年到来。
可惜的是,魏惠王看不上年轻的商鞅,他认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魏惠王与不世功勋就这样失之交臂。
公孙痤死后,商鞅离开魏国。
商鞅走在离开魏国的大道上,而有一个人走在通往魏国的道路上,在这条当年魏国的通衢大道上,他们有可能擦肩而过,但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就又分开了,步入殊途。这个人的名字叫庞涓。他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庞涓。
商鞅走了,庞涓来了。魏国送走了一个绝世奇才,迎来了一个绝世蠢才。
商鞅该去哪里?他在黄河东岸的驿馆住了三天,然后决定西渡黄河,去往秦国。那时候,秦国国君正在发布全球招聘令,只要有一技之长,寡人都要。
在魏国都城,夸夸其谈的庞涓,一席话打动了魏惠王,魏惠王将举国军队交给了他;在秦国都城,商鞅也想用一席话,打动秦孝公,然而,秦孝公总在打瞌睡,他根本就没有听商鞅在说什么。
商鞅为这次入秦做了精心准备,他早就打好了腹稿,所以他一见到秦孝公,就能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指手画脚,都快赶上《百家讲坛》上的那些说书艺人了,可还是打动不了秦孝公。
时间不早了,昏昏欲睡的秦孝公挥手打发走了商鞅,然后把举荐商鞅给他的大臣景监叫进来,呵斥道:“这小子口出狂言,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咋把这么一个狂生推荐给我!”
景监是在从魏国回秦国的路上认识商鞅的,此前,景监作为密探,刺探魏国的情报。那时候交通极不便利,要从魏国到秦国,只有一条路,而且这条路上行人稀少,因为那时候的人要出远门几乎全靠双脚,有钱人家才能有马骑。景监要做密探,肯定不能骑马。要从魏国的黄河东岸到秦国的黄河西岸,也只能依靠船只摆渡,黄河水流湍急,大船可以载浮,而小船则会被卷入河底。据《潼关县志》和《大荔县志》记载,公元前200年,从陕西到河南和山西才有秦直道,而此前,有一条古道从秦咸阳出发,到达大荔,从蒲坂津坐船渡河,才能通往山西。蒲坂津在《战将篇》写韩信的时候,写到过这个渡口。
所以,在这条人烟稀少,而且依靠船只摆渡的道路上,景监很可能是在黄河木船上认识了商鞅。
景监遭到了秦孝公的训斥,装了一肚子气,他跑到驿馆里找到商鞅,也训斥道:“你在国君面前都胡咧咧些啥?让国君还把我训了一通。真丢人!”
商鞅没有生气,他慢悠悠地说:“我给他说帝王之术,谁知道他一再打瞌睡,看来他当不了帝王,也就只能当个诸侯了。”
景监眼前一亮,这世界上能够懂得帝王之术的,可没有几个啊,他安慰商鞅,让商鞅住在驿馆里,吃的喝的都挂在他的账上,他明天再给秦孝公举荐。
五天后,在景监的一再举荐下,秦孝公勉强同意再见见商鞅。商鞅这个小伙子依然自说自话,唾沫星子乱飞,根本不管秦孝公的感受,秦孝公忍受不了他的聒噪,又挥手把他打发出去了。
景监又被叫进王宫,又受到一顿呵斥。
装了一肚子委屈的景监,再次来到驿馆,责问商鞅:“你得是又在胡咧咧?国君又训我了。”
商鞅说:“我这次没有给他说帝王之术,想给他说诸侯之术,谁知道我还没说到正题上,他就把我轰出来了。”
景监说:“你别着急,我明天再给国君说。”
商鞅连着两次见秦孝公,都被秦孝公轰了出来,而此时的庞涓一席话就让魏惠王交口称赞,而此前的管仲一席话就让齐桓公茅塞顿开,而此后的苏秦张仪之流一席话就让诸侯国国君喜形于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家个个口才出众,知道对方想听什么,想要什么,言简意赅,直入主题;而商鞅像《百家讲坛》上的说书艺人一样,说了一大堆话,其实都是废话一堆。
几天后,商鞅第三次走进了王宫,和秦孝公交谈。这次,秦孝公没有打瞌睡,也没有把他轰出去,而是礼貌地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秦孝公再次叫景监进来,景监提着一颗井台打水的心走进王宫,秦孝公这次没有训斥,而是说:“这娃今天才说到点子上了,有点意思。”
景监兴高采烈地赶到驿馆,询问商鞅都给秦孝公说了什么。商鞅说:“第一次,我给他说帝王之术,他打瞌睡;第二次,我给他说诸侯之术,他把我赶出来。所以,我判断他不想代替周天子称帝,也不甘心窝在西北,所以,第三次我给他说霸业之术,他听进去了。”
景监兴奋地说:“这就有门了。”
商鞅说:“我得再次见国君,现在趁热打铁,国君就会同意我的主张,秦国就称霸有望了。”
商鞅第四次走进了王宫,和秦孝公交谈。两天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地把膝盖都碰在了一起。古人交谈的时候,不像今天的人,是坐在凳子上或者坐在地上,古人是脱掉鞋子,跪在地上,屁股垫在脚后跟,上身笔直挺起,这是最恭敬的坐姿,叫做“正襟危坐”。凡是正式场合,外事处理,接见客人,大会宾客,都是这样的姿势。所以,在古代当国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练就膝盖功,能够跪多久都不会累;其次要讲究卫生,不能有脚气,你的鞋子一脱,臭气熏天,早就把客人獯跑了,谁还会和你一起吃饭。
古人还有一种比较舒服的坐姿,这就是今天的蹲姿,只要不是正式场合,一般人都会采取蹲姿交谈。至今在陕西关中广大的农村,那些老年男子还习惯这种姿势。外地人评论陕西,评出了八大怪,其中一怪是:“板凳不坐蹲起来”。其实,这种蹲姿有着几千年的光荣传统。关中这个地方,是十三朝古都,文化底蕴非常丰厚,连农村没牙齿的老太太,也会背诵几句《诗经》里的句子,至于成语典故,在这些通风漏气的嘴巴里,更是张口即来。
所以,这天,因为商鞅和秦孝公越谈越兴奋,两个不自觉地靠近,最后连膝盖都碰在了一起。史书记载:“与数日不厌。”
这一对君臣,现在终于对上铆了,他们就像当年的齐桓公和管仲一样,谈累了睡觉,睡起来再谈。
每一个诸侯国能够成就霸业,都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有位极有才能的贤臣,一个是有位赏识人才的君主,他们组成了当时的绝佳组合。齐桓公和管仲、吴王阖闾和伍子胥、越王勾践和范蠡、魏文侯和吴起……无不是这样。
春秋战国的历史,共有550年,在这550年里,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国君,都想称霸诸侯,一统天下。春秋初期,有大大小小诸侯国近百个,而到了战国后期,只剩下了八个国家,除了战国七雄,还有一个小小的卫国,卫国一直到了秦二世时期,才被灭亡,它是所有诸侯国中,最后一个灭亡的国家。卫国在今天的河南鹤壁新乡一带,但是因为仁义治国,宣布中立,类似于今天的瑞士一样,尽管地域狭小,但是却得以保存。
春秋战国就是一场4X100米接力赛,谁最先跑到终点,谁就是胜者。参加这场接力赛的秦国四名选手是秦穆公、秦孝公、秦昭王、秦始皇。在秦穆公跑第一棒的时候,秦国和其余国家还存在较为明显的差距;而当秦孝公跑第二棒的时候,已经将其余选手甩在了身后;秦昭王继续发力,遥遥领先;秦始皇接棒,轻松夺得冠军。
这四棒中,最关键的是秦孝公这一棒,没有秦孝公这一棒,就没有秦国的领先优势。没有商鞅做秦国的发动机,就没有秦孝公的健步如飞。
然而,商鞅这架性能良好的发动机,就要安装上秦国这架战车时,却遭到了战车上一批贵族的激烈反对。他们习惯了乘坐马匹拉着的木车,呱嗒呱嗒地走在乡村洒满阳光的道路上,不喜欢坐在牵引机车上,风驰电掣地奔驰在柏油马路上。
反对商鞅的秦国贵族中,最激烈的是甘龙和杜挚。甘龙是秦国太师,世代都是秦国贵族;杜挚官至司空,也是秦国老贵族。两人都是宰相级别的大官。而商鞅,是一个刚刚来到秦国的,没有任何根基,没有任何地位的打工仔。
有一天,秦孝公把甘龙、杜挚和商鞅叫在一起,说:“我想要变法强国,但又害怕动了祖宗成法,被天下人辱骂。怎么办?”
商鞅抢先回答说:“做事前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想讨所以人满意,也不会成功;遵循过时的规章,还不会成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甘龙立即接过商鞅的话头反驳道:“你的话大错特错。遵照旧礼俗教化民众,可以轻易成功;依照旧法规治理国家,可以驾轻就熟。如果舍易求难,变更法规,百姓难以接受,国君会遭骂名。祖宗之法不可变。”
商鞅说道:“此言大谬!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夏商周礼仪不同,却都取得王业;春秋五霸法规不同,却都取得霸业。他们之所以成功,就因为采取了最适宜建立霸业的法规。所以,哪种法规有益于称王称霸,就采取哪种法规。”
一直没有发言的杜挚,此时反戈一击:“古人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没有百倍的利益,谁会轻易变法?没有十倍的利润,谁会更换器具?只要遵循古人之法,永远不会犯错;如果轻易变法,则就天下大乱。”
商鞅反驳杜挚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你口口声声说要遵照古人之法,可是有那么多的古人,有那么多的法规,我们到底该遵循哪一位古人?遵循哪一部法规?伏羲神农,只重教化,不予诛杀;黄帝尧舜,只杀罪人,不及妻子;那么你到底是遵循伏羲神农,还是遵循皇帝尧舜?对犯罪之人,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商汤周武,因为变法而兴起;殷纣夏桀,因为循旧而灭亡。要建立霸业,非变法不可,非制定一套与霸业相符合的法规不可。”
三人争辩了很久,秦孝公一直一言不发。到了午后,三人都口干舌燥,秦孝公站起身说:“我明白了,穷巷多怪,曲学多辨。我拿定主意了,变法!”
于是,商鞅被任命为左庶长,秦孝公颁布了第一道改革的命令,这就是《垦草令》。
左庶长是辅佐宰相的一个职位。《垦草令》,就是开荒种地的法规。
甘龙和杜挚走出了王宫,两人垂头丧气,他们都说:“秦国要大乱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小子,要把秦国带上毁灭之路。苍天啊,大地啊,哪位天使姐姐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啊。老臣辩不过这个野小子,眼睁睁看着秦国要毁灭了,老臣没有尽到责任,死后难见列祖列宗。”
他们跪倒当街,老泪纵横。
《垦草令》是变法的第一道法令,而第一道法令就大刀向贵族们的头上砍去。
《商君书》中记载了《垦草令》,但是从全文语气看来,《垦草令》虽然是秦孝公颁布,但显然是商鞅起草的。这道腰斩贵族的法令,里面有这样的条文:“禄厚而税多,食口众者,败农者也。”商鞅认为,那些官僚贵族拿着国家的高工资高福利,还有贪污受贿之类的灰色收入,家中奴仆情妇养了一大群,对国家发展是有害的。如何修理这些像寄生虫一样的官僚贵族?商鞅提出,按照他们家中吃饭的人口数量,收取人口税,并且加重他们的徭役,让他们把装进腰包的钱,再掏出来。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劫富济贫。
修理这些豪强贵族,还有一道法令。不准他们动不动就下去检查工作,肥吃海喝,吃拿卡要,情妇陪同,小姐侍候。他们的子弟都要建立花名册,赶到乡下开荒种地,想世袭当他爸的官职,没门!
为了积攒粮食,利于备战,《垦草令》还规定,酿酒的卖酒的,都要缴纳此前十倍的税。酒水税这么高,自然酿酒卖酒人就少了;酿酒卖酒人少人,自然就投入农业生产;他们投入了农业生产,自然会增产增收;粮食增产增收了,自然就有了向别人叫板的资本。库里有粮,心中不荒。
为了减少犯罪,强化治安,《垦草令》规定:一人有罪,全家连坐。因为有了连坐法,性格暴躁的就不敢打架,游手好闲的就不敢滋事,贵族豪强的就不敢欺负别人,阿谀奉承的就不敢欺骗,这些人减少了,荒地自然就得到开垦了。
难怪贵族官吏们对商鞅恨之入骨,原来商鞅是把刀子放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一部十万字的《商君书》,所写的都是商鞅变法的内容。十万字的目的只有一个,这就是富国强兵。
想要富国强民,就必须动一动秦国的根基。此时的秦国,和中原文明各国相比,落后的不是一步半步,而且整体实力远远落后。
奴隶社会的时候,实行井田制,把一块地分成井字形,最中间的一块作为公田,收获上缴王侯,周边的八块,作为奴隶主的私田,收获自己留存。这种制度显然不够精确,因为土地不一样,产量也不一样。后来,进入封建社会,就废除了井田制,将最中间那一块也交给地主耕种,将收获的几分之一作为地税上缴就行了。
《左传》记载:僖公十五年,“晋于是乎作辕田。”辕田的意思是用钱换田,也就是说,交地租的时候不再缴纳粮食,交钱就可以了。鲁僖公十五年,是公元前645年。
《汉书》记载:董仲舒说,“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而商鞅变法这一年,是公元前356年,比晋国晚了几乎三百年。
因为落后的社会制度,让秦国的经济文化军事统统落后于中原各国。所以,秦孝公发愤图强,要振兴秦国;所以,商鞅千里迢迢,来到秦国。
商鞅变法的内容非常多而庞杂,总结起来,有这样几条:
废井田,开阡陌。井田是一种落后的生产方式,井田上的小道,纵的叫阡,横的脚陌。把这些道路挖开,可以种田。
废除分封制,实行分县制。此前谁有战功,谁是大臣,就割出一块地给谁,这些地实际上是一国两制,国中之国,国君根本就管不上。天子有天下,国君有国境,大臣有食邑。大臣窝在自己的食邑里,有军队有警察还有城管,谁也管不上;国君窝在自己的国家里,有军队有宫室有妃子,谁也管不上;天子成了光杆司令,什么都没有,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商鞅废除了分封制,把全国分成名字不同的县,县设县令,掌管全县;另有县丞县尉。县丞管民政,县尉管军事,县令管两者。而县令却又直属朝廷。这样官吏很少,百姓负担就会减轻。不像朝鲜,国家之下是省地县乡队,自上而下五层管理,管理层越往上,人数越多,机关臃肿,吃闲饭的人太多,让百姓苦不堪言。
废除特权,铲除世袭。此前,官吏的儿子还是官吏,农民的儿子还是农民。商鞅规定,除了国君,其余的官职全部不能世袭,想要当官,就去打仗,打仗有了军功,就能升官。不管你爹是高级公务员还是底层农民工,只要你在战场上杀得人多,你就能当官。
加重处罚,提高战力。将五个人编成一个小组,记录在册。作战时,如果有一个人跑了,其余四个人跟着受罚。如果得到了敌人一颗头颅,才能恢复原来的身份。如果五人一组作战的时候,没有得到一颗敌人的人头,就要砍他们的头。
正因为刑罚非常重,所以,战场上,秦军士兵前赴后继,争着抢着割敌人的头颅。
商鞅变法中,还有很多细小的条文,比如,《商君书》记载:“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休战。”商鞅把读书人看成是影响社会的虱子,必须去除;把儒家的教化也认为是影响社会的虱子,必须摒弃。后来,与商鞅一脉相承的韩非子更在《五蠹》中说:“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将读书人看成是臭虫,和商鞅口中的虱子一样,都是四害。
商鞅还规定,没有身份证的人,夜晚不能住宿。这款条文,后来直接害死了他。
商鞅给秦国详细指定了各种条文,将秦国纳入了网格化管理,每一个秦国人,都是秦孝公和商鞅手中的棋子,每个人都像卒子一样有进无退,所以,秦国的国力迅速增强。《战国策》这样评价商鞅变法:“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期年之后,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戈大强,诸侯畏惧。”《汉书》记载:“吴有孙武,齐有孙膑,魏有吴起,秦有商鞅,皆禽敌立胜,垂著篇籍。”商鞅和孙子、孙膑、吴起这些大军事家齐名。《通典》记载:“商鞅变法,数年之间,国富兵强,天下无敌。”
牛顿曾经说过:“我之所以看得远,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学术界的任何一个前辈,都是在给后辈铺路搭桥。莫言的师傅是马尔克斯,马尔克斯的师傅是卡夫卡,卡夫卡的师傅是现代派画家,现代派画家的师傅是古典派画家,古典派画家的师傅是自然。任何一种艺术门类都是想通的,任何一种艺术门类的祖师爷都是自然。师法自然。
商鞅的师傅是谁?商鞅的师傅是李悝。李悝是吴起时代魏国的宰相,在商鞅投奔到魏国的时候,李悝已经去世几十年了,但是,李悝留下了一本叫做《法经》的著作,让年轻的商鞅如获至宝,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字他都能烂熟于心。牛顿站在伽利略等人的肩膀上,商鞅站在李悝的肩膀上。
李悝变法,让魏国成为了当世最强大的国家,为吴起的魏武卒提供了强有力的后勤保障;商鞅变法,让秦国成为了一代帝国,赳赳老秦天下无敌。
魏国还是那些人,秦国也还是那些人,因为制度的改变,国家迅速富强。可见优良的制度对一个国家会有多重要。土地还是那些土地,土地掌握在集体手中,农民吃不饱;土地承包给农民,一下子丰衣足食。
商鞅制订的法规还没有颁布,他担心民众会认为他在开玩笑。这么严酷的刑罚,你敢实施?你该不是在糊弄人?所以,商鞅效法吴起,也在都城的南门竖立了一根三丈长的木椽,明令道:“谁能把这根木椽扛到北门口,我就给谁十两黄金。”那时候的城市都很小,从南门到北门没有几步路。大家都围在这根木椽的周围,嘻嘻哈哈地笑着,扛这样一根木椽并不难,怎么就会给十两黄金?大家都认为这是开玩笑。商鞅把赏金增加到了五十两黄金,人群还在叽叽喳喳,认为商鞅发疯了。后来,有一个头脑不清楚的人就把木椽扛到了北门口,商鞅马上给了五十两黄金。人群这才不笑了,他们惊讶万分:原来这小子玩真的!
然后,商鞅开始颁布法令。
这么详细的法令颁布之后,人们都不适应,也一下子记不住,所以,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一千多人犯法了。而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犯法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商鞅,你吹牛皮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看你现在怎么下台!
这个太子就是以后的秦惠王,他出生于公元前356年,而商鞅颁布新法规的时候,他顶多只有三四岁,正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年龄。
太子犯法犯的是哪一条款?犯的是辱骂法律。法律是神圣的,而你怎么能随便辱骂,所以,太子就犯法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连法律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辱骂法律,又怎么能知道新法规是好是坏?肯定是有人教唆的。谁教唆的?太子的老师,即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这两个人都是秦国的老贵族。商鞅不让他们的儿子世袭爵位,要让他们的儿子和农民的儿子一起从零开始,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建立了军功才能提升职位,他们对商鞅恨之入骨。
在商鞅的法律中,教唆犯罪等同犯罪。
太子是未来的国王,你总不能把太子弄个残疾,以后他还怎么当君王?史书记载:“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不对太子动刑罚,已经比古代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不知前进了多少步啊。
辱骂法律的人不治罪,但是教唆辱骂的人,就要治罪了。太子的两位老师,一个被脸上刺字,一个被割了鼻子,此后他们永远关闭在房门里,望着室内的一缕阳光,度日如年,无脸见人了。
因为辱骂了一句法律,竟然割了高官的鼻子,给高官毁容,商鞅的法律实在太严峻了。然而,这样严峻的法律硬是把秦国这个偏远闭塞的落后国家,锻造成了战国中后期最强大的帝国。和吴起一样,商鞅是一个埋头干事,而丝毫也不顾及人事关系的人。他不知道,在中国,会处理人事关系要比会干事重要无数倍。会干事的老黄牛总是遭人陷害,会处事的老狐狸总是呼风唤雨。
高官因为蔑视法律而受到处罚,看谁还敢触犯法律?史书记载:“秦人皆趣令”,大家都遵纪守法了。
商鞅变法中,第一次处罚的对象,居然是太子和他的两位老师,这为商鞅以后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祸根。
魏国很不幸,因为它与秦国接壤。
在商鞅时代,秦国北面是匈奴,今天的陕北黄土高原,那时候属于匈奴的地盘,《洛川县志》和《合阳县志》都记载,县境内有秦长城。将此条线连接起来,就基本上是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的分界线。秦国南面是秦岭山脉,即使今天翻越秦岭山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那时候的秦岭山脉隔开了关中平原的秦国和四川盆地的巴国,两国互不来往。秦国的西面是六盘山脉和甘南草原,即使今天开着越野车去往这些地方,也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所以没有军事价值。秦国要发展,就必须向东。
在商鞅之前的几十年,魏国因为有了吴起而军事异常强盛,他率领五万魏武卒,“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等。”五万魏武卒大战72场,全胜64场,剩下的8场是平局。吴起不但把秦国赶到了黄河以西,而且把黄河以西的渭南地区也据为己有。渭南地区,就是关中东府。
商鞅变法,使秦国军力骤然增强,他要向魏国开刀了。
史书中对商鞅与魏国的第一战记载很少,但是,从战争发生地的志书中,能够看到这场战争的全貌。
明万历《华阴县志》记载:“秦穆公十五年,晋惠公献河西地五城于秦,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是时,秦地东至河……秦孝公元年,为防秦,魏筑长城……周显王三十七年,秦魏交战,魏将阴晋献纳于秦。”
清乾隆《韩城县志》记载:“秦孝公八年,秦与魏战于元里,斩首七千,夺取少梁……魏惠王九年,筑长城……秦惠文王八年,魏以河西地少梁献秦。十一年,秦将少梁更名为夏阳。”
这场战争,是商鞅收复河西失地的战争。河西,就是黄河以西。在秦穆公的时候,秦晋两国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叫做韩原大战。第一次从西北穷山沟里崛起的秦国,击败了春秋时代的老牌帝国晋国,这是中原人第一次见识到了秦国这群披散着头发的野蛮人的厉害。晋国战败后,割让了黄河以西的地区给秦国,以结秦晋之好。
秦国在河西这片地区经营了三百年,总以为有黄河天堑,可以阻挡东部六国的进攻,没想到,魏国出了一个吴起,带着五万魏武卒渡过黄河,将秦国赶出了河西地区,也即是说,此时,整个关中平原的东府,都划归了魏国。关中平原的东府,那是秦国的粮仓,电影《白鹿原》上那一片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魏国在河西地区经营了几十年,总以为这块地方此后永远都会是魏国的版图,没想到,秦国出了一个商鞅,商鞅严酷的军令,让秦国每一个士兵都变成了疯子,他们上了战场,争着抢着割人头,他们割人头像割麦子一样,他们的腰间总是挂满了人头,因为有了人头就能够回去邀功。魏国在这样一群疯子面前,大败而归,又不得不把富庶的河西地区,双手献给秦国。
这片河西地区包括华山脚下的华阴。古代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水之北为阳,水之南为阴。华阴,就是在华山之北。华阴是美女杨玉环的故乡。这片河西地区还包括韩城,当年韩原大战的所在地,秦国把韩城更名为夏阳。夏阳是史学家司马迁的故乡。
此时,魏国的主帅是庞涓,秦国的主帅是商鞅。庞涓在与商鞅的交手中,输了。
接下来的十年里,秦国在消化富庶的河西地区,在学习新法规,让新法规深入人心,成为人们的生活指南。新法规是一盏指路明灯,它照耀着秦国人民在霸权主义的道路上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史记》记载:“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说”是一个通假字,通“悦”。新法规仅仅实施了十年,秦国就完全变了样子,变成了和谐社会。
而在这十年里,庞涓不敢向西反击,只敢向北进攻,北面是赵国。这时候,赵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赵武灵王还没有出生,赵国还是北方一枚谁都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所以,庞涓就来攻打赵国,以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然而,庞涓没有想到,他又碰上了孙膑,那个被他剜掉了膝盖骨,脸上刺了字的师兄。孙膑和商鞅一样,都是硬茬子。
庞涓的命很苦。
孙膑和庞涓一共交手了两次,一次是在公元前353年的桂陵,一次是在公元前341年的马陵。两次战役,孙膑都是使用围魏救赵的计策,而且所攻击的,都是魏国精锐的前锋部队。庞涓吃一堑,却没有长一智,居然两次都陷入了孙膑相同的圈套中,庞涓实在与他魏国统帅的职位不相称。
吴起留下的天下无敌的魏武卒,葬送在了庞涓之手。吴起缔造的一枝独秀的魏国,葬送在了庞涓之手。
魏国像日薄西山一样气息奄奄,而秦国却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冉冉升起。
秦国默默无闻已经太久远了,久远得让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汹涌澎湃的黄河之西,那就是人们传说中的西部,是一片荒凉偏远的野蛮部落所在地,辽阔咆哮的黄河水,隔断了人们去往西部的脚步,也隔断了人们瞭望西部的视线,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代代秦国人都在中原文明的视线之外,像花开花落一样自生自灭。自秦穆公之后到商鞅变法的这三百年里,史书中很少记载秦国的故事,秦国一代代国君,一代代人民,像空中之鸟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风中之草一样,无人问津。
直到商鞅出现,直到变法图强,直到击败了当时最强大的魏国。
于是,各国震惧。
三百年来,被中原诸国排斥在圈子之外的秦国国君,终于引起了各国的注意,终于有了话语权,终于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秦孝公开始乘着马车出国访问,六国的国君也来到秦国访问,每次,宾主双方都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高度赞扬了秦X两国的关系,并表示秦X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古长青。会后,双方出席了宴会,宴会气氛热烈,秦孝公在宴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对坚持“一个秦国”的立场表示感谢,对制造“两个秦国,一秦一陕”的观点表示遗憾。参加这次宴会的,还有商鞅、甘龙、杜挚等国家领导人。
秦孝公出访最多的,是魏国,因为魏国距离秦国最近,只有一河之隔。
秦孝公在对魏国进行友好访问,商鞅在对魏国磨刀霍霍。
商鞅认为,秦国和魏国,有你无我,有我无你,就像当年的吴国和楚国一样。为什么,因为魏国这几百年来,强大了,就渡过黄河侵略秦国;衰弱了,就退过黄河据险坚守。而秦国想要强大,就必须先拿魏国祭旗,踢开这块称霸路上的绊脚石。《史记》记载:“孝公以为然。”
马陵之战,魏国元气大伤,太子申被擒,庞涓被杀。商鞅认为这是攻击魏国的大好时机。所以,在马陵之战后的第二年,商鞅就率军攻打魏国。
商鞅率领秦军渡过黄河攻打魏军,魏军现在缺兵少将,太子申被俘虏在齐国,庞涓身首异处,魏王实在找不到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就派公子昂前去迎敌。
《吕氏春秋》记载:“公孙鞅之居魏也,固善公子昂。”商鞅当年在魏国,和公子昂有交情,而且交情还不错。商鞅投身在宰相府中做门客,公子昂肯定经常来宰相府中玩,所以,二人应该很熟悉。
因为以前有交情,所以,公子昂把商鞅当成了老朋友,而商鞅却把公子昂没有当成朋友。公子昂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而商鞅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公子昂是一个感性的诗人,而商鞅是一个理性的政治家。两军交战,谁讲感情,谁就会吃亏。三国时期徐晃增兵樊城,见到关羽先讲交情,关羽沉醉在往事的回忆中,徐晃突然转过身喊道:“得关云长头,赏金千斤。”后,徐晃击破了关羽大营。
不讲交情的商鞅,要给讲交情的公子昂下套了。
两军对垒,商鞅按兵不动,他派人给公子昂送了一封信,信中写道:“今秦令鞅将,魏令公子当之,岂且忍相与战哉。公子言之公子之主,鞅请亦言之主,而皆罢军。”
商鞅说要撤军,公子昂很高兴。公子昂本来就不想打这一仗,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商鞅。既然商鞅准备撤军,那就再好不过了。公子昂接到了商鞅的书信,相信了商鞅的话。
但是,公子昂没有想:战争是商鞅挑起的,商鞅远道而来,几十万大军吭哧吭哧渡过黄河,吭哧吭哧赶了几百里路,消耗了那么多粮草,制造了那么多肥料,现在寸功未立,却准备原路返回,这符合常理吗?
任何一个人见到商鞅这封信,都会有所怀疑。可是,公子昂丝毫也不怀疑。公子昂丝毫不怀疑的原因是,他认为他和商鞅是好朋友。可惜这个好朋友是单方面的,他认为他和商鞅是好朋友,而人家商鞅却没有把他当成好朋友。这种一厢情愿很让人难堪。
公子昂是个好娃,但是好娃不适合打仗,因为打仗基本上靠的是阴谋诡计。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打仗不靠阴谋诡计,这就是吴起。吴起作战的时候,挥起大力金刚手,就像孙猴子挥舞金箍棒,所有妖魔鬼怪都给砸扁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吴起。
商鞅这封信发出去后,就制造退兵的假象,秦军像乌龟一样,每天向着黄河的方向退后几公里。公子昂一看,心花怒放,他相信商鞅要退兵了,也不命令魏军追击。他们也做好了退兵的准备。
魏军刚开始退兵,商鞅又给公子昂发出了第二封信,信中写道:“可与公子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
具有诗人气质的公子昂接到这封信后,更是欣喜若狂,他幻想着和商鞅坐在高山之巅,把酒临风,笑对长天,然后手挽着手寻找往昔记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是一种何等旖旎的意境啊。
诗人公子昂决定前去赴宴,魏国将领们都说:“不能去,小心有诈。”公子昂说:“我和商鞅是多年的好朋友,他怎么会欺骗我呢。”公子昂没有听从劝阻,带着亲兵队兴冲冲地奔往死亡之途。
史书记载:“公孙鞅因伏卒与车骑,以取公子昂。”公子昂辛辛苦苦来到商鞅大营,想和商鞅重续友谊,怀念一起在魏国走过的战斗岁月,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商鞅在大帐之外安插了伏兵。可怜的公子昂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老朋友的帐篷里,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就惊愕地看到刀剑架在了脖子上。
公子昂带来的人,全部做了商鞅的俘虏。商鞅严令不得走漏消息,然而派出便衣走进魏国,大肆宣称:公子昂和商鞅相见甚欢,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通宵达旦,现在正在制定盟约,永世和好。
消息传到魏军中,魏军绷紧的神经全都放松了,他们放下手中的兵器,笑容满面地收拾行装,等着公子昂带着和平协定从秦营回来,他们就可以回家和妻儿团聚了。
魏军没有想到,他们等来的不是公子昂,而是凶神恶煞的秦军。秦军在狂风呼啸的夜晚,借助着黯淡的月光,摸到了魏军的大营外,然后发起了突然攻击。魏军毫无招架之功,他们像受惊的鸟雀一样,拼命地逃向魏国都城的方向。魏军的大营里,全是打包的没有来得及带走的行装。
商鞅没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强大的魏军。
在魏国都城安邑,魏王像冬夜中的寒号鸟一样啼哭不已,他悲痛欲绝地说:“寡人恨不用公孙痤之言也。”不知道他后悔的是没有用商鞅,还是没有杀商鞅。
魏国举国都在骂商鞅,骂商鞅忘恩负义,骂商鞅诡计多端,骂商鞅言行不一,商鞅被评为年度最不受欢迎的人。商鞅扣押了公子昂,却也为自己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短短的十余年里,强大的魏军,先败于孙膑,又败于商鞅,此后,魏国元气大伤,不得不将都城从靠近秦国的安邑,迁到了远离秦国的大梁。安邑在今天的山西夏县,大梁在今天的河南开封。开封在夏县东面八百里。开封已经与卫国接壤了,然而,纵使与卫国接壤,也比与秦国相望安全一百倍。
此后,秦国不断进攻魏国,可怜的魏国没有打赢过一次战役,秦国攻打河南陕县,魏国战败;秦国攻打山西河津,魏国战败;秦国攻打山西永济,魏国战败。除了打魏国,秦国还跨境打赵国,秦国攻打山西离石,赵国战败。
魏国在强大的秦军的攻击面前,只能一再依靠割地赔款换来暂短的喘息,不但把河西之地给了秦国,还把上郡给了秦国,上郡是今天的陕西绥德一带十五县。
苏东坡的老爹苏洵曾经在《六国论》中写道:“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他认为六国之败,败在割地赂秦。然而,六国除了割地,还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只剩下像清政府割地赔款这一条路了。
秦国如此凶悍,六国风雨飘摇。然而,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粉墨登场,这就是苏秦。苏秦用合纵战术,劝说六国共同来对付秦国。
战国时代的猛人一个接一个,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年里,孙膑、商鞅、苏秦……接撞而至。战国就是英雄辈出的年代。
因为有了商鞅,秦国地域大大拓展,秦国国力快速增强,秦孝公为了表彰商鞅的不朽功勋,就把商地赏赐给了商鞅。商地在今天的陕西洛南。《洛南县志》记载:“卫鞅破魏,秦封之商於,称商君。”
洛南因位于洛河之南而得名,洛南也是秦岭山中的一个县,隶属于商洛山区。整个商洛山区都在秦岭山中,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当今有一些开发商把眼光落在秦岭山中,修建别墅,对外出售,价格远远高于西安市区城墙之内的房价。历史上辅佐汉惠帝的商山四皓,当年就隐居在商洛山中。
然而,这里山多地薄,人口稀少,唐代诗人元稹有这样的诗句:“六百商於路,崎岖古共闻。”六百里洛南,没有一条好路。大文豪韩愈遭贬后,来到洛南,感叹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连马都不敢翻越秦岭。著名词人温庭筠在山中驿站住了一晚,黎明时分写道:“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雄鸡高唱,山间月小。因为山中静寂,而鸡鸣声更为嘹亮;因为高山巍峨,而月亮显得更为狭小。山中的霜露凝结在石板上,赶路的脚印宛然犹存。正因为这里道路崎岖,交通不便,所以才有“八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的说法。相隔十里八里,风俗不一样,说明他们很多年都没有来往。
秦孝公把如此偏远闭塞的洛南,赏赐给商鞅,有点对不起商鞅。也许当年富庶的关中平原都被分完了,商鞅孤身一人来到秦国,举目无亲,形影相吊,遭到所有贵族的排挤,只有秦岭山中的洛南还没有人要,干脆就分给商鞅吧。
洛南就洛南吧,反正商鞅变法中规定了,封地里不能养军队,只能收地租。商鞅是一个不爱钱的人,有没有封地都无所谓,封地大小多少更无所谓。
公元前350年,为了利于向东方发展,秦国把都城从栎阳,迁到了咸阳。栎阳在今天的西安阎良附近。秦咸阳比现在的咸阳要大得多,大约相当于现在的西安和咸阳,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咸阳县志》记载:咸阳“南临渭水,北倚九嵕,左挟崤函,右控巴蜀。”嵕的意思是小山梁。九为虚指,表示很多。秦咸阳位于渭河北岸,而南岸还修建有甘泉宫,秦咸阳其实是横跨渭河两岸。秦咸阳北面是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东面是崤山和函谷关,易守难攻。西南面是秦巴山区,穿越秦巴山区,就是四川盆地。这样的地理位置极为险要,别人想要进攻秦国,只有东面一条路,而且东面还有崤山和函谷关,还有天堑黄河。所以,秦国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天然称霸的地方,进可以长驱直入,一泻千里;退可以关闭大门,高枕无忧。
关中平原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历朝历代的很多帝王都选择这里定居。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两个朝代,汉代和唐代,也都建都在此。也正因为建都在此,才能够威仪天下,万国来朝。这一点,用风水学可以解释,背山面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
秦国定都咸阳后,商鞅又颁布了一条新法规:国民父子兄弟姐妹分室而居。
西北为黄土,黄土具有粘性,西北又天冷,所以此地家家盘有大炕,炕洞烧火,炕上增温,借以御寒。一个大炕可以睡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商鞅规定,以后一大家子不准睡在一张炕上,必须分开睡觉。
商鞅的影响极为深远,直到今天,陕西成年男子结婚后,必须分家另过,一个大家子分成几个小家子,小家子各过各的日子,各睡各的炕。陕西人极为讲究长幼尊卑,弟媳妇对大哥异常恭敬,如同父亲;弟弟对大嫂子绝对恭敬,如同母亲。草原上一大家子人睡在蒙古包里,这种情景在陕西看不到;东北人小叔子没大没小地开嫂子的玩笑,这种情景在陕西也看不到。孔子在中原各国连连碰壁,他的礼仪卖不出去;而秦国人没有见到孔子的面,却在实践孔子的礼仪。
孔子没有进入秦国传授礼仪,民间传说是这样的:有一天,孔子带着他的七十二个弟子,刚过函谷关,踏上了秦国的土地,看到路边站着两只田鼠。两只田鼠对着孔子连连作揖。孔子说:“秦地田鼠尚且如此懂得礼仪,何况人乎?”所以,孔子带着七十二弟子又打道回府了。
其实,田鼠一见到人就害怕,一害怕就直立,一直立就连连作揖。和礼仪无关。
商鞅变法,有利有弊。利在低迷的秦国一夜之间强大了,秦国强悍的战斗力冠绝六国;弊在违背人们的意志,用专制的手段让人们变得愚昧盲从。
商鞅从变法之日起,就为自己埋下了祸根。贵族们骂商鞅,因为他触及了所有贵族的利益,所有贵族都对商鞅恨之入骨,商鞅取消了世袭制,让所有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一夜之间变成了贫二代。贫民们骂商鞅,因为他危及到了贫民们的生命安全,他的连坐法让他们心存恐惧,保不准什么时候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商鞅变法得罪了所有人。
商鞅变法让人人自危,人人面临危机感,这种危险与恐惧需要发泄,而秦国国内是不能发泄的,因为动辄得咎,株连九族,所以,只能发泄在战场上,战场上的秦军勇不可挡,拥有了战功才能够成为贵族,成为了贵族才能够具有相对的安全感。
《淮南子》记载:“商鞅为秦立相坐之法,而百姓怨矣。吴起为楚减爵禄之令,而功臣畔矣。”商鞅和吴起都让他们所效力的国家富强了,但是,商鞅治标不治本,百姓表明服从,其实内心如地下之火在运行,总有一天会爆发的;吴起是战略高手,却不懂权谋之变,总有一天会遭陷害。
商鞅有一个朋友名叫孟兰皋,他向商鞅举荐了一个人叫赵良,说这个人很有才能。商鞅唤赵良前来。
赵良拜见商鞅,商鞅说:“孟兰皋是我的朋友,你是孟兰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赵良冷冷地说:“我不敢奢望能够成为您的朋友。我听说‘非其位而居之者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者曰贪名’,我如果成了你的朋友,就会被人骂为贪图名位。”
赵良话中有话,商鞅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赵良说的是自己贪图名位,实际上指的是商鞅。商鞅就问道:“我治理的秦国难道不好吗?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说。”
赵良没有正面回答商鞅的话,而且隐晦地说:“兼听的人,是聪慧的人;反省的人,是明智的人;克制的人,是坚强的人。”
商鞅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即听明白了,赵良是说他不聪慧,不明智,不坚强。商鞅想听听自己哪些方面有问题,就问道:“你看看我和百里奚比起来,如何?”百里奚是秦穆公的宰相,也是商鞅之前的秦国最有名的宰相。
赵良依然在用隐喻:“千张羊皮,不如狐狸腋下那片皮贵重;千人附和,不如一人仗义执言来得珍贵。周武王兼听则明,国家富强;殷纣王偏听则暗,国家灭亡。你是想学周武王,还是想学殷纣王?”
商鞅听到赵良在用隐喻,他想,你会用,难道我就不会用,于是商鞅也这样说道:“坦诚的话语是树上的果实,逆耳的忠言是治病的良药,您如果能够指出我的不足,我求之不得。”
古人说话都很有艺术,他们的话不会直接说出,而是运用各种修辞手法,而且越是有文化的人,越喜欢这样说话。古人最爱用的是比兴,现在的说法叫隐喻。《诗经》中有大量运用这种比兴手法的诗歌,比如求爱的时候,古人这样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现在的人求爱,远远没有古人这么艺术,他们一见面就说:“请你吃一顿,你是喜欢吃肯德基,还是兰州拉面?”
赵良看到商鞅是真心想请自己提意见,就说:“百里奚出身楚国穷乡僻壤,听说秦穆公贤明,想来秦国效力,苦于没有路费,就卖身为奴。来到秦国后,他给人放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年过后,秦穆公听说了他的名字,就把他从牛栏里解救出来,做了宰相。从奴隶到宰相,一步登天,但是秦国没有一人有怨言,因为百里奚的才能无人可及,百里奚的品德无人能及。百里奚任职六七年,对外征战,连战连捷;对内执政,国富民安。”
商鞅静静地听说,他明白赵良说的是百里奚的故事,但绝不单单是百里奚的故事。
赵良继续说:“百里奚做宰相,劳累了不坐车,更不会买豪华车;天热了不张伞,更不是让别人打伞。他在国内视察的时候,不要随从,不要护卫,他和农夫坐在田间地头,询问收成;他和老人坐在土炕床头,嘘寒问暖。这样的宰相,是人民的贴心人,真正和人民打成一片。百里奚死后,秦国不论男女老少都痛哭流涕,为什么?因为秦国人民爱戴他。”
商鞅脸上有点发烧,微微低下头去。
赵良不管商鞅的感受,你既然让我指出你的错误,我索性全部指出来,他继续说:“您做秦国宰相,不为人民谋福利,还要人民说你是大救星。你修建咸阳宫,劳民伤财,愚弄百姓,却还要人民称你红太阳。你对太子的老师处以墨刑,对广大的百姓施加重刑,致使上下积怨极深。你知道吗?你处罚了太子的老师,太子的老师已经很多年不出门了。”
商鞅眉毛跳动着,心中卷起波澜。
赵良接着说:“百姓是你和秦孝公的子民,而你不爱惜他们,奴役他们,《诗经》上说:‘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失去了民心,就会遭到报应。从古到今,谁敢不把百姓当回事?百姓看起来弱如草芥,但是无数百姓联合起来,就是燎原之火。”
商鞅很尴尬地用手搓着脸。
赵良望也不望商鞅,继续说:“正因为得罪了百姓,所以你非常胆怯,害怕百姓说话,害怕百姓聚会,你一出门,就战车跟随,重兵防守,如临大敌,你把百姓当成了敌人,你生活在一个人人为敌的环境中,你能够生活安逸吗?你能够生活幸福吗?”
商鞅异常沉重地点点头。
赵良说:“如今,你最好的办法是,把秦孝公赏赐给你的商地十五邑归还给他,你自己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归隐山林,躬耕田园,与世无争,也只有这样,你才能颐养天年。如果你还贪图功名,迷恋权势,你会死无葬身之地,因为秦国想要收拾你的人太多了。”
商鞅没有听从赵良的话。赵良一语成谶。
赵良是何许人,为什么会对商鞅的隐患洞若观火,史书中没有记载。
商鞅舍不得已经到手的变法成果,他想实现自己帮助秦国称霸的理想,他想当然地认为,秦孝公对自己如此信任,去之不义;秦国百姓如此驯服,去之不明。赵良的话只是危言耸听。
赵良无法说服商鞅,长叹一声,走出咸阳,飘然而去。
五个月后,秦孝公身体每况愈下,在弥留之际,他把商鞅叫到跟前,传授王位。《战国策》记载:“孝公行之十八年,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秦孝公非常信任商鞅,他不但对商鞅言听计从,而且还要传位给他,君臣能够如此亲密,如此信任,在世袭制的社会里,实在太罕见了。民间传说当年刘备想要传位给诸葛亮,诸葛亮坚辞不受,此事只出现在《三国演义》中,《三国志》中没有记载,其实真实的事情是,刘备临死前,让诸葛亮和李严一起辅佐后主刘禅。
商鞅是一个至刚至强的人,他极有能力,行霹雳手段,但缺乏变通,无菩萨心肠。他的心中只有秦国,没有自己。所以,秦孝公想把强大的秦国交给他,把所有人羡慕的王位交给他,而他不接受。
不久,秦孝公就死了。
秦孝公死了,秦惠王来了,这是公元前338年,这一年秦惠王16岁。
秦孝公死了,身为宰相的商鞅没有了靠山,他这时候才想起了赵良的话,隐隐感觉到局势不妙。《战国策》记载:“孝公已死,惠王代后,莅政有顷,商君告退。”商鞅想要退休,但是秦惠王不批准。王宫里的小人们趁机说:“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现在,秦国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只知道有商鞅,而不知道国君您哪。商鞅太强势了,早晚会篡夺王位。当年商鞅要治罪您,是您的仇人啊,您不能不提放着他。
16岁的秦惠王可能早就忘记了当年因为自己辱骂商鞅之法,而两位老师被处以重刑的往事。因为那时候的他还不懂事,因为此后的他经历了很多事。两位老师一个割了鼻子,一个脸上刺字,这件事情对于太子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因为太子身处政治斗争的漩涡,一念之差就会或卷上波谷,或跌落谷底,他必须时刻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心里哪里还装得下孩提时代的陈年往事。
但是,被割了鼻子的那个人却没有忘。被割了鼻子的那个人的徒弟也没有亡。
秦惠王一上台,那个徒弟就告发商鞅谋反,秦惠王没有调查,就派人去缉拿商鞅。国君最害怕的是臣子谋反,臣子最害怕的是功高震主。要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告发他谋反,是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而且,一告一个准。谋反这个罪名,没有具体的界限,没有具体的标准,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即使你真的没有谋反,即使查无实据,也可以莫须有,像按给岳飞的罪名,你的谋反也许真的可以有。只要“也许真的可以有”,你就难逃一死。
秦惠王也不想想,他老爹要把秦国给商鞅,商鞅都不要,又怎么会从他的手中篡夺王位!
商鞅给秦国制订了严酷的刑罚,他岂能不知道“也许真的可以有”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即使不死,也会距离死亡只有一厘米,所以,商鞅只能选择逃亡。
秦国特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商鞅要逃亡,只能逃往东面。北面是匈奴的地盘,茹毛饮血,语言不通,要被捉住,难逃一死;西面是大漠戈壁,冰山雪峰,草木不生,走进去也难逃一死;南面是秦岭山区,高山峡谷,丛林草莽,猛兽出没,进去后还是一死。而东面则通往中原地区,那里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或许可以避祸。
沿着秦国通往东方的唯一的一条道路,商鞅踉踉跄跄地跑着,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失魂落魄。16年前,他意气风发,怀着满腔的热血和理想,沿着这条大路向西走来;16年后,他万念俱灰,怀着对生命的一线生机和生存的本能,沿着这条道路向东逃去。16年来,他青春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秦国,他以一己之力,让秦国从偏居一隅的卑微小国,一跃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然而,秦国站起来了,他却要倒下去了。秦国的称霸成功了,而他的人生却失败了。秦地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奈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商鞅逃到了函谷关,而傍晚已经来临,函谷关的关门在隆隆的响声中关闭了。商鞅像那年在昭关前的伍子胥一样,面对着紧闭的关门和渐浓的夜色,心急如焚,一筹莫展。
商鞅无奈,只能沿着黄河岸边向北行走,天极冷,风很大,他冻得哆哆嗦嗦,单薄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剪影。他在黄河沉闷的呜咽声中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岸边有一家客栈,敲门进去,想要住宿。
店主人打量着商鞅,要他拿出身份证。
商鞅给秦国所有人颁发了身份证,唯独给自己没有颁发,他不需要身份证,他的那张脸就是身份证,他出门的时候前呼后拥,侍从如云,哪里会需要身份证。可是,现在他落难了,他孤身一人了,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身份,在远离秦咸阳的黄河岸边开客栈的人不认识他,他只认识身份证。
店主人说:“商君的法律很严酷啊,没有身份证,没人敢留你住宿,否则要连累亲戚朋友都跟着坐牢。”然后,店门就关上了。
商鞅站在呼啸的夜风中,心中充满了难言的苦涩,他慨然长叹:“嗟乎,为法之弊一至此哉!”烂法律竟然把我害成了这样。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商鞅在如墨的漆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黎明时分,他来到了黄河渡口,然后坐着船来到了魏国。他想帮助魏国建立霸业。商鞅和吴起一样,都是绝世奇才,谁用他们,谁就能称霸。
然而,魏国人不要商鞅,他们至今还在记恨当年商鞅用诡计擒获公子昂的往事。《史记》记载:“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师,弗受。”《新序》记载:商鞅“所逃莫之隐,所归莫之容。”《吕氏春秋》记载:“襄疪,不受,曰:‘以君之反公子昂也,吾无道知君。’”疪是通假字,通痹,意为麻木、冷漠。魏襄王对商鞅很冷漠,不接纳商鞅,他说:“你当年把公子昂抓走了,我知道你是个不讲道义的人。”
魏国拒绝了商鞅,它又一次失去了称霸的机会。当年公孙痤向魏惠王推荐商鞅,他没有起用,这是失去了第一次机会;现在商鞅自己送上门来,他又不起用,这是失去了第二次机会。
现在,商鞅该去哪里?
在人生最后一个关口,商鞅走错了。这一步走错,把自己送上了死亡之途。
著名作家柳青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柳青在陕西作家的心中,占有绝对的无人可以替代的位置。
此时,商鞅千不该万不该,又返身回到秦国。
商鞅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斗士,但不是一个头脑聪颖的智者。
魏国不但不接纳商鞅,而且到处散播谣言:“秦国强大,谁敢接纳商鞅,秦国就要讨伐谁。”于是,大小诸侯国都对商鞅关闭了大门。
商鞅此时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赵良指给他的路径,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隐名埋姓,寄情山水,了此一生。可是,商鞅的心中还燃烧着万丈豪情,还想辅佐君主称霸天下。他放不下,他看不开。放不下的人,就会生活很累;看不开的人,就会心思很重。生活很累和心思很重的人,都生活质量很差。
宋代高僧怀海说:“莫记,莫忆,莫缘,莫念。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无所辩,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曾有人为情所困,前来向他讨要良方,他说:“放下。”来人说:“我放不下。”高僧让他手持水杯,注入热水,来人放下水杯,高僧说:“世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商鞅为功名所累,他放不下。他那颗如同脱缰野马的心,无法系上笼头。他总觉得他自己还能建功立业,他的才能还没有发挥出来,他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他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生命会进入另一种境界。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中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这是元代的一首小曲。在元代那么黑暗的年代里,读书人没有一点地位,但是他们知道怎么处世,怎么生存。寄情山水与诗书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也不失为一种生活状态。可惜,商鞅功利心太重了,他看不到这一点。
就这样,怀着壮志豪情的商鞅,又回到了秦国。
秦国抓捕商鞅日急,商鞅不敢回到秦国的关中平原,而是潜行到他的封地商邑,也就是今天的陕西洛南县。
商鞅之法规定,各大夫的封地不能养有军队,不能打造兵器。现在,商鞅严酷的法律又一次害了自己,他回到商地,没有一支属于自己军队,没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战车。商鞅从零开始,白手起“兵”,想打造出一支能够与秦军抗衡的军队。
洛南地处秦岭山区,地薄人少,不足以养兵,商鞅就带着自己在商地仓促组织起来的一支武装,走下秦岭山,向北进击秦岭山下的郑县。郑县是今天的陕西华县。《华县志》记载:“秦孝公二十四年,商鞅被诬谋反,被迫从商邑起兵,北击郑县失败。”
商鞅之法把乌合之众的秦军打造成了无敌之师,现在,商鞅严酷的法律再一次害了自己,因为军法严厉,逼迫秦军上了战场人人争先。而商鞅带着仓促组织起来的农夫,和用商鞅思想武装起来的秦军作战,注定是要失败的。
商鞅之法一次又一次地害了自己。
作战失败后,商鞅不敢回商地,只身逃到了渑池。秦军追踪三百里,在河南境内的渑池追上了商鞅,将他带回了秦咸阳。渑池非常有名,是因为几十年后,秦赵两国在这里召开会议,白起廉颇蔺相如等当世最牛的牛人都参加了,在这次聚会上,蔺相如大出风头,举起烂盆子要砸秦始皇的秃脑袋。至今,坐着绿皮火车,走陇海线,从东向西进入陕西,还经过一个叫做渑池的火车站。渑池车站很小,快车呼啸而过,慢车才会停下来。
商鞅被带到秦咸阳后,秦惠王用最严苛的车裂之刑处罚了他。车裂,是人类发明的最可怕的刑罚之一,把人的头和四肢用绳索绑着,让五匹马或者五头牛向不同的方向拉,最后将人撕裂成五块。车裂之刑,又叫五马分尸,或者五牛分尸。
车裂之刑的残忍,只有袁崇焕遭受过的凌迟才能相比。车裂和凌迟,在古代都是针对乱臣贼子所设置的刑罚。
商鞅和袁崇焕一样,他被五牛分裂开的尸体,被秦咸阳百姓抢着分吃了。
商鞅被车裂的这一年,穷书生苏秦回到洛阳,妻不下织布机,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悬梁刺股,发奋攻读,再次出门求官。
五年后,苏秦用合纵之术,佩六国相印,叩关攻秦,用商鞅思想武装起来的秦军击败了六国联军。秦国军事实力,此时明显高于各国一大截。
50年后,战神白起横空出世,他以不败的战绩,将秦国推上了称霸天下的高速公路。商君之法仍在实施。
又50年后,王翦和儿子王贲组成“父子档”,一举吞并了六国中的五国,弱小的韩国除外,因为此前早就被灭亡了。商君之法还在实施。
然后,千古一帝秦始皇诞生了。中国历史进入了大一统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