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柔克众师父(3)
众师父一个个无言默许,而后三三两两离开,只剩下召唤师父。“雀鹰,”他说,“我无意质疑您的决定,只想说:假如您判断正确,假如当真有个危险庞大的邪恶之物在作怪,而造成失衡,那么,仅是去瓦梭岛,或深入西陲,甚至远赴天涯海角、世界尽头,都不够远。但,不论你去哪里,都会带着这位伙伴一同前往,你认为这是一种公平,对吗?”
两人这时所站立的位置与亚刃稍有距离,召唤师父也特别压低声音说话。但大法师却大方地说:“是的。”
“那一定是你没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召唤师父说。
“要是知道,我就会讲出来。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知道,猜测成分居多。”
“让我陪你去。”
“学院的门户得有人看守。”
“守门师父会负责——”
“需要看守的不仅是柔克学院的门户。你留在这里,留意日出,看太阳是否明亮。也要注意石墙,看有谁翻墙、看翻墙者的面孔朝向哪里。索理安,那里有个破洞、有个伤口,那就是我要去探查的目标。要是我没找着,你们日后可以继续。但目前最好留在这里静候,我命令你们都在这里等我。”这时他改用“太古语”,也就是“创生语”——那是操作所有真正的法术所使用的语言,也是所有超绝魔法所依赖的语言;但除了龙族以外,很少人在交谈时使用。召唤师父没再争议或反对,向大法师与亚刃默默颔首后,离开了。
除了炉火噼啪声外,万籁俱寂。屋外,晨雾压窗,无形但沉暗。大法师注视炉火,仿佛忘了亚刃在场。那男孩站在壁炉稍远处,不晓得该径自离开或开口告退。由于拿不定主意,加上有几分孤单,他再次感觉自己像是个渺小的形体,置身令人慌乱的黑暗无边空间。
“我们要先去霍特镇,”雀鹰转身背对炉火,说,“南陲所有消息都在那里聚集,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起头的线索。你的船还在港湾等候,你去向船长说一声,让他带话回去给令尊。我们要尽快启程,时间就定在明天破晓吧。到时候你来船库的台阶与我会合。”
“大师,您……”亚刃的声音顿了一下,“您要找寻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亚刃。”
“那——”
“那我要怎么找,是不是?这一点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它会来找我。”他对亚刃怡然一笑。但在窗户透进来的迷蒙光线中,他的面孔看起来灰茫如铁。
“大师,”这时亚刃的声音已经稳定,“若追溯最古老的血统,我确实是莫瑞德的子孙。但是,假如能为您效命,我会把那份效劳看成是这辈子千载难逢的光荣机会,其余的事都宁可放弃不做。只是,我担心您判断错误而高估我了。”
“说不定。”大法师说。
“我没有出色的天赋或技巧。我会使用短剑和宝剑打斗,我会驾船,我会宫廷舞和乡村舞。我能安抚朝臣间的争吵,我会角力,我箭术不精,但擅长球类竞赛,我会唱歌,也会弹竖琴和鲁特琴。可就这些而已,没有别的了。我对您有什么用处呢?召唤师父说得对……”
“啊,你看出来了,是吧?他是在嫉妒,他希望有机会发挥,表现忠心。”
“同时表现高强的技艺,大师。”
“这么说来,你宁愿他跟我去,而你留着?”
“不是!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泪水涌上男孩双眼。“担心辜负您的期望。”他说。
大法师再度转身面向炉火。“亚刃,你坐下。”他说。男孩走到壁炉角边的石座坐下。“我没有把你错看成巫师、战士或任何训练好的专业人物。我清楚你是什么人——虽然现在我知道你会驾船很是高兴——日后你会成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明白:你是莫瑞德与瑟利耳的子孙。”
亚刃沉默,最后才说:“大师,这虽然没错,但……”大法师没说什么,而他总得把话讲完,“但我不是莫瑞德,我只是我自己。”
“你对自己的血统不感到自豪?”
“不,我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因为是这血统让我成为王子,它是一种责任,而责任是需要去符合、去履行……”
大法师用力点头。“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否认过去就是否认未来。一个人要么接受命运,要么拒绝,但命运不是自己创造来的。山梨树的树根如果不够深,便根本长不出树冠。”
听到这里,亚刃吃惊地抬眼,因为他的真名“黎白南”意思就是山梨树,但大法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你的根,深而有力,”大法师继续说,“但是必须给你空间,成长的空间。所以我提供你的,不是返回英拉德岛的安稳旅程,而是前往未知尽头的一趟危险航程。你不一定要接受,选择权在你。我只是提供你选择的机会。因为我厌烦了环绕在我四周的这些安稳的所在、安稳的屋顶、安稳的墙壁。”他突然住口,以甚具穿透力的眼光环顾四周。亚刃看得出这男人内在深切的躁动,那份躁动甚至让他害怕。然而,恐惧只让兴奋更为锐利,所以他答话时心头怦怦跳:“大师,我选择与你一起去。”
亚刃离开宏轩馆,脑子和心头都充满了惊奇感。他告诉自己,他觉得快乐。但“快乐”两字好像不够贴切。他告诉自己,大法师认为他有力量,是支配命运的人,听到这种赞赏,他应该感到自豪——但他却不,为什么呢?举世最卓越的巫师已经对他说:“明天我们就启程航向命运的边缘。”他听了,立即点头追随,这样,难道不该感到自豪吗?但他却不,他只感到惊奇。
他穿越绥尔镇陡斜弯曲的街道,在码头找到船长,对他说:“明天我要跟随大法师出海去霍特镇与南陲,你回去告诉我父王,等我任务完成,就会返回贝里拉的家。”
船长看起来颇为难。他知道带这种讯息回去给英拉德亲王,会受到什么对待,便说:“王子,我必须带着您亲笔写的信才行。”这个要求有道理,亚刃于是赶紧离开——他觉得每件事都要立即办好。他找到一家奇特的小店,买了砚台、毛笔与一张柔软但触感厚实的纸,快步返回码头,坐在埠头边上写信给双亲。他想到母亲握着同一张纸展读他写的这封信时,心头一阵难过。她是个爽朗而有耐性的女子,但亚刃知道,他是母亲满足的根源,也知道她期望儿子早归。现在要长久离开,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母亲。他的信简短,没什么修饰。写好,盖上剑形的印信当作签名,再用附近船舶拿来防漏的沥青封口,然后把它交给船长。但他突然又说:“等一下!”好像船已整备妥当,马上要开航了一样。他跑回圆石街道那家奇特小店——不太好找,因为绥尔镇的街道总是有点令人迷糊,每个转弯好像都会变来变去。最后,他终于走对了街道,便冲进那家用成串红色陶珠装饰门口的小店。他刚才来购买笔砚时注意到,在一个盛装扣环与胸针的盘子里,有个做成玫瑰状的银色胸针,他母亲的名字就叫“玫瑰”。“我要买那个。”他匆忙而豪气地说。
“这是偶岛制作的古代银制品。我看得出你对古代工艺深具慧眼,”店家主人说着,注视亚刃宝剑的剑柄——而不是那副精致的剑鞘,“价钱是四枚象牙。”
亚刃二话不说,爽快付了昂贵的价钱。他皮包里有很多象牙代币,内环诸岛都用这当钱币使用。送礼物给母亲的主意让他很开心,购买也让他很开心。他离开小店时,一只手搁在宝剑的剑柄上,昂首阔步,颇为神气。
他离开英拉德岛的前夕,父亲将这把剑交给他。他庄重地收下并佩挂,在船上时也一直佩挂,仿佛那是一种责任。腰际多了这份重量,令他很是自豪,宝剑悠远岁月所代表的重量覆盖他的心灵,因为这把剑是莫瑞德与叶芙阮之子瑟利耳的宝剑。当今之世,除了高悬于黑弗诺历王塔的厄瑞亚拜之剑以外,再也没有比这把剑更古老的宝剑了。它一直没有被收起来或藏起来,而是一直有人配挂,虽然历经数世纪,却没有磨损或变钝,因为当初它是以强大的魔法锻铸的。这把剑的历史言明,除了生死交关的情况,它不曾出鞘——也一直出不了鞘。它不会为血腥、复仇或贪念的目的效力,也不会顺服于为掠夺而起的战役。亚刃这个通名,就是从他们家族的这个至宝而来,小时候,大家叫他“亚刃迪”,是“小宝剑”的意思。
他自己还不曾使用这把剑,他父亲不曾使用,他祖父也不曾使用,因为英拉德岛安享太平已久。
但此刻置身巫师之岛这个奇特城镇的街道,他碰触剑柄,感觉有些奇特。剑柄摸起来怪别扭的,而且冰冷。这把剑沉甸甸的重量拖负着他,妨碍他行走,也使本来兴奋的惊奇感冷却了些。
他返回码头,把胸针交给船长代转母亲,并向他道别、祝航行平安。转身离开时,他拉拉斗篷盖住剑鞘,剑鞘里的那把剑年代悠久而刚硬不屈,这致命的武器现在传到了他的手里。想到这里,他不再觉得神气活现,也不赶时间了。“我在做什么?”他爬上狭窄街道时对自己说。窄道通往城镇上方那座巨大城堡似的宏轩馆。“我为什么不回家?我为什么要与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去寻找某种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他没有答案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