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查师(1)
黑暗年代
约摸六百年前,《黑暗之书》撰于英拉德岛的贝里拉,它的第一页写道:
索利亚岛沉回海底,叶芙阮与莫瑞德双双殒逝,之后,智者咨议团暂为其子瑟利耳摄政,直至他亲自继承王位。他的王祚虽然光辉,却很短暂。继他之后,共有七位英拉德之王,王土亦渐扩张。尔后,龙群前来西方诸岛劫掠,巫师群集御敌,但徒劳无功。阿肯巴王将宫廷自英拉德岛的贝里拉迁往黑弗诺城,随后派遣船舰抵御来自卡耳格大陆的入侵者,将之赶回东方。但卡耳格的突袭舰队仍长驱直入,远至内极海。十四位黑弗诺王中,末代君王马哈仁安与龙族及卡耳格均缔结和平约定,然代价甚昂。符文之环破碎,厄瑞亚拜与巨龙双双身亡,勇者马哈仁安被叛徒杀害,群岛王国仿佛诸事不顺。
马哈仁安身故后,争夺王位者众,但无人能安坐其上,王储相争,分化朝臣忠诚。人民福祉荡然无存,正义不彰,只余富人当权。贵族、商人、海盗,凡有能力雇用士兵与巫师者,皆占地自封领主,土地、城市均成私产。领地百姓皆为藩王奴隶,受雇于藩王者更沦为真正的奴隶,唯赖主人庇佑,才得以免遭敌对藩王侵占土地、海盗劫掠港口、饥贫交迫的法外流民聚众攻击抢劫。
《黑暗之书》完成于其所描述的年代后期,集结许多自相矛盾的历史纪录、残缺不全的人物列传以及叙述不清的传说,但仍是黑暗年代幸存纪录中最好的一本。藩王宁要谄词而非史实,因此焚毁许多书简,以免贫困无权者从中明白权力本质。
然而,若藩王得到的是一本术典,他通常会谨慎收藏,以防其为害,或将书交由聘雇巫师,任凭处置。巫师或其学徒可能会在书中咒文、真名列表页缘或最后的空白页上,记载瘟疫、饥荒、掠夺、主人更替等事件,以及在事件中所施法咒与成败结果。这些信手留下的记载偶尔披露清晰的历史片段,犹如黑夜雨雾中远方海上的点点渔火。
此外,其余小岛及较为稳定的黑弗诺岛高原,也传下歌曲、古老的叙事诗与歌谣,诉说这些年代的故事。
黑弗诺大港位于世界中心,雪白剑塔高矗大港之上。在最高的塔顶,厄瑞亚拜的佩剑映照着晨光与暮色。地海诸岛各类买卖、各色商品、各项知识技艺,往来穿梭城中,可谓一份无法囤藏的财富。银环愈合之后,王返城镇守,象征时代愈合。而在此城,在近日,群岛男女与龙族交谈,象征变迁来临。
黑弗诺也是座大岛,土地辽阔富饶。远离港边的内陆村镇中,欧恩山坡的农庄里,世事少有变动。彼处,歌谣若是值得歌唱便总是会被一再诵唱、酒馆中老人谈论莫瑞德,仿佛自己年少英雄时曾与彼相识。牵牛返家的女孩诉说结手之女的故事,故事主人翁已遭整个世界甚至柔克遗忘,却流传于这里阳光普照的沉静田野小路中,及厨房炉火边主妇工作聊天处。
在王治时代,法师先是聚集英拉德宫廷,后来又聚集于黑弗诺王宫,出谋献策,共同商议,运用己身技艺,以达成众人同意的良善目标。但在黑暗年代,巫师将技艺售予出价最高的竞标者,在决斗与术法战争中,以法力相互攻击,不在乎自己犯下恶行,甚至故意为恶。瘟疫饥荒、泉水干涸、夏日无雨、四季无夏,羊群牛只生下病弱畸形的幼兽,岛民生下病弱畸形的婴孩,人民将这些现象归罪于巫师与女巫,实情也确是如此。
于是,施行术法日渐危险,除非受到强有力的藩王保护。巫师若遇巫力胜过自己的人,很可能遭消灭;即使身处凡人之中,一旦松懈警戒,也可能被害身亡,因人民将巫师视为人间一切痛苦的根源、邪恶之所在。当时,大多数人认为一切魔法均为邪法。
村野巫术自此声名狼藉,女人的巫术尤然,且至今如故。女巫付出沉痛代价来应用自身独有技艺。照顾怀孕牲畜与妇女、助产、教导歌谣仪式、维持农地肥沃、使菜园田野生产有序、修建房舍、保养家具、采掘矿物及金属等,这些大事一向由女性掌控。女巫彼此分享丰富的咒文及诵咒知识,以期成效良好。然而,一旦生产或农事不顺,便成女巫之咎。而巫师相互争战,或为求速效滥用毒药、诅咒,丝毫不顾后果,导致万事常错。他们招致干旱、暴雨,为土地引来虫害、火灾与疾病,村庄女巫却因此受罚。女巫不明白为何愈咒反使伤口化脓,接生的孩子弱智,祈福似乎烧毁农地种子、虫害树上苹果。厄运发生后,总得有人成为代罪羔羊,而女巫术士就近可及,他们身处村庄城镇,而非藩王城堡要塞,没有武装兵士或防御咒语保护。术士女巫相继遭溺毙于毒井中,在枯萎农田中焚烧或活埋,以期让瘠土再度肥沃。
因此,应用或传授知识变得更加危险,继续从事的,通常已是边缘人,伤残、精神不正常、无亲无靠、垂垂老矣,已没什么可供剥夺。广受尊崇的智者逐渐变成脚步蹒跚、只会耍戏法的无能村庄术士;为人信赖的智妇变成老巫婆,将灵药用来增强欲望、嫉妒与敌意;孩童的魔法天赋变成令人害怕、必须隐藏的事物。
这故事便发生在如此年代,部分节录自《黑暗之书》,部分来自黑弗诺、欧恩高原或法力恩林地。故事虽以只言片语拼凑而成,架构空洞,半是传言半是猜测,却也包含部分真相。这是关于柔克诞生的故事。如果柔克师父认为事实不然,便请出面诉说柔克如何诞生,因为云雾笼罩了柔克初成智者之岛的年代,而这云雾可能正是由智者安置。
河獭
我们溪里有只河獭,
知晓外形如何变化,
咒法全都难不倒他,
会说人类与龙族话。
水就这样流啊流,
水就这样流。
河獭的父亲是造船工,在黑弗诺大港船坞上工作。河獭在乡间用的通名是母亲为他起的,她是农妇,出生于欧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别人一样前来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是乱世里从事清白买卖的清白人家,亟欲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祸害。所以,男孩显现魔法天赋时,他父亲试图打他,以驱赶这份天赋。
“你干脆打一片云叫它别下雨好了。”河獭的母亲说。
“小心别把邪魔打进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让皮带反过来打你!”他叔叔说道。
但男孩没有作弄父亲,他默默承受鞭打,学会隐藏天赋。
他似乎不以为意。他这么轻易便可在暗室里亮起一道银光;想着一枚遗失的胸针,便可找到;只要将手滑过扭曲的木结,对它说话,便可将它转直。所以他不明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父亲因为他“抄捷径”而大发雷霆,有一次甚至因为他对手边工作说话而掴了他一巴掌,坚持要他噤声,用工具做木工。
他母亲设法解释:“这就好比你找到了些珍贵珠宝。我们找到钻石,除了藏起来,还能怎么办呢?不管是谁,只要有钱买得起你那颗钻石,就也有办法为了它杀掉你。所以你要把它藏起来,离那些大人物和他们手下的诡徒远一点!”
那个年代,巫师被称为“诡徒”。
力的天赋之一,就是辨认力量。除非巧于隐藏,否则巫师皆识得巫师。男孩十二岁时,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颇有潜力之外,别无巧艺。为他接生的产婆来到家中,对他父母说:“让河獭晚上下工后到我这儿来。他该学习歌谣,为命名日作准备了。”
这事没什么问题,因为她也为河獭的姐姐作了同样准备,所以他父母就在晚上送他过去了。但她不只教导河獭《创世歌》,她识得他的天赋。她和一些与她同类的男女般,默默无闻,甚至还声名不佳,但他们都有某种程度的天赋,且暗中分享彼此拥有的知识与技艺。“天赋未受教,宛如船艇无人引领。”他们对河獭说道,进而倾囊相授。虽然不多,但其中的确蕴含伟大技艺的开端。他对欺瞒父母感到不安,却无法抗拒这份知识,无法抗拒这些卑微教师给予的慈爱与赞美。他们告诉他:“如果你不以它为害,它也不会害你。”要他答应这点倒也容易。
在流入城内北墙的赛伦能河段中,产婆赐予河獭真名,日后在远离黑弗诺的群岛上,人们便以此名追忆他的事迹。
这群人中,有一名他们私称为变换师的老人,教了河獭几个幻术咒文。河獭十五岁左右时,老人将他带到赛伦能河边的田野,欲传授自己所知的一则变换咒。“首先,你试着把那丛矮树变成大树的样子。”河獭立即照办。男孩这么轻易便能掌握幻术,令老人深感震惊。河獭乞求哄劝,最终答应以自己秘密的真名发誓,如果学会变换师的伟大咒语,只能用来拯救自己或别人的生命,老人才愿继续教授。
接着老人教他咒语。但这也没有多大作用,河獭心想,反正他还是得藏起咒语。
至少,河獭还能运用与父亲、叔叔在船厂一起工作时所学的手艺,连他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逐渐成了一名好工匠。
海盗罗森自命为内极海之王,是当时的大藩王,占领此城及黑弗诺东南区。他从这片富庶领土压榨而得的贡奉,都用来增加军力、增建船舰,好派到别处去夺取奴隶与战利品。正如河獭叔叔所言,罗森让造船工忙不过来。在这年代,人们找工作最后找到的只有乞讨的活计,鼠群在马哈仁安宫中横行无阻,而他们还有活儿可干,已足以让他们心存感激。河獭父亲说,他们做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于成品有何用途,不须在意。
但河獭受的另一种教育,让他敏于体察这类事务背后细微的良知问题。手中正建造的大船,将由罗森的奴隶划向战争,带回更多奴隶当作货品。他光想到这艘好船要用在残酷用途上,便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建造渔船?”他问,而父亲回答:“渔夫付不起。”
“渔夫付的钱是没有罗森付得多,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河獭争辩。
“你以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吗?你想看我跟别的奴隶一起划着我们建造的船吗?小子,用用脑袋!”
因此,河獭带着冷静的头脑与愤怒的情绪,在他们身边工作。他们陷入了困境,他心想,力的天赋若非用来脱离困境,还有何用处?
工匠的自尊不允许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减料,巫师的操守却告诉他,他可以在船身下个魔咒,一个直接缠入船梁与船壳的诅咒。这总该算是用秘技为善吧?即使有害,也只是为了陷害恶行。他并未向老师们提及此事——若他做错,也完全不是老师的错,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仔细思量该怎么办好这件事,要如何小心翼翼编构咒语。那是反转的寻查咒,他称之为迷失咒。这艘船会漂浮、容易操作、稳当前进,但绝不会遵循舵手操作。
他已尽己所能抗议他人错用好技艺及好船,颇为得意。船舰终于下水(一切看来安然无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会显露),他无法再对老师们隐藏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老师是一小群老人、产婆、能与死人沟通的年轻驼子,还有知晓事物真名的盲眼女孩。他把自己搞的把戏告诉他们,盲女孩笑出声,老人却说:“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罗森麾下有个人自称“猎犬”,据他所言,他能嗅出巫术。他的工作便是嗅闻罗森的食物、饮料、衣物与女人,嗅闻任何敌方巫师可能用来攻击罗森的物品,并检视船舰。船舰脆弱,处于险境,易受咒文与诅咒侵袭。猎犬一登上新船舰,便嗅到了什么。“好啊,好啊,是谁啊?”他走到船舵边,把手放在上面,“很聪明,但这是谁呢?我想是新来的。”他抽动鼻子,颇为赞赏,“非常聪明。”
天黑后,数人来到造船街屋前,把门一脚踹开。猎犬站在手握武器、身着盔甲的人之间道:“是他。放过别人。”他对河獭说,“不要动。”声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轻人体内力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獭过于惊恐,又缺乏训练,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脱逃或阻止暴行。他扑上前去,野兽般缠斗,他们敲昏他,击碎河獭父亲的下颔,打昏阿姨与母亲,借以教训他们不该养大诡徒,然后抱走河獭。
窄小街道中,没有一扇门打开,没人探出头来看是什么嘈杂声。直到那些人离开许久,才有些邻居偷偷出来,尽力安慰河獭家人。“唉,巫术这东西,真是个诅咒,诅咒!”他们说道。猎犬告诉主人,下咒者已关在安全处。罗森问:“他是谁的手下?”
“吾王,他在您的船厂工作。”罗森喜欢别人以王室头衔称他。
“笨蛋,我是问谁雇他来诅咒船舰。”
“目前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为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猎犬耸了耸肩。他觉得没必要告诉罗森,人民并非因私欲而憎恨他。
“你说他颇有技能,这人能用吗?”
“吾王,我可以试试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罗森说完,转身去做更重要的事。
河獭谦卑的老师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对在罗森这种人手下做事的巫师心存轻蔑,这些人因恐惧或贪婪而堕落,魔法降格,用于邪恶。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如此背叛技艺更卑劣。因此,他对自己无法鄙视猎犬而感到困扰。
河獭被塞进罗森占据的一座旧宫殿的储藏室中。室内无窗,斜纹橡木门扉备有铁闩,门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獭更老练的巫师。罗森雇了不少技力俱强的人。
猎犬不把自己算在内。“我只有鼻子。”他说。猎犬每天都来探视河獭脑震荡与脱臼肩膀的复原情况,也与他交谈。就河獭所见,他一片好意,也很诚实。“如果你不帮忙做事,他们就会杀了你,”他说,“罗森不会放任你这样的人在外晃荡,最好趁他还愿意雇用你时接受。”
“我办不到。”
河獭拒绝的口气听起来并非出于道德,而只是平实道出一件遗憾的事实。猎犬赞赏地看着他。自从跟着海盗王以来,猎犬已厌倦夸耀、威胁的事,以及只会夸耀、威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