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马修·卡斯伯特深感意外
马修·卡斯伯特赶着栗色母马,晃晃悠悠地走了八英里的路,来到布莱特河。那条道路相当不错,路两边都是整洁的农庄,有时会穿过芬芳的冷杉林,或者经过一片野李树吐艳绽放的洼地。空气中弥漫着苹果园的甜美气息,芳草地略微倾斜着伸向远方,一直绵延到乳白与紫色薄雾相间的地平线;与此同时
小鸟展开歌喉,尽情欢唱,
仿佛那是全年唯一的夏日。
马修很享受按照自己的方式赶车,除非偶尔遇到女人,他不得不向她们点头致意——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上,你必须跟路上遇到的人打招呼,不论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除了玛丽拉和蕾切尔太太之外,马修害怕所有的女人;他总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认为那些神秘的人儿都在暗暗地取笑他。也许他这么想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这个人长相奇特,体态笨拙,铁灰色的长头发垂到了佝偻的肩上,再加上他从二十岁就留起来的一大把柔软的褐色胡须。其实,他六十岁的模样跟二十岁时相差无几,只不过是胡须头发有些花白罢了。
到了布莱特河车站,他连火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以为自己来早了,就把马儿拴在小客栈的院子里,然后朝车站办公室走去。长长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在站台的尽头,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一堆木瓦板上。马修仅仅注意到那是个女孩子,就加快步伐悄悄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甚至都没有朝她瞧上一眼。假如他能够暼上一眼,就一定会注意到她紧张的神态与期待的表情。显然,她是在那里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既然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就只能望眼欲穿地守候着。
马修遇到了正在锁售票室的门、准备回家吃晚饭的站长,就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否快到站了。
“五点半的火车半个小时前就进站了,随即又开走了。”那位活泼的站长答道,“但是给你留下了一位乘客——一个小姑娘。她就坐在那边的木瓦板上。我让她去女士候车室坐一下,她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更喜欢待在室外。她说,‘这里想象的空间更加广阔。’我要说,她是一个另类。”
“我等的不是一个女孩子,”马修不知所措地说,“我来接一个男孩子。他会来的。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说好要把他从新斯科舍带过来,交给我。”
站长吹了一声口哨。
“我猜是出了什么差错,”他说,“斯潘塞太太带着那个女孩子下了车,把她交给我照看。她说,这是你和你妹妹从孤儿院收养的孩子,过一会儿你就会来接她。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可没有把别的孤儿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明白,”马修无助地说道,他希望玛丽拉能在现场来面对这个困境。
“好吧,你最好问问那个女孩子,”站长漫不经心地说,“我敢说,她能够解释清楚——她绝对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没准儿,他们没有你们想要的那种男孩子。”
饥肠辘辘的站长逍遥自在地走开了,留下倒霉的马修来面对比虎口拔牙还要艰巨的任务——走近一个女孩子——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个孤女——问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子。马修在内心呻吟着,转过身来,在站台上轻轻地拖着脚步向她走去。
她头上戴着一顶褪色的水手帽,帽子下露出两条很粗的红色发辫。脸上长着许多雀斑。
自打他从自己身旁经过的那一刻起,女孩子就在观察着他,这时更是定睛望着他。马修却没有看她,即便他扫上一眼,也不会注意到她的长相,然而,一个普通的观察者就能看出来:那个孩子十一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很短、很紧、很丑的黄灰色法兰绒连衣裙。她头上戴着一顶褪色的棕色水手帽,帽子下面露出两条很粗的红色发辫,垂在身后。她的小脸白皙瘦削,还长着许多雀斑;她的嘴巴很大,眼睛也很大,随着光线和心情的变化,有时,她的眼睛看上去是绿色的,有时,则又变成了灰色。
以上是普通观察者所能看到的;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也许还会发现,她的下巴很尖,十分引人注目;大大的眼睛十分灵动,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的大嘴巴很漂亮,善于表达情感;她宽阔的前额非常饱满;总之,我们这位眼力独到的观察者或许会得出结论,在胆怯的马修·卡斯伯特无端畏惧的这个女孩子的身上,有着一颗不同寻常的灵魂。
幸好,马修被免除了先开口问话的痛苦,女孩子一看到马修朝着她走来,就站起身子,一只瘦削的褐色小手紧紧抓住简陋的老式旅行袋;把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去。
“我猜,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伯特先生吧?”她的声音异常清晰甜美,“见到你我很高兴。刚才我还在担心来着,唯恐你不能来接我,我在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并阻止你前来的事情。我在心里盘算好了,如果你今晚不来接我,我就走到铁路拐弯处那棵粗大的野樱桃树那儿,爬到树上过夜。我丝毫不会害怕,在月光下,睡在一棵开满了雪白花朵的野樱桃树上,岂不是很美妙吗?你说呢?你可以幻想自己是住在大理石的厅堂里,对吧?我相信,如果今晚你来不了,明天早上你一定会来接我的。”
马修笨拙地握住那只瘦削的小手;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无法告诉这个眼睛炯炯有神的孩子,事情出了差错;他打算把她带回家去,让玛丽拉来告诉她。无论如何,不管是出了什么岔子,都不能把她单独留在布莱特河车站。一切疑问和解释也许可以留到平安返回绿山墙后再说。
“我很抱歉来晚了,”他羞怯地说道,“来吧。马儿在那边的院子里。把旅行袋给我。”
“啊,我能拿得动,”孩子快活地答道,“这个很轻。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可是一点儿都不重。如果拿的方式不对,把手就会脱落——所以最好是我自己来,因为我知道怎么提才恰到好处。这个旅行袋都老掉牙了。啊,我真高兴你能来,虽说在野樱桃树上过夜也挺不错的。我们要赶车走很远的路,对吧?斯潘塞太太说有八英里呢。我很开心,因为我喜欢坐马车。啊,我要跟你们住在一起,成为你们家里的一员,这实在太棒了。我还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任何人呢——我指的是真正的归属。孤儿院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我在那儿只待了四个月,但已经足够了。我猜你从来都没有在孤儿院里待过,因此你不可能明白那是什么滋味。那可要比你所能想象的任何事情都更糟糕。斯潘塞太太说,我这样谈论很邪恶,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恶意。人很容易不知不觉就变坏,是吗?你要知道,他们都挺不错的——我是说孤儿院的人们。但是在孤儿院里,你几乎没有想象的余地——只能想象其他的孤儿。幻想他们的身世也蛮有趣儿——或许坐在你身旁的那个女孩子是一位佩绶带的伯爵的女儿,小时候,她被一个狠心的保姆从父母身边偷走,保姆还没来得及忏悔就死掉了。那时候,我曾一夜夜地躺在那里,想象着诸如此类的故事,因为白天我没有工夫。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瘦的原因——我瘦得要命,是吧?我简直瘦得皮包骨头。我喜欢想象自己胖乎乎的,非常可爱,胳膊肘上还有一些小酒窝。”
“想到要跟你们住在一起,成为你们家中的一员,这实在太棒了。”
说到这里,马修的小伙伴停止了谈话,一部分原因是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另外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直到他们离开村子、顺着陡峭的山路向下驶去,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道路是在小山的松软泥土上开凿出来的,路两边是高出来几英尺的土墙,上面生长着繁花似锦的野樱桃树,还有挺拔的白桦树。
小姑娘伸出手来,折下一根伸到车边来的野李树枝。
“这是不是很美?从路边探出来的那棵白花花的树,使你想起了什么?”她问道。
“哦呵,我不知道。”马修答道。
“哎呀,当然是一个新娘啊——一个身穿白色长裙、蒙着可爱的半透明面纱的新娘。我从来没有见过新娘,但我可以想象出来她的模样。我自己从来都没有打算成为一个新娘。因为我长得其貌不扬,没有谁想要娶我——除非是一个外国传教士。我想,外国传教士也许不那么挑剔。但是,我的确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有一条白色的长裙。那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打我能记事儿起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穿过一条漂亮的裙子——当然,那会使人心中越发充满渴望,对吧?不过,我可以想象自己穿得雍容华贵。今天早上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羞愧,因为我必须穿这件讨厌的旧法兰绒裙子。你要知道,孤儿们都得穿这种衣服。去年冬天,霍普顿的一个商人向孤儿院捐献了三百码的法兰绒。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卖不出去,可我却宁愿相信,那是出于他的好心,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们上了火车后,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都在怜悯我。但是我却开动脑筋,想象自己穿着最漂亮的浅蓝丝绸长裙——当你用心想象时,也许会想象出一些高贵的东西来——头戴一顶插满了鲜花和颤巍巍羽毛的大帽子,佩戴着金表,脚蹬高筒靴,手上戴着一双小山羊皮手套。顷刻之间,我就振作了起来,满怀欣喜地享受着前来这个岛屿的旅程。乘船渡海时,我一点儿也没有头晕。斯潘塞太太也没有,尽管她平常老爱晕船。她说,只顾看着我别掉到海里去,所以自己就没有工夫晕船了。她说,没有见过比我更爱到处乱跑的人。如果我跑来跑去能使她不晕船,那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我想要看到船上的一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乘船。啊,有这么多开满鲜花的樱桃树!这个岛屿处处鲜花盛开。我已经爱上它了,真高兴我将要在这里生活。我总是听人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我曾经想象过自己住在这里,但我从来没有真正期望过会如愿以偿。当你的美梦成真,那实在是件赏心乐事,不是吗?那些红色的道路也很有趣。我们在夏洛特镇一上火车,红色的道路就开始在车窗外不停地掠过。我问斯潘塞太太是什么让泥土变成了红色?她说不知道,并求我发发慈悲,别再问那么多问题。她说,我肯定问了她一千个问题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不提问,你怎么能够了解事物的原委呢?到底是什么使泥土变红的呢?”
“哦呵,我可不晓得。”马修答道。
“好吧,这是我将来要寻求答案的问题之一。想想所有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答,是不是很棒?这让我感到活着很开心——这个世界可真有趣。如果我们知道所有的答案,乐趣就要大打折扣了,是吧?那样就没有想象的空间了,对不对?我的话是不是太多啦?人们总是说,我讲起话来没完没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闭上嘴巴?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闭口不言。虽然这有点儿困难,但只要我下定决心,就可以做到。”
出乎马修意外的是,他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像大多数安静的人一样,只要那些健谈的家伙们滔滔不绝地谈下去,而不需要他接腔,他就会对他们产生好感。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喜欢跟一个小姑娘做伴。本来女人已经够麻烦了,小姑娘们则更加糟糕。他讨厌她们侧着身子胆怯地从他旁边走过、同时斜着眼看他的模样,她们似乎觉得,只要自己胆敢说一个字,他就会一口把她们吞下去。那是阿凡利亚所谓有教养的小姑娘的样式。可是这个长着雀斑的小鬼头跟她们大相径庭,虽然他脑筋迟钝,很难跟得上她那敏捷的思维,他却感到自己“很喜欢她的喋喋不休”。于是,他像往常一样腼腆地说:
“哦,你可以畅所欲言。我不在乎。”
“啊,那我太高兴了。我知道,你我将会和睦相处的。当一个人想要说话、而没有人告诫她小孩子别多嘴多舌时,可真让人心里感到轻松。人们都告诫过我一百万次了,所以这对于我一点都不新鲜。他们嘲笑我,因为我喜欢使用华丽的辞藻。假如你有了新奇的想法,就必须用恰当的词语来加以表达,不是吗?”
“哦呵,那是理所当然的。”马修说道。
“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在口中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它牢牢地固定在一头。斯潘塞太太说,你们住的地方叫绿山墙。我让她讲讲绿山墙的事儿。她说,那里满目苍翠,绿树环绕。于是,我就更加欢喜了。我就是热爱树木。孤儿院里没有多少树,只有前门外长着几株可怜巴巴的小树,还围着粉刷过的小栅栏。那些树的样子就跟孤儿们差不多。看着它们,我忍不住就想要哭泣。我经常对它们说:‘啊,你们可怜的小东西!如果你们能够出去,到大森林与别的树木一起生活,树根旁边长着小小的青苔和风铃草,鸟儿在你们的枝头歌唱,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那样你们就会茁壮成长,对吧?但在这里,你们却长不大。小树,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今天早上离开它们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你的确会对事物产生依恋的感觉,对吧?绿山墙附近有没有一条小溪?我忘记问斯潘塞太太了。”
“哦呵,有的,在房子下方就有一条。”
“太棒了!住在小溪边一直都是我的梦想。虽说我从来都不期望能够心想事成。梦想不一定都能够实现,对吧?如果真能够美梦成真,那岂不是好得无与伦比吗?但眼下,我差一点就要感到幸福无比了。我不能达到完全的幸福是因为——哦,你说这是什么颜色?”
她猛地从自己瘦削的肩膀后面扯过来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举到马修的眼前。马修并不善于识别女士秀发的色泽,但对于面前的发辫,他却没有多少疑虑。
“红色,对吧?”他说。
女孩子叹着气放下了辫子,那声叹息似乎发自她的内心深处,吐出了多年痛苦的郁积。
“是的,是红色,”她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答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无法完全幸福的原因了。红头发的人都无法完全幸福。我不太在意其他的缺陷——比如雀斑、绿眼睛以及骨瘦如柴。我可以借着想象忘记它们。我可以想象自己的脸色如玫瑰花瓣一般美丽,还长着一对可爱的、亮晶晶的紫色眼睛。可是我却不能借着想象改变红色的头发。我竭尽全力地想象。我在心里暗自想道:‘我的头发乌黑油亮,就像是乌鸦的翅膀。’可是自始至终我都知道它是红的,这实在令我伤心欲绝。这将成为我一生的痛苦。我在一本小说中曾经读到,有个女孩子一辈子都很不幸,但她的头发并不是红色的。她金灿灿的秀发从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如同波浪垂落下来。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是什么样子?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哦呵,恐怕我也不能,”马修答道,他感到有点儿晕头转向。记得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有一次外出野餐,有个男孩子曾诱使他坐了一下旋转木马。此刻的感觉就跟那个时候相差无几。
“好吧,不管那是什么样子,一定非常漂亮,因为她美若天仙。你有没有想象过美若天仙会是什么感觉?”
“哦呵,没,我可没有,”马修坦率地承认道。
“我经常会想象。假如可以选择的话,你更愿意选哪一个——美若天仙,还是绝顶聪明?或者是像天使一般善良?”
“哦呵,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也不知道。我永远都无法确定。但这真的没有多少差别,因为我不可能得到其中任何一个。我肯定不能像天使一般善良。斯潘塞太太说——啊,卡斯伯特先生!啊,卡斯伯特先生!!啊,卡斯伯特先生!!!”
这些可不是斯潘塞太太的原话;也不是因为女孩子掉下了马车;更不是马修做出了什么令人惊诧的举动,而是由于他们刚刚拐过一个弯儿,进入了“林荫道”。
新布里奇人所谓的“林荫道”是一段四五百米长的大路,两旁枝叶茂密的高大苹果树在路的上方形成了一个拱廊。那些苹果树是一位古怪的老农在多年前栽种的。此刻,他们头顶上是一个由雪白花朵构成的芬芳拱顶。花枝下面弥漫着黄昏时的熹微紫光,拱廊的尽头仿佛天主教堂一扇巨大的玫瑰色窗户,可以瞥见远处晚霞映红的天空。
这种美把女孩子震撼得哑口无言。她倚在马车上,两只瘦削的小手紧紧握在胸前,欣喜若狂地仰望着头顶上雪白的花海。等他们走出“林荫道”、行驶在通往新布里奇的长长坡道上时,她依然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她的脸上依然流露出陶醉的神情,凝视着西天落日的余晖,在那个辉煌的背景下,各种妙曼的意象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过。经过新布里奇这个喧闹的小村庄时,狗儿朝着他们吠叫;孩童们呜哩哇啦地叫嚷;好奇的面孔从窗户里探了出来,他们依然默不作声地驱车前行。就这样,他们又行进了三英里,那孩子还是沉默不语。显然,她既能够滔滔不绝地讲话,也能够保持静默。
“我猜,你肯定是又累又饿了,”马修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对于她长时间的缄默,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这会儿我们离家不远了——还有一英里路。”
女孩儿这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用迷蒙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她的灵魂刚刚徜徉于遥远的星空。
“啊,卡斯伯特先生,”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们走过的那个地方——那个雪白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呀?”
“哦呵,你说的一定是林荫道,”马修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后,答道,“那是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啊,‘漂亮’不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词。‘美丽’也不行。这两个词都不太到位。啊,那是‘奇妙’——奇妙。那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无法用想象力来加以补充的美景。它使我这里得到了满足,”——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口上——“使我这里奇怪地隐隐作痛,然而,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心痛。你以前有没有感受过类似的心痛,卡斯伯特先生?”
“哦呵,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心痛。”
“我有过很多次——每当我看到一个美轮美奂的东西时,就会这样。但是,他们不应该把那个奇妙的地方称作林荫道。那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们应该叫它——让我想一下——雪白的乐途。这是不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好名字?如果我不喜欢某个地方或某个人的名字,我总会想出一个新名字来,并一直这样称呼他们。孤儿院里有个女孩儿,名叫赫普西巴·詹金斯,我总是想象着她叫罗莎莉亚·德福尔。其他人可以把那个地方叫做林荫道,但从今以后我要称它为雪白的乐途。真的再走一英里就到家了吗?我感到喜忧参半。我之所以感到忧伤,是因为这一路上都特别开心。每当令人愉快的事情结束时,我都会感到难过。也许下面还有更加开心的事儿,可是你永远都拿不准。一般情况下都不能尽如人意。不管怎么样,那是我个人的经验。一想到回家,我还是蛮高兴的。你要知道,自打我记事儿的时候开始,我都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家。如今要回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我又会感到那种令人愉快的心痛。啊,这简直太好啦!”
他们驱车驶过山脊。山下有一个池塘,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长河流。有一座桥拦腰横跨在池塘之上,从桥那里到池塘的下游,桔黄色的沙岗像一条带子将它与远处深蓝色的海湾分隔开来。池塘水面的色彩变幻多端——从超凡脱俗的桔红色、玫瑰色、碧绿色,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其他颜色。在桥的上游,河水流进周围的冷杉丛和枫树林,在婆娑的树影下略显幽暗,但依然还是清澈见底。偶尔,一株野李树从岸边斜伸出来,就像一个白衣少女踮着脚在欣赏自己的倒影。从池塘前面的沼泽里传来青蛙略带一些忧伤的嘹亮的大合唱。在对面斜坡上盛开着白花的苹果园边上,可以看到一座灰色的小房子,尽管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房屋的一扇窗户已经亮起了灯光。
“那是巴里家的池塘。”马修说。
“啊,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要叫它——让我想一想——丽水湖。对,这才名副其实。我知道这个,因为我感到一阵兴奋。每当我想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时,我都会感到激动。有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激动呢?”
马修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哦呵,有啊。看到黄瓜地里挖出难看的白色蛆虫时,总是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讨厌那种虫的样子。”
“啊,我不认为那是同一种激动。你说呢?蛆虫和丽水湖之间可扯不上任何瓜葛,对吧?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叫它‘巴里家的池塘’呢?”
“我猜,那是因为巴里家就住在池塘上那栋房子里。他那个地方叫果园坡。要不是屋后那一大片灌木丛挡着了,从这儿你就可以看见绿山墙了。只是我们还要过桥,再从路上拐过去,所以还要走将近半英里的路。”
“巴里先生家有小姑娘吗?哦,我指的不是小娃娃——而是跟我年龄相仿的。”
“他有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儿,名叫戴安娜。”
“啊!”女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么动听的名字!”
“哦呵,我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有点儿异教徒的味道。我更喜欢简或者玛丽等传统名字。就在戴安娜出生时,学校教师寄宿在她家里,他们请他给婴儿取个名字,于是他就给她起名叫戴安娜。”
“真希望在我出生的时候,旁边也有一位那样的教师。啊,我们到桥头了。我要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从桥上经过时,我心里总是很害怕。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象到,我们刚一走到桥中央,桥就像一把大折刀突然合上,把我们都给挤扁了。所以我就会把眼睛闭上。快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又会睁开眼睛。因为,你瞧,即使桥真的断成了两截,我也要亲眼看到那个场景。车轮在桥上发出多么有趣的轰隆声!我历来都很喜欢隆隆的声响。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让人喜欢的事物,是不是很棒?我们下桥了。这会儿我可以回头观望了。晚安,亲爱的丽水湖。我总爱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说晚安,就像我跟人们道晚安一样。我想它们喜欢这个。看上去湖水好像是在向我微笑。”
他们赶着马车驶上前面的小山,转过一道弯之后,马修说:
“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那就是绿山墙——”
“啊,不要告诉我,”她屏住呼吸,打断了他的话,抓住他刚抬起一半的手臂,同时闭上了眼睛,为的是不去看他的手势,“让我猜一下。我一定能够猜中的。”
她睁开眼睛,向自己的四周张望。他们正位于一个山脊的上方。太阳早已落山,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大地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在西边,一座教堂昏暗的尖顶高耸于金色的夜空之中。山下是个小峡谷,在对面平缓的漫长山坡上,散布着舒适的农舍和田野。女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殷切的渴望,飞快地逐一打量着这些人家。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左边的一栋房屋之上,那栋房子远离道路,被周围树林的暮霭包围着,在繁花似锦的果树映衬下显得微微发白。在房子的上方,也就是碧空如洗的西南方向,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大星星在闪闪发光,宛如一盏给人以希望的指路明灯。
“就是那个房子,对吧?”她用手指着那个方向,问道。
马修快活地抖了一下栗色马背上的缰绳。
“哦呵,你猜对了!但是我想,斯潘塞太太跟你描述过,所以你能猜出来。”
“不,她没有讲过——真的没有讲过。她所描述的可以适用于大多数地方。我对绿山墙真的没有任何概念。然而,我一眼看到它,就有了家的感觉。啊,看起来我好像是在做梦。你知道吗,从我的胳膊肘往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今天我掐了自己那么多次。每隔一会儿,我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不安,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于是,我就掐一下胳膊,看这是不是真的——后来我干脆这么想,即使这只是一场美梦,我也应该尽量延长做梦的时间;我这才不再掐自己了。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快要到家了。”
她喜形于色地叹了口气,又陷入到沉默之中。马修局促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感到庆幸,要由玛丽拉而不是自己来告诉这个四处漂泊的孤儿,她所盼望的家并不属于她。他们经过林德家的洼地时,那里已经相当昏暗,但这并不妨碍蕾切尔太太从窗户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继续驱车走上通往绿山墙的山间小路。等他们来到房屋跟前,马修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想要逃避即将到来的真相大白。他考虑的并不是这个错误将给玛丽拉或者他自己带来的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一想到她那闪烁着喜悦光彩的双眸将会黯然失色,他就感到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正在参与一桩谋杀案——就跟他杀死一只羊羔、一头牛犊或其他无辜小动物时的感觉差不多。
他们的车驶入了院子,到处都是黢黑一片,只听见白杨树叶子在四周轻柔地沙沙作响。
“听,树木在睡梦中喃喃低语,”马修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时,她压低嗓门说道,“它们一定正在做着美梦!”
随后,她紧紧抓着装有自己“世上全部财产”的旅行袋,跟在马修的身后走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