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分铜币
上
“真羡慕那个小偷。”当时,两人已穷困潦倒到说出这样的话。
位于偏僻地区穷酸木屐店二楼,仅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寒酸地放着两张一闲张①(一种漆器,贴上纸后再涂漆的工艺品。)破桌,松村武②(乱步自鸟羽造船厂时代就认识的好友,名叫松村家武,除了同时期创作的《一张收据》
外,他的作品中常见姓松村的人物登场。此外,野崎和井上也是取自朋友的姓氏。)和我整日无所事事,唯有旺盛的想象力,天马行空,驰骋无边。
一事无成的两人,已经被现实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当看到轰动社会的一起盗窃案时,禁不住对大盗巧妙的犯案手法羡慕了起来。
由于那起窃盗案与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且容我先略述一二。
那是芝区某大型电器工厂①(东京芝浦制作所,可能是现今的东芝工厂。)员工发薪日当天发生的事。十几名薪资计算员,根据将近一万张的员工打卡单,计算着每位员工的当月薪资,忙着往堆积如山的薪水袋里一一放进二十圆、十圆、五圆纸钞,这些钱刚从银行领出,连容量最大的支那皮箱②(因原本产自中国而得名,木制,外层贴有白皮或纸。)都被塞得满满的。就在计算员挥汗如雨的当下,一名绅士出现在办公室玄关。
女接待员询问其来意,对方自称是《朝日新闻》③(明治十二年(1879)创办的《大阪朝日新闻》,于二十一年收购《目觉新闻》改名为《东京朝日新闻》,昭和十五年(1940)统一正名为《朝日新闻》,总社位于东京数寄屋桥畔。)的记者,要求见经理一面。于是,女接待员立刻拿着印有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记者头衔的名片向经理通报此事。
巧的是,与新闻记者的应对之道,正是这位经理引以为豪之处。不仅如此,难得有机会在新闻记者面前大肆吹嘘一番,自己所说的话还会被当成某某名人谈而刊登在报纸上,明知这样的心态有点儿幼稚,但谁能够断然拒绝成名的机会。因此,自称社会部记者的男人马上被迎进经理办公室。
这位绅士戴着玳瑁粗框眼镜,蓄着整齐的小胡子,一身时髦的黑色礼服,搭配流行的折叠式公事包,以极为老练稳重的架势,在经理面前坐下。然后从烟盒里取出昂贵的埃及纸卷烟,以利落的手势点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的火柴,对着经理的脸“呼”地吐出一圈青烟。
“我想请教经理,关于员工待遇问题④(成为作家前的大正十年,乱步在技师组成的工人俱乐部担任秘书,当时全国各地发生劳动争议,乱步编纂了《工人》会刊的特辑《最近劳动争议记录辑》。)您是否有什么意见。”男人摆出新闻记者特有的咄咄逼人的架势、一无所悉的神情、平易近人的语气,如此开口问道。
于是,经理针对劳工问题,对劳资协调、温情主义之类的内容大发议论了起来,但这部分与故事无关所以在此略过。在经理办公室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后,这位新闻记者趁着经理中断谈话的间歇,说声“失陪一下”去上厕所,竟然就此消失无踪。
经理只觉得这记者实在很没礼貌,倒也没放在心上,当时正值午餐时间,于是他径自前往餐厅享受着从附近西餐厅外送来的牛排,没想到,会计主任突然一脸苍白地冲到经理面前向他报告:
“员工薪水不见了!被偷了!”
经理惊讶地当场将午餐一扔,迅速来到据称是遗失现金的现场查看,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窃案,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出发展的情节如下:
当时,工厂的办公室正在改建,平时本该在门窗紧闭的特别房间进行薪资计算工作,却被临时改到经理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进行,只是到了午餐时间,不知是哪方面出了差错,会客室竟然大唱空城计。办事员彼此都认定会有人负责留守,竟不约而同地安心前往餐厅吃饭了,空留那塞满皮箱的成沓钞票在没上锁的房间里晾了半小时。肯定是某人趁机偷偷潜入,拿走了那笔巨款。不过,已经装进薪水袋的钞票以及零钞,窃贼完全没动,仅带走皮箱内成捆的二十圆和十圆钞票。即使如此,损失金额依然高达五万圆。
经过多方调查,之前来访的新闻记者最可疑。打电话到报社一问,果然,对方说社内并没有这个人。于是,厂方连忙打电话报警。然而薪水也不能不发,只好重新请银行准备二十圆和十圆两种面值的钞票,整个过程闹得人仰马翻。
那个自称新闻记者,欺骗毫无戒心的经理大发议论的男人,正是当时报纸尊称为绅士大盗的人。
管区分局的司法主任等人来到现场调查后,并未发现任何线索。窃贼既然连报社的名片都有备而来,自然不是普通的毛贼,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证物。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对方留在经理记忆中的样貌,但那其实也很不可靠。因为,衣服随时都能替换,至于焦急的经理所认为的有力线索,无论是玳瑁框眼镜还是小胡子,不过都是乔装时最常使用的道具,根本算不上是有力证据。
警方在无奈之下只好盲目搜索,向附近的车夫、香烟摊老板娘、路边小贩等人逐一打听,是否有人对类似外形的男人有印象,若有印象,那么对方是往哪个方向逃逸。市内各派出所也都收到嫌犯的肖像。一天、两天、三天,各种调查手段都用尽了,车站也安排了排查的人,甚至拍电报给各县市警局寻求协助,纵使大动作布下了天罗地网,却还是没有任何斩获。
转眼过了一周,窃贼依旧逍遥法外,警方已然绝望了。除了等待窃贼因犯下其他案件而被捕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相应措施了。厂方办公室对有关当局怠慢的态度相当不满,天天打电话向警局询问办案进度。局长因而苦恼到极致。
在所有的人都几乎绝望的时候,一名隶属该分局的刑警①(日本的警察从官职上由低到高分别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正锁定市内的香烟铺,一户一户地耐心打听。
当时市内号称备齐各式进口烟草的香烟铺在各区多则几十户,少则有十户左右。这名刑警几乎悉数走遍,如今,只剩下地势较高的牛込和四谷区内尚未查访。
今天查完这两区还是没有获得任何线索的话,只能彻底死心了,抱定这个念头的刑警,就像摸彩等待宣布中奖号码的时刻,既期待又害怕。他不时地在派出所前止步,向巡查打听香烟铺的位置,一边继续往前迈进。当时刑警的脑中只有FIGARO、FIGARO、FIGARO①(罗伦斯公司制造的一种埃及香烟,至昭和初年,金滤嘴的一包一百支要价十八圆。)……这个埃及香烟的牌子。
就在他从饭田桥的电车站前往神乐坂下,打算查访牛込区神乐坂的某间香烟铺时,刑警在一间旅馆前倏然驻足。就在旅馆前,若非细心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兼作下水沟盖子的御影石板上掉落的一根烟蒂,竟然与刑警到处寻找的埃及香烟是同一个牌子。
于是,这名刑警根据这根烟蒂循线调查,难缠的绅士大盗最终总算沦为阶下囚。不过,从烟蒂到逮捕窃贼的过程颇有几分推理小说的味道,甚至引起当时某报以连载的方式,报道某某刑警所立下的功劳——我这篇记述,其实也是根据那篇报道而来——为了赶紧继续说下去,我很遗憾只能在此将案情的发展简单带过。
读者大概也想象得到,这名令人敬佩的刑警根据窃贼留在工厂经理办公室罕见的烟蒂逐步进行搜查,他几乎跑遍了各区的大型香烟铺。虽然是埃及货,但是当时曾销售过相对滞销的FIGARO的店铺却寥寥无几,因此店家清楚记得到底卖给何处的何人,顾客的身份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即使如此,也是到了最后这一天,正如刚才提到的,刑警才无意间在饭田桥附近的旅馆前,发现了同一个牌子的烟蒂。其实,他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到旅馆附近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为逮捕犯人的契机。
事实上,投宿那间旅馆的香烟主人的外貌与工厂经理向警方描述的窃贼外貌截然不同,侦办人员费尽工夫,历经种种辛苦,总算从香烟主人房间的火盆底部,找出了犯案用的礼服及其他服装、玳瑁框眼镜和假胡子,这下子铁证如山,所谓的绅士大盗终于束手就擒。
之后,根据这名窃贼接受侦讯时的供词,犯案当天——当然,他早就知道那是发薪日才会登门造访——趁着经理不在,潜入隔壁的临时计算室偷走那笔钱后,立刻取出折叠公事包中的风衣与鸭舌帽,再把纸钞放进去,并拿下眼镜,摘掉胡子,穿上风衣遮住身上的礼服,以鸭舌帽取代西式软呢帽,找一个与来时不同的出入口,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令人好奇的是那么多小额纸钞汇集成的五万圆,为何能在无人起疑的情况下被从容带走呢?对于这个问题,绅士大盗扬扬得意地奸笑道:
“像我们这种人,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不信的话,可以检查一下被你们扣押的礼服。乍看之下是西式礼服,其实就像魔术师的表演道具,到处缝有暗袋,藏个区区五万圆现金一点儿也不难,中国魔术师甚至还能把装了水的大水缸藏在身上呢。”
如果这起窃案就此落幕,那就没意思了,这里有一个和普通窃案不同的意外发展,而且,和我这个故事的主题大有关系。
这名绅士大盗对五万圆藏在何处一字也不愿透露。即便在警察局、检察院、法院这三大关卡被所有人用尽各种方法轮番审问,得到的答案还是只有一句不知道。最后,他甚至胡说八道了起来,宣称他在短短一周内,就把钱挥霍一空。
站在办案者的立场,也只能通过侦查的力量,竭尽所能地寻找那笔钱的下落。可说是搜查得相当彻底,可惜还是一无所获。那名绅士大盗也因为藏匿五万圆而罪加一等,被处以就一般窃盗犯来说相对重的刑罚。
只是,苦的还是受害工厂。对工厂来说,当然更希望找到的是五万圆而非只是窃贼。纵然警方不可能因为抓到窃贼而停止搜索那笔钱,但厂方总觉得警方办事不力。出于无奈,身为工厂负责人的经理公开宣布,一旦有任何人找到那笔钱,将可得到五万圆的一成作为报酬,也就是悬赏五千圆。
接下来我要说的,便是从这起窃案演变到这个地步时,发生在松村武与我之间的小小趣事。
中
正如这个故事开头曾稍微提及的,当时松村武和我正待在偏远地区木屐店二楼的六榻榻米小房间里,两人已经走投无路、一事无成,只能在穷困的最底层苦苦挣扎。
不过,在这最窝囊的窘境下,勉强还算幸运的是当时正值春天。这是唯有穷人才能了解的谋生方式——利用冬末到夏初这段时节,穷人其实可以大赚一笔的。不,是感觉上好像赚到了。因为,唯有天冷才需要的外套或秋衣裤,更惨的时候,甚至包括寝具、火盆之类,都可以送进当铺的库房。拜这段时间的天候所赐,不必在意明天该怎么办、月底要从哪弄钱交房租这些将来的烦恼,至少眼前拮据的生活可因此暂时喘口气。于是,可以去好一阵子不敢光顾的澡堂,还能去剪发,上饭馆时也不用像往常一样寒酸地以味噌汤和泡菜配饭,总算可以挥霍一下,点份生鱼片解解馋了。
某日,洗完澡后浑身暖热松软,我悠然地自澡堂回来,一屁股就坐在伤痕累累几乎快要塌架的漆桌前。适才独自留在住处的松村武,却带着莫名亢奋的表情问我:
“喂,在我桌上放这两分铜币①(分别于明启六、七、十五年铸造的十四点二六克大型铜板,直径三十一点八一毫米,厚一点三毫米。这种铜板的确很大,但要像本文那样加工恐怕相当困难。)的是你吧?这玩意儿,你是从哪弄来的?”
“对呀,是我扔那儿的。之前买烟找回来的零钱。”
“是哪家香烟铺?”
“饭馆隔壁那家,那个老太婆开的,生意很差的样子。”
“嗯……是吗。”
说完,松村莫名地陷入沉思。一会儿,又继续执拗地追问那两分铜币。
“喂,那时,我是说你买烟时,有没有看到其他客人?”
“好像没有。没错,不可能有,因为那时老太婆在打瞌睡。”
听到这个回答,松村一副总算安心的样子。
“不过,那间香烟铺除了老太婆之外,还有些什么人?这你知不知道?”
“我跟那个老太婆交情不错。她那冷冰冰的老臭脸,正好合得上我与一般人完全不同的脾性,两人算是聊得来,所以,我很清楚那间香烟铺的情况。除了老太婆之外,只有比老太婆的脸更臭的老头子。不过你问这些事做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噢,没什么。只是一点儿小事。既然你很熟,可不可以再多说一些那间香烟铺的事。”
“嗯,好啊。老头子和老太婆有个女儿。我见过一两次,姿色还不错。听说嫁给监狱的送货员了。由于送货员的收入很不错,在女儿不时拿钱补贴孝敬下,生意冷清的香烟铺才能屹立不倒,勉强支撑到现在,我记得老太婆有一次是这么跟我说的……”
当我说起香烟铺的情况时,明明是自己要求我详细说明的松村,却一副已经听不下去的样子,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然后,在狭小的房间内,就像动物园的大熊,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们都算是比较随兴的人,话说到一半倏然起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松村这时的态度却怪得令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大约三十分钟之久。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带着一种兴味冷眼旁观。这幅景象,若被旁观者看到了,肯定会怀疑我们疯了。
就在他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时,我渐渐饿了起来。当时正值晚餐时间,洗完澡后似乎更饿了。于是,我问了还在疯狂打转的松村要不要一起去饭馆,他却回答:“抱歉,你一个人去吧。”我只好自己去了。
饱餐了一顿后,我悠闲地踏进家门,却发现松村竟然找来一名按摩师,真是稀奇!那是以前我俩都很熟的盲哑学校①(明治十一年,京都率先设立盲哑院,之后各地纷纷成立盲哑学校,东京于十三年设立乐善会训盲院,二十年改组为东京盲哑学校,四十年召开第一届全国盲哑学校教职员会议,向文部大臣提议盲哑教育各自独立,四十二年设立东京盲校。第二年,东京盲哑学校废校改设东京聋哑学校,成为盲哑教育各自独立的先驱,大正十二年颁布盲校及聋哑学校令,其他学校遂相继将盲哑分离。)的年轻学徒,眼前的他正抓着松村的肩膀,同时发挥他天生的饶舌本领喋喋不休。
“喂,你可别以为我奢侈,这是有原因的。总之,你先在一旁待着别说话,到时自然会明白。”
松村倒是先发制人地开口,像要防备我的指责似的。就在昨天,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当铺的掌柜,几乎是强取豪夺地才弄到二十圆,这笔共有财产无端就被按摩消耗了六十钱,使用寿命一下子缩短了,在这非常时期,这的确是奢侈的消费。
而我,面对松村这些不寻常的举动,反而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于是,我默默地在桌前坐下,假装读着自旧书店买来的通俗话本之类的书籍,但其实我正偷偷观察着松村的一举一动。
按摩师离开后,松村也在他的桌前坐下,似乎正专心读纸片上的什么内容,最后他从怀里取出另一张纸放在桌上。那纸极薄,大小约两寸见方,上面写满了细小的文字。他全神贯注地比较这两张纸。随后,他拿起铅笔在报纸空白处写上什么又立刻擦掉,持续涂涂写写好一阵子。
这期间,街灯亮了,卖豆腐的喇叭声经过门前,前往庙会的人络绎不绝。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群都走远了,中国拉面店凄凉的笛音传来,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但松村连饭都忘了吃,依旧埋首于这不明所以的工作。我沉默不语,铺好自己的被窝后随即倒头躺下,虽然无聊,但除了把看过一次的通俗话本拿起来重读外,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喂,你有没有东京地图?”松村猛然一问,并转身面向我。
“应该没有吧,你去问问楼下的老板娘。”
“嗯,说得也是。”
他旋即起身,吱呀作响地走下梯子。不久,他借来一张折叠处早已磨损破裂的东京地图,再次坐下,继续专心研究。我越发好奇地望着他认真的样子。
楼下的钟响了九下。松村的研究似乎总算告一段落,他从桌前起身坐到我枕旁,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道:“喂,你能不能给我十圆?”
面对松村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我更加兴致盎然,遗憾的是我现在还不能向读者揭晓原因。不过,对于给他十圆——这等于是当时我们全都财产一半的巨款,我倒是毫无异议。
松村从我手中接过十圆钞票后,立刻穿上旧夹袍,戴上皱巴巴的鸭舌帽,不发一语径自出门去了。留下我一人兀自对松村的行动不停揣摸着。
我暗自偷笑着,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我恍惚感觉到松村回来了,除此之外,我浑然无所知,呼呼大睡到天亮。
贪睡的我,睡到了十点左右吧。睡眼惺忪地起来一看,枕旁立着的怪玩意儿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眼前,竟然有个身穿条纹和服,扎着男用腰带,披着深蓝色前褂看似商人的男子,正背着个不小的包袱站着。
“你干吗一脸受惊吓的样子,是我啦!”
令人讶异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和松村武的声音一模一样。仔细一看,那的确是松村武没错,只是打扮完全改变了,以至于一时之间,我还真有点儿理不出头绪。
“怎么回事,你干吗背着包袱?还有,你那是什么打扮?我还以为是哪家的掌柜。”
“嘘,嘘,小声一点儿。”松村两手比出制止的动作,轻声说,“我带了不得了的礼物回来。”
“这么一大早,你去了哪里?”
我被他反常的举动影响,不由得也跟着压低嗓门问。松村的脸上满是那极力压抑却又抑制不住的贼笑,兀自凑到我耳边,以比之前更低、更若有似无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这包袱中,兄弟,装着五万圆的巨款呢!”
下
想必读者也已料到,松村武把那名绅士大盗藏匿的五万圆弄回来了。如今若还给电器工厂,还可以得到五千圆悬赏金。但是,松村说他不打算这么做,他的理由如下:
傻傻地把这笔钱交出去不仅愚蠢,也非常危险。这是连专业刑警费了一个月到处搜寻也找不到的钱,如果默默地全部私吞起来,有谁会怀疑我们?更何况对我们来说,拥有五万圆不是比拥有五千圆更好?
再者,我们还必须留意绅士大盗可能的报复,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宁愿选择延长刑期也要藏匿这笔钱,一旦得知遭人半路拦劫,那个在做坏事方面堪称奇才的家伙绝不可能放过我们——松村可是以敬畏大盗的语气这么说的——光是保持沉默就很危险了,遑论把钱送交失主贪图那五千圆奖金,到时松村武的名字肯定会上报。那不就等于特地通知大盗,对手在哪里吗?
“可是至少现在,我赢过他了。看吧,兄弟,我赢了那位天才大盗呢!此时此刻,能得到五万圆固然是喜事一桩,但更令我开心的是这种胜利的快感。我实在太聪明了,至少你得承认我比你聪明多了。引导我走向这个大发现的,是你昨天买烟找回来放在我桌上的铜币。你没注意到那两分铜币的某个细节,而我却注意到了。而且,仅凭那枚铜币的线索,就找到了五万圆,喂,兄弟,那可是两分的两百五十万倍,是五万圆哪,这证明了什么你知道吗?比头脑,我可是聪明多了。”
两个多少算是知识分子的青年一起生活在一间斗室,无意间互相较量起谁聪明,这是人之常情。松村武与我由于闲来无事,经常展开论战,甚至聊到兴起时,不知不觉天色已大白的情形也时有所见。松村和我总是互不相让,坚持自己比较聪明。所以,他才会试图借这次立下功绩——那可是非比寻常的大功——以证明我们之中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别再炫耀了,先说说你拿到这笔钱的经过吧!”
“你先别急。比起说明整个过程,我宁愿多想想怎么花这五万圆。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就简单地谈谈我推理的经过吧。”
实际上,那并不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总之,他就此娓娓道出他苦心思索的推理经过。我则是安静地窝在被子里,一边仰望他一脸的扬扬得意,一边听他叙述。
“昨天你前往澡堂后,我一直把玩着那枚铜币,一会儿,竟在铜币边缘发现一条线。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仔细检查了一下,竟发现那枚铜币被剖成两半,你看。”说着,他从桌子抽屉取出那枚铜币,就像旋转宝丹①(专治胃酸过多及胃胀气的药粉,文久年间(1862—1864)根据荷兰医师的处方调配出售,明治四年成为官方许可的第一号药品。)的容器盖子般将铜币分成两半打开。
“这个,你看,中间是空心的。这是以铜币做成的某种容器。你瞧这做工多精巧,乍看之下与普通的铜币根本没两样。发现这件事后,我忽然灵光一闪。以前我曾听说越狱高手专用的锯子,是将怀表的发条弄成锯齿状,很像小人国的软锯,然后再分别把两枚铜币磨薄合在一起做成容器藏匿软锯,这么一来,就算是铜墙铁壁的牢房栅栏,只要有耐心也能锯断,然后顺利越狱逃走。据说这原本是外国小偷常用的手法。于是,我想象这枚铜币,或许也是在某种意外下,不慎从这种盗贼的手中流出来的。但是,怪的还不止如此。比起这铜币本身,从铜币里面找出的一张纸片更加激起我的好奇心。你看,就是这张纸片。”
那正是昨晚松村拼命研究的小薄纸片。那张两寸见方、薄如叶片的日本纸上,以细小的字体写着以下这段莫名其妙的内容:
陀、无弥佛、南无弥佛、阿陀佛、弥、无阿弥陀、无陀、弥、无弥陀佛、无陀、陀、南无陀佛、南无佛、陀、无阿弥陀、无陀、南佛、南陀、无弥、无阿弥陀佛、弥、南阿陀、无阿弥、南陀佛、南阿弥陀、阿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弥陀、南弥、南无弥佛、无阿弥陀、南无陀、南无阿、阿陀佛、无阿弥、南阿、南阿佛、陀、南阿陀、南无、无弥佛、南弥佛、阿弥、弥、无弥陀佛、无陀、南无阿弥陀、阿陀佛。
“这段看似和尚念经的内容令我颇为纳闷。起初,我以为是谁恶作剧乱写的。也许是痛改前非的盗贼,为了消弭业障才抄写这么多南无阿弥陀佛。抄写完后,再放进装软锯的铜币里。然而若真是这样,没有连续书写南无阿弥陀佛也未免太奇怪了。虽说陀或无弥佛,都算是在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的范围之内,却没有一组是完整六个字的。有的少了一个字,也有少四字、五字的。我当下认为,这恐怕并非普通的胡乱涂鸦。
“正巧就在这时,传来你自澡堂回来的脚步声。我急忙把铜币和纸片藏起来。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大概是想独占这个秘密吧,等一切真相大白后再告诉你,好向你炫耀一番。没想到,在你上楼梯的时候,我的脑中赫然闪过一道人影,就是那名绅士大盗。虽然不清楚他把五万圆钞票藏在何处,但他总不可能就把钱白放着直到刑满获释为止吧!我想,他身边一定有手下或搭档可以替他保管那笔钱,万一他被捕时不小心出了意外,根本来不及把五万圆的藏匿地点通知搭档的话,那该怎么办?以他当时的情况来衡量,也只能利用案子尚未判决前待在拘留所的这段时间设法与同党取得联系。倘若,这张来历不明的纸片就是他们之间通信的话……
“这个想法倏地闪过我的脑海。当然这只是空想,而且是有点儿天真的空想。所以,我才会向你打听这两分铜币的来处。没想到,你竟然说出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这件事。待在拘留所的大盗若想与外界通信,通过送货员是最佳的方式。然而,由于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使得那封信原原本本地留在送货员手上。而这两分铜币除了是被送货员的老婆转手拿到娘家之外,还有别的去处吗?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了,于是,我当下全神贯注地思考起这纸上的文字来。
“假如这张纸上看似毫无意义的文字真是某种暗号,那么解开暗号的钥匙会是什么呢?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努力思考。要破解暗号的确相当困难,即便全部逐一检视,还是只有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和标点符号。到底这七个符号可以组成什么样的文句呢?
“对于暗号,我以前稍有研究。虽非福尔摩斯,但我好歹也知道一百六十种左右的暗号写法。①(即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短篇《跳舞人偶》(Dancing Men,1903)。在这篇故事中,福尔摩斯曾说:“我很熟悉暗号文的形式,也写过这方面的小论文。在那本书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暗号记法。”)
“于是,我立刻将我所知道的暗号记法在脑中一一回想一遍,并努力寻找类似这张纸上所记载的暗号,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我依稀记得当时你好像还邀我一起去吃饭是吧?我当下拒绝了你,只知道拼命动脑筋。最后,却只发现两种有点儿相似的暗号。
“一种是哲学家培根②(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维鲁兰男爵兼奥尔本斯子爵,英国哲学家、政治家,曾活跃于伊丽莎白一世、詹姆士一世当政时期,晚年失势后便专心著述。)发明的Two Letter暗号法,这套暗号法仅用A和B这两个字母便可组合成任何文句。例如,想要表达Fly这个单词时,就用AABAB,AABBA,ABABA组合而成。
“另一种暗号是查尔斯一世时期,经常用于政界机密文件的撰写,主要是以一组数字替代英文字母,比方说——”
此时松村拿起桌边的一张纸,写出如下暗号:
A B C D…
1111 1112 1121 1211…
“换言之,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代表A,一千一百一十二代表B。我想象手上这组暗号的逻辑或许跟这些例子一样,是利用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的不同组合方式来代表五十音。
“说到破解的方法,如果是英文、法文或德文,只要像爱伦·坡的《金甲虫》①(爱伦·坡以暗号为主题的侦探小说(Gold Bug,1843)。)那样找出E就行了,但是让我伤脑筋的是,这组暗号显然是日文。慎重起见,我还是试了一下爱伦·坡式的归类法②(英文最常出现的字母是E,因此将替换式暗号中最多的符号假定为E,第二多的字母……以这种方法一一破解暗号。),可惜依旧无法破解,我在这里走进了死胡同。
“六个字的组合、六个字的组合……我脑中盘旋着这个念头,于是再次起身绕着房间打起转来。我认为,六个字这点或许带有某种暗示,于是我尽量把思路引向由“六”这个数字组成的词语上。
“就在我胡乱拼凑“六”这个数字的组合方式之际,蓦地,我想起通俗话本中曾提到真田幸村③(一五六七到一六一五年期间,江户时代的小说及话本中的主要人物,率领真田十勇士迎战大敌的天才军师。)的旗印六连钱④(将没有纹路的铜币两两并列排成三行的图案。)。这条线索和暗号理应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不知怎的我像失控了般,口中不断咕哝着‘六连钱’。
“就在这一刻,宛如电光一闪,我的记忆中蹿出某种东西。那是把六连钱直接缩小的形式,也就是盲人所用的点字。我不禁大叫‘漂亮!’毕竟,这可是牵涉到五万圆的问题。
“我对点字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六个点的组合。心急之下,我才会立刻叫来按摩师请他教我。这就是按摩师告诉我的点字字母。”
松村说着,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张纸。上面并排写着点字所代表的五十音:浊音、半浊音、拗音、促音、长音、数字等。
“现在,先把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从左开始,三字为一组排成两行,就变成跟点字一样的双行排列。南无阿弥陀佛的每个字正好搭配点字的各点。这样的话,点字的ア(A)就是南,イ(I)就是南无,依此类推,套用这个规则解谜就对了。于是,就是这个,这就是我昨晚解开暗号后的结果。最上方那列是把原文的南无阿弥陀佛像点字一样排成两行,中间那一列是与其对应的点字,至于最下面那列,是把点字解码出来的结果。”
松村说着,伸手又取出那张纸片。
自五轩町正直堂领取玩具钞领收人之名为大黑屋商店①(原文为ゴケンチヨ一シヨ一ジキド一カラオモチヤノサツヲウケトレウケトリニンノナハダイコクヤシヨ一テン。)
“也就是叫同党去五轩町②(明治五年至昭和三十九年的町名,因该地有五栋大名豪宅而得名,明治十一年划归神田区,昭和二十二年起改为千代田区,昭和三十九年成为现今的外神田六丁目,附近多为印刷厂及出版社。)的正直堂领取玩具钞票,领取人的名字是大黑屋商店,意思很明白。可是,为什么要去领什么玩具钞票?于是,我再次动起了脑筋。不过,这个谜题倒是轻易就解开了。我深深佩服起那名绅士大盗来,他的头脑不但聪明又思维缜密,还具备小说家的机智。喏,你说说看,玩具钞票这招是不是很高明?
“我就是这么推论的,幸运的是,我完全猜中了。绅士大盗为了预防万一,事先必定准备了一个最适合藏匿赃款的安全地点。全世界最安全的藏匿就是不藏,公开在众人眼前,任谁也不可能发觉的藏匿方式才是最安全的。
“那个聪明至极的家伙全然理解这不变的法则。于是乎,他想出了玩具纸钞这个巧妙的障眼法。我猜,暗号中所说的正直堂一定是生产玩具钞票的印刷工厂——这也被我猜对了——果然,他以大黑屋商店的名义事先订购了一批玩具钞票。
“最近,以假乱真的玩具纸钞在花街柳巷相当流行。这是听谁说的来着? 啊,对了,是你有一次无意间提到的。最近,风雅玩家爱上了一些难辨真假的玩具,像是惊奇箱,黏土质地的点心、水果及假蛇玩具等,吓唬女孩取乐的时候用得着。也就是说,就算绅士大盗订购了一批与真钞一样大小的纸钞也不会受到丝毫怀疑。
“事先做好准备,等到他顺利偷出真钞后,再找个机会潜入那间印刷工厂将真钞和自己订购的玩具假钞掉包。如此一来,在订购者前往取货前,五万圆这笔天下通用的纸钞就被当成玩具钞票,安全地放在印刷工厂的仓库里了。
“这或许只是我的想象。不过,这是极有可能实现的想象。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碰碰运气。我在地图上寻找五轩町,原来是在神田区内。接下来,终于要去领取玩具钞票时,却出了点难题,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对我有印象。
“如果一不小心留下踪迹,那个凶残的恶人不知会怎么报复,光是想就已经令胆怯的我浑身发抖了。总之,我必须尽可能让人以为那不是我,我才会乔装成你适才看到的样子。我花了十圆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你瞧瞧,你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吗?”
说着,松村得意地露出他整齐的门牙。我打从刚才就注意到有颗金牙在他嘴里闪闪发光。他沾沾自喜地以指尖取下金牙,递到我眼前。
“这是夜市卖的,在铁皮上镀金的货色①(战前金牙被视为财富象征,流行在门牙镶金,甚至有人明明牙齿很健康也刻意装上金假牙,此处应是模仿那种金牙的玩具。),不过是套在牙齿上的假玩意儿。虽是区区二十钱的铁皮,用处可不小。金牙这种东西特别抢眼,日后倘若有人想追查我的下落,势必会以这颗金牙当线索吧!一切就绪后,今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前往五轩町。我唯一担心的是那笔玩具假钞的印制费用。那名大盗一定会担心印刷行转卖给别人,应该会预先结清款项,但万一他还没付钱,恐怕就需要二三十圆吧,一时之间我根本不可能凑出那么多钱。不过谁怕谁,我心想到时再想办法蒙混过去就好,便依计划出门了——果然,印刷工厂对于钱的事只字未提,二话不说就把玩具钞票交给我——就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夺来五万圆……接下来该谈谈用途了,如何,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松村像这样亢奋到滔滔不绝是很少见的事。我深深惊叹五万圆的巨大魅力。我懒得一再形容,然而松村叙述这段甘苦经时,那种志得意满的模样实在太生动了。虽然他努力不让脸上流露出太过得意的神情,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依然无法掩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难以形容的开怀笑容。
松村边说边得意奸笑,反观他眉飞色舞的亢奋神情,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不过,我曾听过一则描述穷人摸彩中了一千两奖金而发疯的故事,由此松村为了五万圆便喜不自胜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愿他的喜悦能永远持续下去。为了松村着想,我如此祈求着。
但是,对我来说,松村的这番推理却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听完他的描述,我不合时宜地爆出想遏制却无法遏制的大笑。我不断责备自己不该在这不适当的时机大笑,但我心中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小恶魔却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劲儿地搔我痒。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一副看到最搞笑的滑稽剧般放声大笑。
松村一时愣住了,他看着捧腹大笑的我,随后露出仿佛撞上妖怪般的表情问:
“喂,你是怎么了?”
我勉强按捺笑意回答:
“你的推理实在精彩,能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真不简单。今后我一定会比以前加倍尊敬你的聪明才智。诚如你所言,要比聪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果真相信现实有这么凑巧如你所愿吗?”
松村没回答,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瞪着我。
“换句话说,你真的以为那名绅士大盗有这么聪明吗?我承认,你的想象就小说的题材无懈可击,但是这个社会比小说实际多了。若要针对小说的情节讨论的话,我倒想稍微提醒你一点,那就是,这篇暗号文难道没有其他的解读方式吗?我的意思是,你的译读难道没有被第二种译读替代的可能吗?例如,是不是可以隔八个字跳读呢?”
说着,我把松村写的暗号翻译文加上记号,得出如下结果:
ゴジヤウダン①(原文为│ [ ゴ] ケンチヨ一シヨ一│ [ ジ] キド一カラオモチ│ [ ヤ] ノサツヲウケトレ│ [ ウ] ケトリニンノナハ│ [ ダ] イコクヤシヨ一テ│ [ ン]。ゴジヤウダン,御冗談,意思为开玩笑。为了解读暗号文,这里采用的是旧式假名。)
“开玩笑,老兄,你知道这‘开玩笑’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啊,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会不会意味着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呢?”
松村不发一语地站起来。随后,将他认定是装着成捆五万圆钞票的包袱拿到我面前。
“可是,要怎么解释五万圆这笔巨款,这可是无法从小说中诞生的啊。”
他的声音蕴涵着决斗时才有的认真。我突然害怕了起来,同时对于自己的恶作剧居然得到预期以外的效果,感到十分后悔。
“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你那么慎重地拿五万圆回来,但其实那不过是玩具钞票而已。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仔细检查。”
松村就像在黑暗中寻找物品般,以一种盲目摸索的手势——看他那样,我越发内疚了——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解开包袱。包袱中放着两个用报纸包妥的四方形纸包,其中一个的报纸已被撕开,露出里面的纸钞。
“我在回来的途中打开来,亲自检查过的。”
松村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喉咙被哽住般,当下将报纸完全撕开。
那是几可乱真的假钞,乍看之下像是真的。但是,若再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些钞票的表面清清楚楚地印刷着“团”这个字而非“圆”。不是二十圆、十圆,而是二十团、十团。
松村简直无法接受,依旧不断地确认。渐渐地,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无踪,仅留下深深的漠然。此刻,我心里满是歉疚,只好一再向他解释自己玩得过火的恶作剧,然而松村却是充耳不闻,一整天都像哑巴一样沉默着。
到这里,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不过为了满足各位读者的好奇心,我必须对自己的恶作剧稍加说明。
正直堂这间印刷工厂其实是我的远亲经营的。某天,我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那个我已多次借钱未还的亲戚。我心想或许运气够好能再借到一点儿钱,即使深感愧疚,还是在暌违多日后登门造访——当然这事松村毫不知情。借钱的事果真如预料的那样碰了钉子,但那时,我在无意间瞥见店里正在印制与真钞分毫不差的玩具钞票。我还听说,这是大黑屋多年的老主顾订购的货品。
我把这个发现与我们每天当做聊天话题的绅士大盗联想在一起,灵机一动便想出这出无聊的恶作剧,当下决定演一场戏。会如此盘算是因为我和松村一样,平时就热衷于寻找各种事实,以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凌驾在他之上。
那篇狗屁不通的暗号文当然是我自己捏造的,不过,我并不像松村那么通晓外国暗号史,当时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香烟铺的女儿嫁给监狱送货员的说法也是我瞎编的。基本上,那间香烟铺有没有女儿都还是个问题。
不过,在这场戏中,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些戏剧化的情节,而是最现实但就整体而言却是最难以把握、最惊险的某个桥段。那就是,我相中的那批玩具钞票能否一直好端端地留在印刷工厂里,直到松村前去领取,而不被订购者拿走。
至于玩具钞票的费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亲戚与大黑屋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结款,更有利于我的是,正直堂一向是以极为原始、大而化之的态度经营生意,因此松村就算没有出示大黑屋老板的提货单,应该也不至于会露出马脚。
最后,关于一开始被视为障眼法的两分铜币,很遗憾我必须在此略过说明。因为,我担心一旦处理得不够妥善,日后,把那枚铜币送给我的人或许会遭受无妄之灾。各位读者不妨当做我是偶然得之吧!
(发表于一九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