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K(2)
身穿西装的男人回答:“因为这样会更好。”
“《宪法》二十一条明确规定禁止检阅。”
“检阅是指政府对出版物进行审查,在判断其内容不合适的情况下提出禁止出版。请仔细看,这些红色的文字全都是为了使作品更好而提出的建议,并非禁止出版。”
作家又翻了一遍原稿。特定的形容词被别的词语替换,几个普通名词被更改,还有些地方增加了“蓝色的”或“蓝得”如何之类的词。他无法理解这样修改的目的,在描写性行为的地方有“写得更具体形象些”的建议。若是有减少性描写的指示还能理解成检阅,但这确实和普通的改稿建议一样。然而,作家还是从这些红色的批注上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压力。红色的文字似乎从纸上翩然竖起,变成细钢丝的样子,正要刺向自己。
“不修改可以吗?”
“我希望您能修改。”男人用词很温和,却能感受到强硬的力量,作家胆怯了。胆怯的同时又觉得反感。对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被拒绝。
“那么,如果我说不的话,会怎么样?”
“如果我说会发生很麻烦的事,您能理解吗?”
“很麻烦的事?”作家瞟了一眼出版社的人,他打从一开始就沦为陪同者,既不发表意见也不作解释,只是面无表情,似乎在不知如何是好之后已经看开了。
“很麻烦的事是指被禁止出版吗?那么《宪法》的——”
“和二十一条没有关系。”西装男不耐烦地说着,“请容我讲述一下有关人的自由。”
“人的自由?”这到底有什么关系?作家感到莫名其妙。
“人可以按照喜好、在自己喜欢的时间、用喜欢的方式做喜欢的事。至少在现代日本,只要不违反法律,做这些就是被允许的。你也可以使用自己喜欢的词语、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写出自己的小说。”
“不过畅不畅销就是另一回事了。”作家点了点头。这时,出版社的编辑露出了微笑。
“但是,有时候,这种自由也可能会遇到阻碍。在某个时候,没有预告,也不知道理由,却被要求违背自己的想法。”
男人接下去说的是蚂蚁的话题。在被盛夏的阳光炙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横行的蚁群。
蚂蚁们凭自由意志行动。当然,它们会遵从蚁群中的规则与安排、作战与指令,但这些也可以归为自由的范畴。这时有人来了,很可能是个小孩。这个小孩慢慢地抓起蚂蚁,毫无道理地让它移动,或是把它扔到别的地方,总之就是强迫它去自己并不打算去的地方。
也就是说,这时的蚂蚁因为莫名其妙的野蛮力量,被迫做出了违背自己想法的行为。
蚂蚁当然不会知道阻挠自由意志的力量的真面目。说起来,那个孩子的行为是否有可以称为理由的东西都不确定。
“但是,假设这只蚂蚁表示反抗,咬了人类的手指。不,不用咬,只要表现出抵抗的样子,那么小孩就有可能生气,说着‘为什么你不听话’而把蚂蚁踩烂。”
“把那只蚂蚁?”
“如果很恼火的话,大概会把整个蚂蚁群都踩烂吧。”
听着西装男的话,作家不由得望向上方。
他想象着旅馆高高的天花板被掀开,巨大的鞋子突破钢骨与壁板把自己踩烂的样子。自己被野蛮地踩踏,东跑西窜,浑身抽搐。
他想起以前的同行曾经得意地说过有关“洗脑”的事。
“美国为了让民众不要对‘战争’、‘大战[3]’这样的词语抱有负面印象,很早就把‘大战’之类的单词与正面意义相结合,运用在各种地方。比如‘与艾滋病的战争’,或是‘与贫困的战争’。这是为了有一天发动真正的战争时,能够顺利取得国民的支持而做的准备。”同行有些兴奋地阐述这一观点。当时觉得这番话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所谓的“美国”指的到底是谁也暧昧不清,缺乏说服力,所以作家并不觉得这一观点有多新鲜,听听就算了。此时,这番话却忽然在脑中苏醒。
“下周我会致电给您。希望到那时您已经考虑好了。”西装男把用红笔批注过的原稿装进信封交给了他,出版社的编辑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就一起离去了。
回到家,看到摆放在玄关处的孩子们的鞋和妻子的凉鞋,作家总算恢复了平静。他先到起居室,跟正在玩掌上游戏机的孩子们打了个招呼。
把上衣放进衣柜后,作家来到餐桌旁。妻子已经准备好晚餐了,桌上依次摆着盛有菜肴的盘子。
“今天有什么事吗?”妻子并没有看着作家,笑着说道,“核导弹?还是地震、恶性通货膨胀?”
“嗯啊。”作家应了一声。与其说是随声附和,更像是呻吟。
“你也很不对劲呢,总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不安?”
“你脸上不是写着呢嘛。很快就会有令人不安的事了,真令人不安哪。你不是要这么说吗?”
被妻子揶揄也无可奈何。他确实总是心怀不安。比如,如果朝鲜半岛北侧的国家宣布要进行携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导弹发射试验,他就会看遍电视报道、周刊杂志、网上的新闻,也就是说,会完全被有限的情报诱导,然后一脸惨白地说:“这样可要出大事了。”又或者,如果看到天空中有奇怪的云,他就会认定那是大地震的征兆,于是暂时不靠近高层建筑,躲在家里,觉得应该尽量和家人待在一起。再有,看到周刊杂志上登载“日本经济将全面崩溃”、“纸币会变成废纸”这样具有煽动性的预测报道,他会大吃一惊,坐立不安,想着必须从谈不上充裕的存款里拿出一半,换成金子。
“等事情发生后就来不及了。”作家为自己的爱操心和小心翼翼辩解。
“但是,如果发生像战争、地震这种重大灾难,和大家一起被卷入不是也挺不错的吗?反正也无力改变。而且,光想着怎么让自己长命会很辛苦。你觉得核弹会落在这个国家?这很不现实哦,小说家的想法怎么和漫画一样。”
“不是这样的。”作家生气了。
他所担心的,并不是核弹落下后造成的物理上的伤害,也不是因为大地震而失去家与财产。这些事他当然也会害怕,但他更怕的是社会失去秩序,大家所遵从的法律与道德成为一纸空文的恐怖景象。
在他的梦里,街上的人群看起来都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沿着漫长的马路前进。有男有女,体型迥异,年龄不一。他们身穿灰色的衣服——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却被弄得脏兮兮、黑乎乎的,一脸不安与激愤。
对看不清的未来的忧虑使他们的衣衫变脏、脸色暗沉。
很快,不止衣衫,连他们的行为也会黑化。恶意与敌意突破表面的掩饰,身体开始遵从自身的欲望与暴力冲动,做出相应的行为。
常识不再通用,只有激愤的爆发。
“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但结为群体就成了无脑的怪物[4]。”
脑中浮现卓别林在电影中说过的台词。作家虽想守护家人,却被黑衣人群袭击,最终自己也溶入暗色中。
梦总是在这里醒来。
“喂,”作家问妻子,“如果被告知‘要是不修改你的小说就会发生大地震’,你会怎么做?”
“我不写什么小说,也没想过这些。”
“我是说假设。在可怕的压力下,你会怎么做?”
“谁知道呢。我可不认为你写的小说会带来大地震。”
“由于我的小说太有趣,读者们都感动得发抖,结果就发生了大地震——确实不会有这样的事呢。”作家苦笑着说。
“作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力。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发挥作为父亲的影响力。”
“什么意思?”
“想办法让孩子们别玩游戏机了。”
作家明白了妻子的意思,走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玩掌上游戏机的孩子们,说:“爸爸有一个叫次郎君的朋友。”
孩子们不安地看向他。
“次郎光顾着玩游戏机,后来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爸爸,救救次郎君。”孩子们向他恳求。
D
新宿车站前的某个小酒馆里,男人正滔滔不绝地对女人说着:“那个,关于前一阵子的PK,你知道背后的故事吗?”
“PK?”
“就是半年前的世界杯预选赛,日本国家队的小津在最后的时刻踢进点球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玻璃杯中的鸡尾酒几乎见底。醉意渐浓,舌头不听使唤,男人却像要发表什么重大演讲一般微笑着说:“我说的就是关于那个时候小津为何踢进点球之谜。”
“啊,那个PK啊。”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吗?”
“念力不是也叫PK[5]?吗?”
“不知道。”
“你知道最近都在传的那个超能力者吗?”女人毫不在意地打断了男人的话,“拥有预知能力的杀人魔王。”
“那是什么啊?科幻小说?电影?”
“有个杀人犯。”
“在哪儿?”男人左看看右看看。
“某个地方啦。某个地方的某个人要杀人。然后呢,那个人事先能预知有人会杀人。”
“好复杂。”
“于是,在发生杀人案之前他先杀了那个杀人犯。”
“为了防止杀人而杀人,感觉有点奇怪。”
“但因为那个人杀的都是坏人,就不能否认他的行为是正义的。然而,以旁观者来看,他只不过是个连续杀人犯。因为他去杀人都发生在杀人案发生之前。”
“好可怕。”
“不可怕哦。如果不是坏人,就不会被盯上。”
“不是这个意思。这样一来,那个家伙在对方实际犯下杀人罪行之前就已经做了审判。”
“是啊,因为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去阻止。”
“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发生杀人事件,对吗?因为是在发生之前阻止,那就有可能杀害了并没有罪的人。不,就算不是那样,只要开始担心‘我是不是干掉了无辜的人’,就相当恐怖了。要是我就会害怕,做不到。”
“就是因为他有预知能力呀。”
“到开始烦恼可以相信预知能力到什么地步就很可怕了啊。也有可能并不是预知,而只是自己的妄想嘛。而且,不管以什么名义,杀人都是绝对不行的。绝不能做。”
“不管对方有多坏?”
“是啊。如果照着这可怕的思路一路猛冲,喏,就会演变成可怕的虐杀。”
“也不一定是虐杀,或许会有相反的模式。”
“相反的模式?反虐杀?”
“虐杀就是滥杀无辜,对吧?与之相反的,就是为了保护多数人而杀掉一个人。”
“那是什么情况?”
“你死了,世界就会得救,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你会怎么做?会有去死的勇气吗?”
男人交抱双臂,“嗯”了一声想了很久,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办不到。”因为他的语气有些粗鲁,女人这才意识到或许改变话题令他不愉快,于是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话说,足球比赛里的PK,一般都是罚球的一方有利吧?”
“是啊,点球。”
“所以说进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虽然不太了解足球,但也知道小津君是一名很厉害的球员,没有什么谜不谜的吧。”
“唔,虽说如此,但那场比赛中的小津有些怪。到下半场的伤停补时之前,他的表现都称不上活跃,简直是失误连连,解说员都说他是不是患了病毒性感冒。但就在伤停补时阶段,他上演了令人震惊的好戏。果断带球直冲对方阵地,晃过了守门员,逼得对方在禁区内犯规。堪称神技。神一样的带球。”
“神会带球吗?”
“比喻啦,比喻。然后就是点球。通过转播镜头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津的表情,之后那段视频被反复播放了好多次,差不多有上百次呢,我觉得你肯定也看过。”
“没看过。”
“那你应该看一看。”
“我现在下定决心,坚决不看。”
“总之,小津在罚点球前非常严肃。”
虽然觉得没必要,男人还是使出浑身解数,认真地重现在屏幕上看到的、罚点球前小津选手的表情。男人说那是一张扭曲了信念,正要出卖自己灵魂的男人的脸。又说要是打比方的话,他那样子就像正在苦苦思索,该不该把躲在自家阁楼里的少女交给追捕者一样。或者说像把自己的性命与一起悲剧事件放在天平上称量比较一般。对了,若用刚才的话来说,那表情就像是在自问:“自己能为了世界而去死吗?”
“就在这时,宇野走近表情阴郁的小津,说了些什么,接着小津也说了什么。这才是那个点球之谜。”
“不过是鼓励的话吧。‘加油啊’、‘放轻松’之类的,然后小津说‘交给我吧’之类的,不是吗?”
“目前流传得最煞有其事的说法是这样的。”
那天,小津选手正上小学一年级的独生子被陌生人带走了,带到远离父母的地方关了起来。不用说,身为双亲的小津和其妻都担心得发了疯,但又不能去找警察帮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歹徒所说的“记住,一旦报警,你儿子的命就没了”这样的惯用台词,另一方面原因是,歹徒要求的不是金钱,而是‘在亚洲预选赛决赛中得分’这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换句话说,他们觉得实施这次犯罪的团伙应该只是日本国家队的狂热支持者,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为其加油。因此,只要小津如他们所愿得了分,儿子大概就会被毫发无损地释放。
“小津在预选赛开始前失踪了两星期左右。有人说他和教练发生争执,和宇野一起去自主训练了;也有人说他去调查对手了。但实际上是不是因为绑架事件而心力交瘁呢?”
“警察那里怎么说?”
“他应该没有报警。孩子在世界杯预选赛开赛前被绑架,作为父亲一定会失去判断能力。”说这话的男人自己才是因为不胜酒力而失去了判断能力吧。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做的并不是扬扬得意地大谈特谈足球八卦,而是该问问怎么没看到女子平时从不离身的戒指,再慢慢问出她刚和交往中的男性分手,然后婉转地表示一直想有朝一日坐上她的恋人宝座——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