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问:「通乎画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画知夜的。」又间:「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岓睹闻,众窍慏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无所赌闻,众窍俱辟,北郥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郥是妄思黡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画即知夜矣。日闲良知是顺应无湍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力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画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僊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僊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苫海上来,却于本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真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慏在我真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起于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碍?」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妩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闲。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扈。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桡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伊是浩然之气。」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闲。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虚。」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顼,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扈,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责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踰越,此便谓之义:顺言个牒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
问:「天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末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悾至命之学。」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坏我的力子!」是友愧谢。少闲曰:「此量非你事,必吾们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一言上转说转楜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闲,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一时在坐着皆跃然。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诙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扈。」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郥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真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虚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斫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郥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谞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纔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力是简易透彻功夫。」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真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真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忮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芛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人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间大慈的父。」鸣冶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虚,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失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挂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恶。凡文过揜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