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然则群奄之势重邱山而弑逆相寻也,岂恃神策之孤军哉?恃此而已矣。汉、宋之闇主受制于家奴者皆此;而唐之立国,家法不修,淫声曼色,自太宗以来,漫焉进御而无防闲之教,故其祸为尤酷焉。口鼻非藉之不安臭味;肢体非藉之不宜清蝡;烦劳菀结非藉之不能穆耳而愉心。林池鱼鸟、书画琴弈、张弧怒马,各有所嗜,而皆能为夺情息怒之媒。机械之张,烈于疆秦,密于曹操,彼以刚争,此以柔制,虽欲如周赧、汉献而不能,果不如矣。人主而能知此,则勿曰宦官之恶不可扑也。以一念之无欲,塞滔天之横流,有余裕矣。然而知之者鲜,能之者尤百不得一也,是以难也。
〖三〗
河北三镇之不戢也,岂其富疆足以抗天下不可制哉?唐无以制之耳。卢龙之乱,陈行泰、张绛相继拥兵以胁节钺,张仲武起而讨之,问其所有士卒几何,合军士土团千余人而已;问其兵食所出,则仰给于妫州以北而已。卒如仲武之料,幽州下,叛人得。然则唐果制胜得理,以天下之力,举三镇如拾芥耳。而终困于不能者,庙谟不定,诸帅离心,且逆党私人奔走京国,贿赂行于廷臣,皆为张皇贼势以劝姑息,嚣张不辑,乱其成谋也。君暗臣偷,视蕞尔之叛臣,莫之能胜,而曰河朔习乱已久,人心难化。恶!是何言也!
刘稹阻兵擅立,李德裕决策讨之,是已;而复曰:“但得镇魏不与之同,则稹无能为,”何其视镇魏之太重也!张仲武既以卢龙归命,拊镇魏之背矣;何弘敬、王元逵非有田承嗣、王武俊之枭桀,即令纳稹赂以阴相唇齿,而朝廷宣昭义问以临之,又岂敢北不畏卢龙之乘其后,南不畏宣武之逼其前,西不畏河中之制其腋,显相抗拒,以党逆而蹶兴哉?战即不力,亦持两端以视势所趋耳。然则刘稹既灭,移弘敬、元逵于他镇,不敢违也;召弘敬、元逵以赴阙,不敢拒也。彼虽骄蹇而惛瞀,抑且念昔之负固以长子孙者,不死于天诛,则死于帐下;何如束身归阙,席富贵而保后昆。部曲虽或嚣张,帅心弛而气亦颓矣。威可服也,恩可怀也,张仲武之令图可羡,刘稹之狂谋可鉴也。区区数州之土,两竖子尸居其上,而曰终难化也,德裕之于此懵矣。乃遣重臣输悃于二镇曰:“河朔自艰难以来,列圣许其传袭,已成故事。”则既明输左券,授以不拔之势,俨若敌国,此言出,后其可追哉?
泽潞,王土也;其人,王人也;镇魏亦非北胡南蛮自为君长之国也。镇魏可,泽潞奚其不可?又何以折刘稹而服泽潞之人心乎?夫镇魏西扼壶关、东连曹、郓,南一涉河而即汴宋,中原之堂奥也。横骨颐中,而欲食之下咽也,必不可得。唐之所以一乱而不可再兴,皆此等成之也。德裕苟且以成一时之功,曾不恤祸结兵连之无日,习之难化,岂在河朔哉?在朝廷耳。武宗听之,诏二镇曰:“泽潞一镇,与卿事体不同。”言不顺,事不成,呜呼!唐终不可为矣。
〖四〗
杨弁称乱河东,逐李石,结刘稹,而其所恃者,纳贿于中使马元实。实归,大言于廷曰:“弁有十五里光明甲。”以恐喝朝廷,徼求节钺,李德裕折之而后沮。以此推之,凡唐之藩镇,类以数州之土,一旅之众抗天下之威,而朝廷僶俛以从其欲,非兵力之果疆也,皆贿也。非李德裕折元实之奸,则弁之纳贿亦揜而不著,史氏亦无从记之矣。
贿行于中涓,而天子慑;贿行于宰相,而百官不能争;贿行于省寺台谏,而天子宰相亦不能胜。前此之讨淮蔡、讨平盧,廷议纷然,唯恐兵之不罢者,此也;德宗窥见其情,厚疑群臣,孤愤兴兵,而中外坐视其败者,亦此也。唐之乱,贿赂充塞于天下为之耳。凡三百余年,自卢怀慎、张九龄、裴休而外,唐之能饰簠簋以自立于金帛之外者无有。虽贤者固不能保其洁清,特以未败露而不章,实固不可问也。藩镇之叛,峙若敌国,相惎若仇雠,且唯以金钱贸中外之心,而天子不能自固,况州郡群有司之废置哉?
盖唐自立国以来,竞为奢侈,以衣裘仆马亭榭歌舞相尚,而形之歌诗论记者,夸大言之,而不以为怍。韩愈氏自诩以知尧、舜、孔、孟之传者,而戚戚送穷,淫词不忌,则人心士气概可知矣。迨及白马之祸,凡锦衣珂马、传觞挟妓之习,熸焉销尽。继以五代之凋残,延及有宋,羶风已息。故虽有病国之臣,不但王介甫之清介自矜,务远金银之气;即如王钦若、丁谓、吕夷甫、章惇、邢恕之奸,亦终不若李林甫、元载、王涯之狼藉,且不若姚崇、张说、韦皋、李德裕之豪华;其或毒民而病国者,又但以名位争衡,而非宠赂官邪之害。此风气之一变也。
乃唐之率天下以奔欲崇货而迟久不亡者,何也?朝士以贿而容奸,逆臣亦以贿而自固,志气俱偷,其欲易厌,故称兵犯顺者,皆护其金穴以自封,而无问鼎登天之志。其尤幸者,回纥、吐蕃唯以侵掠为志,浸淫久而自敝,亦无刘渊、石勒之雄心。斯以幸存而已矣。使如宋也,三虏迭乘以压境,岂能待一迁再迁三迁而后亡哉?贿赂之败人国家,如鸩之必死,未有能生之者也。
〖五〗
杀降者不仁,受其降而杀之不信;古有其言,诚仁人君子之言也。虽然,言各有所指,道各有所宜,不揆其时,不察其故,不审诸顺逆之大义,不度诸好恶之公心,而唯格言之是据,则仁人君子之言,皆成乎蔽。仁蔽而愚,信蔽而贼,不可不辨也。
所谓杀降不仁而无信者,为两国交争,战败而倒戈,与夫夷狄盗贼之胁从而自拔者言也。或党恶之志固不坚,或求生之外无余志,则亦生全之,或且录用之,而蠲忿怒以予维新,斯允为敦仁而崇信矣。刘稹之叛,郭谊为之谋主,及夫四面合围,三州已下,稹守孤城而日蹙,谊与王协说稹束身归朝,稹既从之欲降矣,谊乘其懈杀之以自为功,武宗与李德裕決计诛之,夫岂非允惬人心之公恶者以行大法?而司马温公讥其失信。其信也,非其所以蔽而愚且贼者乎?
乱人者不殄绝之,则乱终不已者也。怀以仁,而即乘吾仁以相犯;结以信,而即怙吾信以相欺者也。而唐藩镇之乱,率因此而滋。自禄山为逆以来,拥戴之者,岂果侥倖其主之成大业,而己为邓禹之效尺寸哉?人挟好乱之心,而嗾其主帅以为逆魁,以弋利于己。故李宝臣、薛嵩、田承嗣首自反噬,而果获分土拥尊之厚利。盖当劝乱之日,已挟自私之计。上胁朝廷。下睨其主,流血千里,主族亦赤,无非可罔利之左券。而朝廷果以姑息而厚酬之,位兼将相,泽及子孙,人亦何惮而不日导人以叛逆哉?卖主之腰领以求荣,主族夷而已诧元功。计当日之为藩镇者,侧目而寒心,自非狂騃如刘稹者,未有不以杀王协、郭谊为大快者。频年身膏原野之鬼,与痛哭郊原之寡妻孤子,固且不怨稹而怨协、谊。故二贼伏诛,而后武、宣之世,藩镇无叛者。既有以大服其心,而裨将幕僚,知无他日幸免侥功之转计,则意亦戢,而不敢导其主以狂狺。杀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杀无恒之人以行法,信也。高帝斩丁公,而今古称其义,况躬为逆首者乎?
且刘稹既从谊、协之谋以欲降矣,谊可容,稹独不可降乎?杀降者,谊也;杀谊者,所以杀杀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项羽施之于敌国之赤子,李广施之于解辫之夷狄,则诚恶矣。未可以为反覆倾危之乱人引以求曲宥也。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时,各有其情,各有其理。以一言蔽千古不齐之事变,适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
〖六〗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监军之危封疆,李德裕言之至悉矣。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统禁兵遽能胁之而死生废立之也。天子之兵,散布于天下,将皆其臣,卒皆其民也。其在内而为禁兵,如唐神策军者,但百之一耳,又非百战立功能为天下雄者也。宦者虽握固之以为己有,而势不能与天下争衡。胁君自恣,乃至弑刃横加,岂能无畏于四方之问罪乎?其无所惮而血溅宫庭、居功定策者,实恃有在外监军之使,深结将帅而制其荣辱生死之命,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呕宴犒之恩也。故王守澄、陈弘志、杨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有问罪之师;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节之裴中立,亦视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谁何;独一刘从谏执言相加,而怀来又不可问。无他,诸帅之兵,皆宦者之爪牙,举天下而在其掣肘,虽仗义欲鸣,而力穷于寡助也。于是而知德裕之为社稷谋,至深远矣。其以出征屡败为言者,指其著见之害以折之,使不敢争耳。显纠其沮挠军事之失,而不揭其揽权得众之祸,使无所激以相牴牾,则潜伏之大慝,暗消于忘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于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岂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伤,乃乞身以去;敕监军不得预军务、选牙队,而杨钦义、刘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争。极重之弊,反之一朝,如此其易者,盖实有以制之也。唐之相臣能大有为者,狄仁杰而外,德裕而已。武宗不夭,德裕不窜,唐其可以复兴乎!
〖七〗
后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难。会昌五年,诏毁寺及招提兰若四万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可谓令之必行矣。然不数年而浮屠转盛,于是所謂黄檗者出,而教外别传之邪说充塞于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兴,故曰难也。
武宗听道士赵归真之说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贞胜之道,固也;未几而武宗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缘以复进,其势为之也。虽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志,又岂可以举千年之积害、一旦去之而消灭无余哉?何也?以一日矫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敌群天下狂惑氾滥之情,而欲铲除之无遗,是鲧之陻洪水以止其横流,卒不能胜者也。
夫群天下积千年而奔趋如骛,自有原委,亦自有消归。故天下之僧寺兰若,欲毁之则一旦毁之,此其无难者也;勒二十余万僧尼使之归俗,将奚归哉?人之为僧尼者,类皆孤露惰游无赖之罢民也,如使有俗之可归,而晏然为匹夫匹妇,以田尔田、庐尔庐,尚宁干止也,则固十九而不为僧尼矣。一旦压之使无所往而得措其身,则合数十万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阴聚于宵旦,愤懑图惟,谋歧塗以旁出,若河之决也,得螘穴以通,而奔流千里,安可复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中以后,乃益为幽眇闪烁之论、吊诡险畸之行,以耸动生人,而莫测其首尾,以相诧而翕从之,皆其摈逐无聊之日,潜身幽谷,思以争胜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来,有四民则有巫,巫之为术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无也。浮屠之以扇动天下者,生死祸福之报应而已,则亦巫之幻出者而已。若其黠者杂庄、列之说,窃心性之旨,以与君子之道相竞,而见道未审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故取浮屠之说与君子之道较黑白,而衰王固不能保于末俗;取浮屠与巫者等而以巫道处之,则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其胜负相敌也。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犹巫,则万室之邑,其为巫者凡几?而人无爱戴巫如父母者,且犹然编户征徭之民也。如此,则浮屠熸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毁也;笵金冶铜之像,不容不亟销也;田园之税,丁口之徭,不容不视齐民也。无广厦长寮以容之,无不税之田以豢之,无不徭之政以逸之,无金碧丹漆以艳其目,无钟磬铃铎以淫其耳,黯淡萧条,而又验其老幼,使供役于郡邑,则不待勒以归俗,而僧犹巫也,巫犹人也。进无所安,退思自便,必将自求田庐,自畜妻子,以偕于良民。数十年之中,不见其消而自无几矣;即有存者,亦犹巫之杂处,弗能为民大病者也。禁其为僧尼,则傲岸而不听,含怨以图兴。弗禁其僧,而僧视耕夫之赋役;弗禁其尼,而尼视织女之缕征。无所利而徒苦其身,以茹草而独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徒众不依,而为幽眇之说、吊诡之行者,亦自顾而少味。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于四民之外,以此而已。然则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风俗者,亦何难之有哉?特未之思耳。
宣宗
宣宗初识李德裕于奉册之顷,即曰:“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夫宣宗非孱主,德裕非有跋扈之气发于声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习骄倨者,岂果见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武宗疾笃,旬日不能言,而诏从中出,废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岂旦夕之谋哉?宦官贪其有不慧之迹而豫与定谋,窃窃然相嚅唲于祕密之地,必将曰太尉若知,事必不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异己,如小儿之窃饵,见厨妇而不宁也。语曰:“盗憎主人。”其得志而欲诛逐之,必矣。
此抑有故,德裕当武宗之日,得君而行志,裁损内竖之权,自监军始。监军失权,而中尉不保神策之军,于时宦官与德裕有不两立之势。德裕为之有序,无可执以相挠,而上得武宗之信任,下有杨钦义、刘行深之内应,故含怨毒也深而不敢发。迨乎武宗疾笃不能言之日,正其河决痈溃、可乘以快志之时也。不废皇子立宣宗,则德裕不可去;不訹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则宣宗之去德裕也不决。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敌之不能姑待,而后德裕必不能容。盖德裕之所能控御以从己者,杨钦义、刘行深而已,二人者,其能敌宫中无算之貂璫乎?皇太叔之诏一下,德裕无可措其手足,待放而已矣。唐之亡亡于宦官,自此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