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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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生斯时也,郑遨尚矣!陈搏托游仟以自逸,其亦可矣;司空图、韩偓进不能自靖,而退以免于汙辱,其尚瘥乎!又其下者,梁震、罗隐、孙光宪之寓食于偏方,而不为乱首;更不能然,则周痒、严可求、韦庄小效于割据之主,犹知延祸之非,而苟免于天人之怨怒。若张之流,窃卫主之名,贪晨霜之势,含毒起秽以速君之死亡,而血流于天下。呜呼!至此极矣!故曰妖也。

〖二〗

刘巨容能烧药为黄金,田令孜求方不与而见杀,非巨容之吝于与也,其术甚陋,不可以告人也。术之甚陋者,盖即今市井小人以汞与铜为赝金银,欺不识者以雠其奸而已矣。天下岂有能烧药为金者哉?土之可为甓也,木之可为炭也,米之可酿为酒、铅之可炼为粉也,天下别无甓、炭、酒、粉,而待人以成之。若夫金,则既有之矣。生于矿中者,自有其质;炼于火、汰于沙者,自有其方;成乎形质者,自有其物。煮桔梗以甘香之味,似参而固非参;炼硝石为轻白之状,似硇而固非硇。市井小人之术,欲以欺人,则必秘之而不告人以方;告人以方,则奸穷不雠,而有识者且唾其面矣。是以方士秘之,以死护之,繇其秘可以知其奸,可以知其陋矣。

夫其奸以藏陋者,为术甚易,而理固无难辨也。自汉武帝惑于方士,而天下惑之,刘子政以儒者而淫焉。施及后世,天子以服食丧身,匹夫以烧丹破产,畏死而得夭,贪富而得贫,则何如市井小人公然为伪,虽伏罪而不至于死亡哉?

且夫金银之贵,非固然之贵也。求其实,则与铜、铅、铁、锡也无以异;以为器而利用则均,而尤劣也;故古者统谓之五金。后世以其约而易也,遂以与百物为子母,而持以求偿,流俗尚之,王者因之,成一时之利用,恶知千百世而下,无代之以流通而夷于块石者乎?本不足贵,而岂有神异之术化他物以成之者。然则铜、铅、铁、锡逮于块石,抑将有药术焉可化而成哉?甚矣!贪而愚者之不可瘳也。刘巨容可自致于高位,而能奋勇以破黄巢,然且身死而族灭,盖为伪金以欺天下,鬼神之所弗赦也。要其术,则市井小人为锻工者之陋技而已矣。

〖三〗

曹操、袁绍,皆汉贼也;朱温、李克用,皆唐贼也;其争欲篡夺之心,两不相下之势,一辙也。乃曹操挟天子为名以攻袁绍而胜,张奉天子倚朱温攻克用而败。盖献帝之在许也,四方无一旅之可指使,一唯操之是听,故操无所制而得行其意。昭宗犹有河朔三镇及昭义之军与韩建之众,持两端,忌温而挠之,且恐昭义为温所得,争先轻进,是以温志不决而独受敌以溃。繇此言之,则汉处必不能存之势,而唐犹可存,谋国非人,以致倾覆,所谓“匪降自天”也。

藉令得贤主良相,怀辑未叛之藩镇,收拾禁旅,居关中以静持之,斥汴、晋之奸交,绝其奏讦,听其自相搏噬,乘其敝而折之,二寇之气,偾张而必竭,不难制也。而昭宗君臣非其人也,是以速亡。

乃繇温、克用而言之,温岂能为曹操乎?操假名义以行,而务植根于深固;温则贼耳,凶狡以逞,利人之斗,乘之以窃利,力不足以胜天下,而挑天下以敝,乃以自雄。

其与张合谋而攻克用也,朝廷方倚河朔以捣晋阳之东北,而温攻魏博以幸其疲而收利。盖其许昭宗以讨克用,有两利之术焉,不必其亡克用也。克用而败邪?是张为我灭一巨敌也;克用既亡,己乃服罗弘信于魏博,收张全义于东都,扼唐而困之关中,北无晋阳之难,专力以起亡唐,此一利也。克用而胜邪?克用且负抗拒王师之辜于天下,而己可因之以饵唐而折入于己;且克用胜,唐已残而不复能振,是克用为我效驱除之力也。

曹操务定天下之乱,而居功于己以收之;温则务搆天下之乱,而己乘其纷以制之。利天下之乱者,未有能成者也;是以温能灭唐,仅有中原之一线,而速亡于李存勗之手。藉令温乘张之谋,举全力以攻克用,克用平,而河北三镇固不能与争,持定难之大功,以挟天子、令诸侯,同、华、西川孰能与竞,徐起而收曹操、刘裕之成局,温之于天下,可八九得也。夫温于时不臣之恶未著,所负不义之名于天下者,独悖援己之惠于克用耳。克用于温有恩,而于唐则固贼也。凶狡不知名义,抑无尺寸定乱之功,霸业终以不成,徒逞枭獍之心以食君父,故曰温贼也,非曹操所屑与后先者也。

国虽将亡,犹有图存之道;臣虽甚逆,犹有居胜之术;两俱不能,而后使沙陀四姓交乱中国者数十年,而契丹乘之,意者其天乎!

〖四〗

所谓智士者,非乘人而斗其捷以倖胜之谓也。周知于得失成败之理,而避人之所竞,弃人之所取,以立本而徐收安定之功也。李左车欲扼韩信于险,一战之克耳,非必能全赵也,未足称智也;而说韩信以不战而收河北,民以宁,军以全,保胜而服未平之寇,则真大智之用也,信能听之以成功,功归信矣。于西川、淮南得两智士焉。王先成说王宗侃以招安而下彭州;高勗说杨行密通商邻道,选守令,课农桑,而保淮南。智矣哉!非只以成王建割据之资,赞行密定霸之业也,而救民于锋刃之下,以还定而安集之,仁亦溥矣。

盖所谓智者,非挟机取捷之术,而是是非非之准也。挟机取捷以雠术于乱世,一言而死者积矣,害且伏于利之中矣。是是非非者,所以推行其恻隐之大用,平英雄之气,顺众庶之欲,功不速、利不小、而益元方者也。此两者固相妨矣,小智之所争,大智之所不屑也。天下方纭纭以起,利害生于俄顷,虽有英杰之姿,目眩心荧,贪逐于利害之小数而忘其大。智者立于事外,以统举而周知之,辨仁暴之大司,悉向背之殊致,见穴中之角逐,皆鹑斗螘争之末技,乃以游于象外,而得其圜中。苟非其人,则且笑以为迂拙之图,而孰令听之?王建、杨行密之決从二子也,亦不可谓非智也。何也?智者之言,愚者之所笑也。

〖五〗

据地以拒敌,画疆以自守,闭米粟丝枲布帛盐茶于境不令外鬻者,自困之术也,而抑有害机伏焉。夫可以出市于人者,必其余于己者也。此之有余,则彼固有所不足矣;而彼抑有其有余,又此之所不足也。天下交相灌输而后生人之用全,立国之备裕。金钱者,尤百货之母,国之贫富所司也。物滞于内,则金钱拒于外,国用不赡,而耕桑织纴采山煮海之成劳,委积于无用,民日以贫;民贫而赋税不给,盗贼内起,虽有有余者,不适于用,其困也必也。

如其口闭关以扼敌于枵乏,言之似是,而适足为笑耳。凡诸物产之为人所待命以必求其相通者,莫米粟若矣,闭粜则敌可馁,此尤说之可据者,而抑岂其然哉?苟迫于饥馑而金钱可支也,则踰绝险以至者,重利存焉,岂至怀金以坐毙哉?即有馁而道殣者,抑其老弱耳,国固未尝乏可用之丁壮也。夫差许越粜而越灭之,夫差之骄悖,宰嚭之奸邪,自足以亡国,而岂许粜之故乎?晋惠公背秦施而闭粜,兵败身俘,国几以亡。勦绝生人之命以幸灾而徼胜,天之所怒,人之所怨,三军万姓皆致死于我,而吾国之民,抑以徒朽其耕获之资,不获赢余之利,怨亦归焉。欲不败亡,不可得已。米粟者,彼己死生之命,胜败之司也,其闭之也,而害且若此。又况其他余于己而待雠之货,得以转易衣被器械养生送死之具者,为立国之资,而金钱去彼即此,尤百为之所必需,以裕国而富民,举在是乎?

且不徒此也,禁之者,法之可及者也;不可禁者,法之所不可及者也。禁之于关渡之闲,则其雠之也愈利,皇皇求利之民,四出而趋荒险之径以私相贸,虽日杀人而固不可止。彊豪贵要,于此府利焉,则环吾之封域,无非敌人来往之冲,举吾之人民,无非敌人结纳之党,阑入已成乎熟径,奸民外告以腹心,闲谍交午于国中而莫之能御,夫且曰吾禁之已严,可无虑也。不亦愚哉?

夫唯通市以无所隐,而视敌国之民犹吾民也,敌国之财皆吾财也,既得其欢心,抑济吾之匮乏,金钱内集,民给而赋税以充,耕者劝耕,织者劝织,山海薮泽之产,皆金粟也,本固邦宁,洞然以虚实示人,而奸宄之径亦塞。利于国,惠于民,择术之智,仁亦存焉,善谋国者,何惮而不为也?

高勗劝杨行密悉我所有、邻道所无者,相与贸易以给军用,选守令,课农桑,数年之闲,仓廪自实。行密从之,垂至于李氏有国,而江、淮之民,富庶甲天下,文教兴焉。田頵称之曰:“贤者之言其利溥。”不洵然与?

〖六〗

藩镇交横于外,则任亲军以制之,乃李茂贞以亲军跋扈尤甚于藩镇,昭宗凝目四注,无可任之人,乃出曹诚等于外,而令诸王统兵以宿卫,盖不得已之极思耳,然亦未尝非计也。南阳诸刘,卒灭王莽矣;琅邪渡江,晋以延矣;康王南避,宋以支矣;刘焉、刘表不救汉亡,而高帝之祀后曹氏而斩者,犹豫州也。故诗曰:“宗子维城。”岂虚也哉?

乃昭宗聚群宗子使领亲兵而任之,卒以陷之死地,至于哭呼宅家而莫之能救,宗子尽而身随以弑,国随以亡,岂天厌李氏而不足以动天下之心乎?朱邪、存勗以异类,徐知诰以不知谁氏之子孙,冒宗支而号召以兴;然则李氏之裔仅有存者,人心未尽忘唐也。而骈死凶刃,至于卒斩,则昭宗实使之然,而非宗子之不可任也。任之已晚,而抑非其地也。

树宗子于四方,各有所据以立基,而即用其人,人皆为用也,则成败不可知,抑此仆而彼起。刘虞死于燕,刘琮降于楚,而先主可兴于蜀;南阳王败死于陇右,而元帝可兴于吴。昭宗不早图此,而待分崩孤立之日,合聚诸王于孤城,拥乌合之罢民,号令不出于国门,以与封豕长蛇争生死,一败而歼焉,李氏安得有余烬哉?盖至是而欲众建之方隅,以与王室相维系也,难矣。

僖宗之自蜀返也,天下虽已割裂,而山南、剑南、河西、岭南犹王土也;西川虽为逆奄之党,而车驾甫旋,人犹知有天子。于斯时也,择诸王之贤者分领节镇,收士民、练甲兵、以为屏翰,尚莫之能御也。至于昭宗之世,王建据西川矣,王潮据剑南矣,刘隐据岭南矣,成汭、周岳、邓处讷先后分有荆南及湖南矣,河西为邠、岐所阻,不能达矣。即欲散置诸王为牧守,以留李氏子孙不绝之系,不可得矣。不予之以兵,则落拓民闲而降于编氓;予之以兵,则召祸不敌而阖室芟夷。时非可为,地无足恃,其不如赐姓之夷族、冒宗之庶姓,犹堪以虚号诧天潢而自帝自王也,必矣。读史者所为览存勗、知诰之称唐,而重为李氏悲也。

〖七〗

两国相距,而介其闲者输敌情以相告,唯智者为能拒之;闇于计者,倚之为耳目,则大害伏于左侧而不知。夫于我无大德,于彼无大雠,而蹈危机以与人胜败安危之大故,不虑其泄而祸必及已也,此则何心,不待再计,知其动于利而已矣。利者,无往而不得者也。奸人窥之而知其微,因而持之而得其妙,利在此,则输彼之情以与此,利在彼,则输此之情以与彼,反掌之闲而已。而不但然也,方其输彼情于我,即可得我情而输于彼。必其输我之情于彼,而后得彼之情以输于我。操之纵之,阳之阴之,可以立小信,可以诧先几,浮弋而获以侥功,夸大其辞、容易其谈以诱引,微示以利,而导敌以实其言,于彼无怨,于此无罪,悠然于凶危之地而无所忌畏。如是者,得利于我,而即得利于彼。一挑一引,迷乱人之大计,以迄于危败。乃其利则已两得之矣。此不待再计而知者也。

言兵者曰“知彼知己”。恃吾之知而已。其大势如此,其要归如此耳,恶用此嗫嚅耳语、乍惊乍喜者哉?是以智者坚拒之,而不使乱我之耳目。自非怀忠感德、得当而为内应者,与夫猝至不期问而答者,勿容听也。此两敌相距、勿贰尔心之枢要也。而中国之用夷也,为尤甚焉。与为难者一夷也,介于其侧、伏而未动者又一夷也,则且两持其命而蛊我以效顺之忱。实欲倾我而姑与我通以市利于彼,闲输彼浮薄之情以坚吾之信。我进则老之,我守则诱之,我大败而不能责彼之相误。至愚者诧为秘密之机而自矜外助,卒之小以残我边疆,大则害及宗社。古今之庸主闇臣、堕其阱中者,败亡相积,而倾覆之后,徒增追论之痛哭。使能早却其游词而绝之,岂至是哉?

于是而王建之识,不可及矣。黎、雅三部浅蛮岁赐缯帛,使觇南诏蛮,反取赂南诏,诇我虚实,建绝其赐而斩部将之与蛮交通者,自此群蛮戢服,而终五代以迄宋,南诏不入寇扰,皆建之善谋善断以窒乱源也。

呜呼!岂徒守边御夷、阻关拒敌者之宜然哉?君有不听令之臣,父有不若训之子,上有交相搆之友,顺则绥之,逆则折之,存乎情与理而已。宵小居中,乘吾恶怒以居闲,而发其隐慝以相告者,皆乐人之祸以取利者也。旦此暮彼,递相诇扇,固无恒也。以此而贼恩酿祸,如陈侯溺之于公子招、隋文帝之于杨素,身死其手,而犹以为忠者,古今相积,不可胜道。则拒塞游说以一军心,岂徒将兵者之宜然?而瑱纩以塞耳目,又岂徒为君父者之当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