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顺宗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韩、刘、柳皆一时之选,韦执谊具有清望,一为所引,不可复列于士类,恶声一播,史氏极其贬诮,若将与赵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为,亦何至此哉!
自其执政以后,罢进奉、宫市、五坊小儿,贬李实,召陆贽、阳城,以范希朝、韩泰夺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顺宗抱笃疾,以不定之国储嗣立,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为者也。所未审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穷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于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议易储以危社稷,顺宗瘖而不理,非有夹辅之者,则顺宗危,而宪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颁大政,以止一时之邪谋,而行乎不得已,亦权也。宪宗储位之定,虽出于郑絪,而亦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诸内竖修夺兵之怨,以为诛逐诸人之地,则韦执谊之惊,王叔文之忧色,虽有自私之情,亦未尝别有推奉,思摇国本,如谢晦、傅亮之为也。乃史氏指斥其恶,言若不胜,实覈其词,则不过曰:“采听谋议,汲汲如狂,互相推奖,僩然自得,屏人窃语,莫测所为”而已。观其初终,亦何不可测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气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图,而故出之以密,谋本无他奇,而故居之以险,胶漆以固其类,亢傲以待异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敌众,谤毁腾于天下,遂若有包藏祸心为神人所共怒者,要亦何至此哉!
伾、叔文诚小人也,而执谊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结于上,伾、叔文不得于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达于笃疾之顺宗呜呼!汉、唐以后,能无内援而致人主之信从者鲜矣。司马温公之正,而所资以行志者太后;杨大洪之刚,而所用以卫主者王安;盖以处积乱之朝廷,欲有所为,弗获已而就其可与言者为纳约之牗也。叔文、伾之就诛,八司马之远窜,事所自发,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范希朝、韩泰之夺其兵柄,忿怼急泄而大狱疾兴。诸人既蒙不赦之罪,神策监军,复归内竖,唐安得有斥奸远佞之法哉?宦官之争权而迭相胜负耳。杜黄裳、袁滋不任为主也。故执谊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谓为千古之败类,则亦诬矣。
繇此以观,士之欲有为当世者,可不慎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与天下共之。其或几介危疑,事须密断者,则缄之于心,而制之以独。若骤得可为之机,震惊相耀,以光大之举动为诡秘之声容,附耳蹑足,画呼夜集,排群言,敛众怨,自诩为忧国如家,乃不知旁观侧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事既祕,言不能详,欲置辩而末从,身受天下之恶,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户庭,无咎。”慎之于心也。不出门庭则凶矣。门内之密谋,门外之所疑为叵测者也。流俗之所谓深人,君子之所谓浅夫也。读柳宗元谪后之书,“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已!
宪宗
礼何为而作也?所以极人情之至而曲尽之也。古礼之佚不传者多矣,见于三礼者,唯丧礼为略备,达于古今,无不可繇也。然而犹有阙焉,时之所不然,事之所未有,情之所不生,礼之所未及也。于是而后儒折中论定之道,有可参酌以极得其中,则遭乱失其父母,寻求不得,生死莫能知,而为之追服,是已。
礼文之未及此也有故;古者分土建侯,好问不绝,偶为仇敌,而礼之往来不废,声问相逮,无有阻也。故诸侯失国而为寓公,大夫去国而有羁禄,即其为行人而见执,临战伐而见俘,其生其死,必相闻矣。则生而遥告以吉凶,死而得奔丧、还葬,奚有寻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
王莽之世,盗贼坌起,永嘉而后,胡、汉分割,于是而贵贱均于俘囚,老弱随其转徙,千里无人,音问既绝,转掠不定,踪迹莫稽,乃有父子殊天,终相暌隔,母妻漂散,不审存亡者。呜呼!生不得聚,死不得知,疏衰者,非人子之可用报亲者,而犹不克尽三年之哀慕,亦惨矣哉!晋庚蔚之等始建议寻求三年之外,俟中寿八十而服之,此亦以礼定情之极致,周公复起,不能易也。
德宗母沈太后因乱陷贼,不知所在,德宗即位,寻求数十年不得,迨德宗之葬,礼官乃申蔚之之议,以德宗启殡日,发沈后之丧,因此而祔庙之礼行焉。夫蔚之限寻求以三年,俟发丧于中寿,而德宗终身不废寻求者,以德宗已正位临民为宗社主,不容因母而废大政,即位寻求,两不相碍也。而士大夫既含重哀、必废婚宦,尽心力为寻求地,期以三年,则人子之志伸,而生人之理亦无崩坏之忧矣。晋、宋以来,有因此而永绝婚宦者,其志可尚,而其道不可常,殆亦贤者之过,蔚之裁之以中,不亦韪与!不宦则祭祀不修,不婚则继嗣不立,抑非所以广孝也。且夫寻求不得,而生死固无据焉,衔恤靡至,一以丧礼居之,万一亲幸而存,岂非之生而致之死乎?即位而寻求,临朝不废之典,宜于天子;限求以三年,权停婚宦,宜于士夫。酌中寿之年以服丧,生存之望可绝;以启殡之日而为忌,人子之道以终;变而不失其常,补古礼之未有,合先圣之大经,此其选已。
〖二〗
杜黄裳之请讨刘辟,武元衡之请征李锜,李绛之策王承宗、田兴,不待加兵而自服,皆时为之也。知时者,可与谋国矣。
自仆固怀恩以河北委降贼而僭乱不可复制者,安、史之诛,非唐师武臣力制其死命而殪之,贼自败亡而坐收之也。幽、燕、河、济,贼所纠合之蕃兵、突骑皆生存,而枭雄之心未艾,田承嗣、薛嵩、朱希彩之流,狼子野心,习于战斗,狃于反覆,于斯时也,虽李、郭固无如之何,而下此者尤非其敌也。代宗骄之,德宗挑之,俱取败辱,虽有黄裳、元衡之能断,李绛之善谋,我知其未易为筹度也。
至于元和,而天下之势变矣。向所与安、史同逆矫厉自雄者,死亡尽矣,嗣其僭逆者,皆纨袴骄憨、弋色耽酒之竖子也。其偏裨,则习于叛合、心离志怠、各图富贵之庸夫也;其士卒,则坐糜粟帛、饮博游宕之罢民也。而狎于两代之纵弛,不量力而轻于言叛;乃至刘辟以白面书生,李锜以贵游公子,苟得尺寸之土,而妄寻干戈;此其望风而仆、应手而糜者,可坐策之而必于有功。韦丹、李吉甫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劝兴师,况黄裳、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谋者乎?故德宗奋而启祸,宪宗断而有功,事同而效异也。
夫既知其可以讨矣,则亦知其可以不战而屈之矣。姑试其威于西川而西川定,再试其威于镇海而镇海平。河北豢养之子弟,固不测朝廷之重轻,而苟求席安以自保,众心俱弛,群力不张,于斯时也,唐虽不自信其有必胜之能,而魏博、成德非王武俊、田悦之旧,彼自知之,亦可众量之矣。吉甫目击杜、武之成绩,欲效之以徼功于河北,是又蹈德宗之覆辙也。李绛之洞若观火,又岂有绝人之智计哉?故代宗之弛而失御,宪宗之宽而能安,亦事同而效异也。所以异者无他,惟其时也。
时者,方弱而可以疆,方疆而必有弱者也。见其疆之已极,而先自震惊,遂肭缩以绝进取之望;见其势之方弱,而遽自踸踔,因兴不揣之师;此庸人所以屡趋而屡踬也。焚林之火,达于山椒则将熸,扑之易灭而不敢扑,待之可熄而不能待,亦恶知盈虚之理数以御时变乎?刘渊、石虎、苻坚、耶律德光、完颜亮,天亡之在眉睫矣,不知乘时者,犹以为莫可如何,而以前日之覆败为惩。悲夫!
〖三〗
制科取士,唐之得元、白,宋之得二苏,皆可谓得人之盛矣。稹、居易见知于裴中立,軾、辙见重于司马君实,皆正人君子所嘉与也。观其应制之策,与登科以后忼慨陈言,持国是,规君过,述民情,达时变,洋洋乎其为昌言也。而抑引古昔,称先王,无悖于往圣之旨,则推重于有道之士而为世所矜尚,宜矣。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余裕焉。乃此数子者,既获大用,而卞躁诪张,汇引匪人以与君子相持而害中于国,虽裴、马秉均以临之,弗能创艾也。然则制科求士,于言将不足采,而可以辩言乱政之责斥之乎?
夫此数子者,非其言之有过,善观人者,不待其败德之已章,而早已信其然矣。奚以明其然也?此数子者,类皆酒肉以溺其志,嬉游以荡其情,服饰玩好书画以丧其守。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则不足以厌其所欲。而精魄既摇,廉耻遂泯,方且号于人以为清流之津迳,而轻薄淫泆之士乐依之,以标榜为名士。如此,而能自树立以为君之心膂、国之桢干、民之荫藉者,万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显道义之殊涂,宣生人之情理,简则难喻,重则增疑。故工文之士,必务推汤宛折,畅快宣通,而后可以上动君听,下感民悦。于是游逸其心于四维上下,古今巨细,随触而引伸,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为当世之所不能舍。则苏轼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者,是也。始则覃其心以达其言,既则即其言以生其心,而淫泆浮曼、矜夸傲辟之气,日引月趋,以入于酒肉嬉游服饰玩好书画之中,而必争名競利以求快其欲。此数子者,皆以此为尚者也。而抑博览六籍,诡遇先圣之绪说以济其辩,则规君过、陈民情、策国事,皆其所可沈酣以入、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训、说命、七月、东山之可与颉颃矣。则正人君子安得不敛衽以汲引为同心,而流传简册,浅学之士能勿奉为师表乎?乃有道者沈潜以推致其隐,则立心之无恒,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称先王之中察见其诐淫,况其滥于浮屠、侈于游冶者,尤不待终篇、而知其为羊羶蚁智之妄人哉!
若其淋漓倾倒,答临轩之商,陈论劾之章,若将忘辱忘死,触忌讳,犯众怨,以为宗社生民计者,固可取为人主之龟鉴,而不得斥之为非。则唯上之所以求之者,以直言敢谏设科,则以应知遇、取名位者在此,慧足以及,胆足以胜,固无难伸眉引吭以言之无怍,而可取者不乏也。
是故明主之求言,大臣之广益,无择于人也;言而可听者,乐取其言,以释吾回而增吾美也。若其用人也,则不以言也;言而可听,必考其用心之贞淫,躬行之俭侈,而后授以大任也。书曰:“敷奏以言,”言无不尽。若其黜陟,则必“明试以功”而后定。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诚千古片言之居要矣。然则策贤良以问政,明王广听大智之道也;设制科以取士,唯其言以登用之,则国是乱、佞人进,治道之大蠹也。制科而得才士如元、白、二苏而止,元、白、二苏长于策问奏疏而止,不恣其辨以终为君子伤,节宣之权,人主大臣司之,可弗慎与!
〖四〗
庙谟已审,采诤臣之弼正以决行止,其于治也有失焉,鲜矣。庙谟无据,倚群臣之道谋以相争辩,其于乱也幸免焉,鲜矣。何也?贸贸然于得失利害之林,一事至而无以自主,天子有耳而无心,大臣辞谤而避罪,新进之士,气浮而虑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苟可言焉则言之,不能言者亦学语而言之,勿论其挟私也,即其无私,而读古人数策之书,辄欲引据,凭寤寐偶然之慧,见为实然,听曲士末俗之言,妄为歆动,念生平身受之累,推为利害,琅琅然挟持以为口实,理亦近是,情亦近是,以与深谋熟
以宪宗之时事言之,一藩镇之逆也,言讨者,并欲加兵于归命之魏博,言抚者,遂欲屈志于穷凶之淮、蔡,彼以为饬法之王章,此以为怀柔之文德,彼以此为养寇而失权,此以彼为生事而酿祸,河汉无涯之口,穷年靡定,究将谁与适从哉?谋之已烦,传之将遍,一端未建,四海喧腾,幕士游人,测众论之归以揣摩而希附会,奸胥猾吏,探在廷之踪指以豫为避就,左掣右牵,百无一就,迨其论定,而弊已丛生,况乎多事之秋,夷狄盗贼闲谍伏于辇下,机密播于崇朝,授以倒持之枢,而危亡必矣。
唐制:诰令已下,有不便者,谏官上封事駮正改行。駮之于后以兼听得中,而不议之于先以喧嚣致乱,道斯定矣。元稹甫受拾遗之命,辄欲使谏官各献其谋,复正牙奏事及庶司巡对,唯欲夺宰相之权,树己之威福而已。谏官者,谏上之失也,议方未定,天子大臣未有失也,何所谏也?论道者,三公之职;辰告者,卿士之司;纠谬者,谏官之责;各循其分,而上下志通,大猷允定。稹小人,恶足以知此哉?
〖五〗
枢密之名,自宪宗以任宦官刘光琦始。绎其名,思其义,责以其职,任以其功,军之生死,国之安危,毫釐千里之差,九地九天之略皆系焉。三代而后,天子与夷狄盗贼争存亡,非复古者大司马掌九伐之法,鸣钟击鼓驰文告以先之,整步伐以涖之,所能已天下之乱也。则此职之设,有其举之,不可废已。所宜致慎而杜旁落之害者,但在得其人耳。惟若宪宗委之宦官,则吐突承璀、王守澄资以擅废立而血流官禁,乃因此而谓分宰相之权,夺兵部之职,所宜废也,岂非因噎废食而不忧其馁乎?五代分中书、枢密为二府,虽狃于战争而欹重戎事,然准汉大将军丞相之分职,固三代以后保国之善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