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面鱼(3)
跳进湖里,夏棠才发现这湖看着浅,实则连最浅的岸边都深达几米,好在湖水清澈,能见度高。可再去寻顾又清,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身影!怪事!一两秒的时间内他能漂到哪儿去?夏棠踩了个水,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往湖心潜去。这样重复几次,已经很靠近危险的湖心了,还是没看到顾又清。夏棠不敢靠近湖心,踩水打算游出水面。鼻尖刚冒出水面,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下面猛地拽住她,把她拖入水中。夏棠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
是暗流!糟了,她还是太靠近湖心了!夏棠心里大叫不好,只能拼命摆腿,试图挣脱湖心的暗流。更糟的是,她刚才没来得及换气,此时氧气已经剩的不多了。夏棠用尽全部力气向上游,下面的暗流愈发凶狠地把她往深渊拖,誓要拖到她氧气耗尽的那一刻。
不好了,由于缺氧,夏棠的腿开始渐渐使不上力,视野也开始模糊。最后一个气泡从夏棠嘴里吐出,悠然漂向水面。夏棠睁着双眼,绝望地看着头顶那个明明晃晃的太阳,伸出手想要抓住它,迅速地往湖心沉去。她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就在这时,一些尘封已久的回忆涌了出来。眼前的场景好熟悉,竟像是经历过一样!没错,她不是第一次沉到这个湖底,她以前也来过。不仅来过,还看到过一些诡谲至极的景象。夏棠闭眼,睁开,重新看到了那曾令她震惊无比的一幕——在她头顶,有几百条大鱼在围着她环游!密密麻麻的鱼群遮天蔽日,几乎挡住了日光。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夏棠的手腕,以不可抵抗的强力将她拖出湖心的暗流,直到拖出水面。
夏棠醒了过来,猛呛了几大口水。耀目的日光和难受的气管提醒她还健在人世。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抬头看见顾又清坐在旁边。
“我……鱼……鱼……”夏棠努力想要告诉顾又清自己的见闻,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人只有在濒死的状态下才能看见人面鱼。”顾又清一句话回答了夏棠,然后竟还开起了玩笑,“我想,它们还记得你。”
“你……自杀……”夏棠见顾又清完好无损,气得语无伦次。
“我只有用我的血才能引出人面鱼。”顾又清站了起来,“那不是自杀。”
“混账!”夏棠骂道。不是自杀还做得那么像,差点害得她没了命。她眼角瞥见顾又清被刀割伤的左手腕上系着一条红底白花布,明显不是他这个年龄、性别的人应该有的东西。顾又清对夏棠的注视不以为意,等她惊魂已定,搀扶着她一同回家。
奶奶看到夏棠一身湿漉漉的,脸都白了,安顿好夏棠就去厨房熬姜汤。顾又清紧随其后进了厨房,并随手关上了门。夏棠多了个心眼,跟了上去,贴在厨房的铁门上听墙角。厨房里炉子哧哧作响,里面人讲话听得并不真切。
“你应该认识这个。”只听到顾又清说。
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传出来。夏棠以为自己不小心听漏了。很长的沉默过后,奶奶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别无选择。”
“它的目标是你。”是顾又清的声音。
“我做过的事,我自会承担。”奶奶的声音嘶哑得像一面破锣,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骂,“夏梧的孩子若是个女孩,我还会那么干!”
夏梧的孩子!夏棠一惊,奶奶要对夏梧的孩子做什么!她贴得更紧了,生怕错过里面一点声响。又是很长的沉默,直到顾又清再次说话:
“溺亡自己亲生女儿,你竟无一点悔意!”
夏棠要死死捂住嘴巴才能不叫出来,心脏疯狂地跳动,肩膀抖得像筛糠一样,受到惊吓的眼泪仓皇流了下来。奶奶说话了,声音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阴冷无情:
“你可以离开了。”
夏棠赶忙跑开,奔回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抓紧床单,将头埋进被子里大哭起来。她的奶奶,那个佝偻着背,颤巍巍给她倒水的奶奶,竟亲手溺死了自己的女儿,还盘算着对夏梧的孩子下毒手!她无法抑制汹涌的感情,哭得更加厉害,把自己埋得更深。
晚间,夏棠整理妥当,下楼吃晚饭,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顾又清已经不在了。夏棠见桌上只有四副碗筷,心莫名揪了一下。一家人坐在四方桌的四边,像割据一方的敌人,都只夹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菜,席间只听得到碗筷相碰的声音。
“夏梧哥,”夏棠搁下筷子,打破了沉默,“我们明天搬走。”
犹如一声惊雷,夏梧和美兰惊诧不已,都停了手中筷子,齐齐看向奶奶。
“我不走。”奶奶往碗里夹了一根青菜,淡定地说。
夏棠早料到奶奶会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着急,也不生气,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跟奶奶协商,征得她的同意。她看着兄嫂,说:
“那明天只打一桶水,为奶奶准备的。”
“夏棠,我们不能抛下奶奶。”夏梧认真地看着夏棠说。
“你们也不能不管孩子。”夏棠语气严厉起来,“不能给孩子提供一个安全健康的环境,就不要把他生下来!”
夏棠余光瞟着奶奶,她手中的筷子没停,刮了两下碗,将一口饭送进嘴里。
“奶奶,要不我们搬了吧。我成天提心吊胆……真地过不下去了!”美兰流下眼泪,赶忙用手背擦掉,更多的眼泪却不断流出来。的确,只有怀着孩子的美兰才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的人。
“要走你们走。”奶奶对美兰的眼泪无动于衷。
“嫂子,只管收拾你的东西,我明天带你走。”夏棠紧接着说。
可夏梧还是不同意留下奶奶,认为这是要遭天谴的。夏棠并不争辩,而是晚上趁所有人熟睡时爬了起来,摸黑到厨房找到装水的桶,把它们丢到家后的一口枯井里,又摸回厨房,找出一把水果刀,来到电箱前。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一直记恨奶奶,不愿回来。奶奶是年老体弱的长辈,但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残害子女,自私自利,罔顾后代安全的冷酷的人!想到这里,夏棠关掉电闸,掏出刀子,挑断了所有的电线。
早晨,院子里夏梧的咒骂声不绝于耳,估计是发现了被人挑断的电线。夏棠拉上了行李包的拉链,大大一包背在肩上。此次行程比预计的短了许多,很多衣服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重新装回了包里。她弯下身捡起昨晚藏在床下的一把榔头。榔头木柄的纹理摩擦着掌心,感觉从未如此真实。下到院子里,夏梧和奶奶都被夏棠的架势吓了一跳。阳光从夏棠背后射来,晕染开她的轮廓,映在她手中那把冷硬的黑铁上。
“夏棠,你……”夏梧结结巴巴地指着夏棠手拿的榔头说。
夏棠和奶奶对视着,一双眼年轻水盈,另一双老迈干涸。短短一天半,夏棠不再是那个活泼孝顺的夏棠,奶奶也不再是那个慈祥善良的奶奶。事到如今,夏棠已没有退路,灾难性的地陷随时可能发生,吞没她、奶奶、兄嫂和他们的孩子,就像奶奶对顾又清说自己别无选择,她又何尝有过。
她冲向厨房,一个箭步跨到灶台前,握住灶正中央的那口大铁锅的手柄,哐啷一下拉了下来。夏梧也赶进来,想阻止夏棠,却已被她抢先夺门而出。夏棠把大铁锅用力一扔,扔到院中,最后看了一眼震惊的奶奶,像是一种宣告,抡起榔头狠狠砸了下去。哐当——铁锅应声而碎!
“夏棠!”夏梧冲过来夺过夏棠手中的榔头,“你干什么!”
奶奶神色明显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杵着拐杖缓步经过夏棠身边,当她是空气般走了过去。夏棠笑了,鼻子里却一酸。
“夏医生,夏医生!”门外有人拍着门大喊,“有人把美兰拐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梧急忙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昨夜美兰借宿其屋的老太。老太惊慌失措,说话结结巴巴,听了老半天才听明白她想说什么。原来今晨天刚擦亮,前两天借住夏家的那个年轻人(自然是指顾又清)来敲她的门,告诉美兰她的丈夫出了事,让她赶快跟他去黑龙潭。美兰毫无疑心地跟着年轻人出了门。她留了个心,见美兰长时间没回来,只当被人拐了去,便立刻来告诉夏梧。
夏梧听毕,提着榔头就冲了出去,夏棠也跟了上去。两人一路狂奔,耳边呼呼生风,翻过小山,穿过竹林,黑龙潭就在眼前。两人喘着粗气,发现岸边的大石头上有一个人正安详地看着书——正是美兰。夏梧和夏棠如释重负地走过去,美兰看到上气不接下气的二人,反而疑惑不已。
“顾又清呢?”夏棠问。
美兰指指身后的小丘,顾又清正站在山丘顶,愁云密布地望着远处的玉水村。
“顾又清,你搞什么鬼!”夏棠指着他骂。话音刚落,一阵凉风拂过,湖面起了涟漪。顾又清忽然在上面对他们高呼:“快扶稳!”
轰隆隆!从地底传来轰隆之音,似有千匹巨兽在地下奔腾呼啸,又似万吨炸药引爆摧天毁地。天摇地动,山崩谷裂。漫天的尘土遮蔽了太阳,受惊的鸟兽悲鸣着逃命。夏梧和夏棠死命扶稳美兰,不让她摔倒。远处,整个玉水村塌了下去,带着所有人的爱恨哀仇,埋没在滚滚的尘土里。
美兰受了惊,腹中胎动,被急送医院,顺利产下一名健康的女婴。夏棠的父母和其他亲戚闻讯都赶了回来。玉水村陷入了地下百米深处,挖掘太困难,亲人们只得为奶奶立了一座空冢,摆上了明黄色的菊花。夏棠不曾对任何人说起他们躲过灾难的原因,只说是运气好,省却了许多烦恼。顾又清离开的那天,夏棠送他到镇上的车站。
大巴开着门,司机还没上车。两个人坐在候车区等待。夏棠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讲起,沉默许久才问道:
“那块白底花布哪儿来的?”
顾又清好像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花布的来历:
“那日我的血只能引得人面鱼现身,却不能令它们现出生前的原形。是你的入水,才引出了她……”顾又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块花布,“她认出了你,在你小时候落水时,她本想借你转世,但发觉你是她的亲侄女后心生不忍,中途放弃,也带走了你那部分的记忆。”
“可她,可她……”夏棠哽咽着说不出下面的话。
“没错,她甚至没来得及张开眼看看这个世界。”顾又清颔首垂目,将花布放回口袋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难道说,我看到的那么多鱼都是……”
“玉水村存在也有近百年了。黑龙潭水深,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在黑龙潭溺亡女婴。几百名女婴的亡魂,终于等到了寻仇的时刻。”
夏棠顿觉彻骨的悲凉,难怪附近的村民不肯饮用黑龙潭的水,什么神圣不肯侵犯,就是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恶感到心虚罢了。
司机来了,等候区的乘客们纷纷带上行李上车。顾又清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动,可是在夏棠看来却像光速一样快。
“等会儿!”夏棠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天下午你难道是故意设计我去黑龙潭,再装作自杀引我下水?”
顾又清笑了,眼睛笑成一弯。这么多天夏棠第一次见他笑。
“那天中午可吓坏我了。地陷发生的时候,我正趴你床边对着你讲话呢。要不是我立刻从窗户翻出去,只怕你醒过来就抓住我了。”
不等夏棠反应,他一个迈步上了车,消失在了大巴车厚重的帘子后。夏棠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回想起那个黑色巨蟒的梦,那个飘渺的让她回去的呼喊。那竟是顾又清趴在她床边说的!夏棠脸上火辣辣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好不容易才对他的印象好些。车子发动了,夏棠当即没了半点火气,她也不知道顾又清会不会听到她,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说出来,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她对着车窗喊:
“顾又清,我要怎么联系你?”
车子开走了,一侧车窗推开,顾又清从里面探出个头,冲夏棠摆了摆手,微笑不语。夏棠痴痴地愣在原地,许久不曾离去。车尾的尘土落定,露出一面土黄色的砖墙,上面褪色的红漆刷着一个标语——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