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但是那老人都没有动弹一下。那帮德国人群情哗然,纷纷表示不平。米勒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也走进了房间。他弄清原委后,以为老人耳背,便弯下身去,凑近他的耳朵。
“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他尽可能提高了嗓门说道,同时用心端详着这个匪夷所思的顾客。
那老人机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呆滞不动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类似惊恐,类似激动不安的神态。他手忙脚乱起来,哼哼哧哧地弯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礼帽,并且急急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一种可怜的微笑——一个穷人因坐错了位子被人赶走时那种低三下四的微笑——准备走出去,离开这房间。这个年老体衰的穷老头那种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慌乱神态,是那么惹人可怜,使人看了心里又那么不是滋味,仿佛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场的顾客,从亚当·伊万内奇起,都立刻转变了对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这老人不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个叫花子似的赶出去。
米勒是个好心肠的、富有恻隐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励地拍着这老人的肩膀,说道,“你坐!不过[9]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过分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连朝廷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这可怜的老人连这话也没听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弯下腰去拾起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从礼帽里掉下来的,是块又旧又破的蓝手帕,然后便开始吆喝自己的狗。这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伸出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脸,分明睡熟了。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他用一个老年人的颤巍巍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喊道,“阿佐尔卡!”
阿佐尔卡没有动弹。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老人烦恼地接二连三地喊道,用手杖戳了戳那条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动。
手杖从他手里落了下来。他俯下身,双膝下跪,伸出两手捧起阿佐尔卡的脑袋。可怜的阿佐尔卡!它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脚旁,也许是老死的,也许老死再加上饿死。老人望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吃了一惊,似乎不明白阿佐尔卡已经死了;然后他轻轻地向他过去的奴仆和朋友趴下去,将自己那苍白的脸紧紧贴在死狗的脸上。默默地过了一分钟。我们大家都很感动……最后,这可怜的老人微微站起身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
“可以做成舒舍尔,”富有恻隐之心的米勒说,他总想找件什么事来安慰一下老人。(舒舍尔意即动物标本。)“可以做个根(很)好的舒舍尔;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是做舒舍尔的好叟(手),”米勒翻来覆去道,从地上拾起手杖,把它递给老人。
“是的,做舒舍尔,我拿叟(手)。”克里格尔先生走上前一步,谦虚地接口道。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德国人,为人厚道,长着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叟(手)非常好的舒舍尔。”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对自己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得意非凡。
“是的,我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叟(手)非常好的舒舍尔,”克里格尔又证实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干,用您的狗做个舒舍尔,”他舍己为人,自我牺牲,一时兴起,又加了一句。
“不,您做舒舍尔,我伏(付)钱!”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脸比方才又红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舍己为人的激情,而且平白无故地认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老人听着这一切,看来没听明白,依然在浑身发抖。
“且满(慢)!先喝一杯上等白兰地!”米勒看见这个谜一般的客人急着要走,便叫道。
端来了白兰地。这位老人机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两手不住地发抖,还没把酒杯端到嘴边,已经洒了一半,他一滴没喝,便把酒杯放回了托盘。然后他微微一笑(这笑看去既古怪,又好像牛头不对马嘴),把阿佐尔卡留在原地,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发出一片长吁和短叹。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10]”德国人一个个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地说道。
我则紧跟着那位老人跑了出去,离食品店几步远,向右拐,有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两旁全是大楼。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进这胡同里去了。这里右侧的第二幢楼正在施工,四周搭着脚手架。楼房周围的栅栏墙差点没围到胡同中间,贴着栅栏墙则铺了一条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栅栏墙和楼房形成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马路边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我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说,”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阿佐尔卡死了,您也别难过啦。咱们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开些。我这就去叫马车。您住哪儿?”
老人没有吱声。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又没有过路人。他蓦地抓住我的手。
“憋得慌!”他用嗄哑的、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憋得难受!”
“咱们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劲把他扶起来,“您先喝点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这就去叫马车。我去请大夫……有个大夫我认识……”
我记不清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想站起来,但是站起了一点,又跌坐在地上,又开始用他那嗄哑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弯下身去,向他凑得更近些,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瓦西里岛,”老人声音嗄哑,“六条……在六条……”
他闭上了嘴。
“您住瓦西里岛?但是,走错方向了呀,应当往左而不是往右。我这就送您回去……”
老人没有动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胳膊像死人的胳膊似的又落了下去。我注视了一下他的脸,摸了摸——他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梦中。
这件奇遇让我着实忙了一阵,在我四处奔走的时候,我的寒热病居然不治而愈。老人的住处也终于找到了。不过,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岛,而是住在离他死的地方不远处的克卢根公寓,住在第五层楼,在楼顶,这是一个单独的套间,里面有个小小的过道屋和一个大房间,房间十分低矮,有三个类似窗子的窄缝。他住得十分寒酸。屋里的家具总共才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旧沙发,硬得像石头,而且四处都是破洞,里面塞的麻皮都露了出来;而且连这些东西也是从房东那儿借来的。看得出来,炉子已经很久没生火了;蜡烛也找不到一根。现在,我正正经经地作如是想:这老人之所以想去米勒食品店,无非为了在烛光下坐一坐,烤烤火。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陶制口杯和一片吃剩下来的又干又硬的面包皮。屋里没找到一分钱。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替换的衣服让他穿了下葬;总算有人给了他一件衬衣。很清楚,他决不会是孑然一身,就这样生活,肯定有人偶尔会来看看他,哪怕难得一次呢。在抽屉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原来是外国人,但却是俄国的臣民,名叫杰里米·史密斯,机械师,终年七十八岁。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简明地理,一本是俄文版的新约圣经,圣经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字,还有不少指甲掐的印痕。我把这两本书要来了。我问了房客和房东——对他的情况谁也说不清。这座公寓的房客很多,几乎都是工人和做小手艺的,还有些是当二房东的德国娘们,她们转租房屋,兼管包饭和提供家务照料。这座公寓的总管出身贵族,他对这个过去的房客也说不出多少情况,只知道这套住房的月租金六卢布,死者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但是,最近两个月的房租分文未交,因此只得请他搬家。当我问到是不是有人常来看他时,谁也无法对此作出令人满意的答复。公寓很大,人来人往,到这艘挪亚方舟[11]来的人还少得了吗!谁记得住那么多呢!有个看门的,在这座公寓里干了五六年了,他大概能够说出些什么来,但是两周前他回老家了,可能要待一阵子,他找了个替工,是他侄子,是个年轻小伙子,可是他连一半房客也没认全。我也说不准,这样东问西问,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结果;但最后还是把老头埋了。这些日子,我除了东奔西跑地瞎忙活以外,还去了趟瓦西里岛六条,可是到那里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六条,除了一排平平常常的房子以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但是,”我想,“老人临死时干吗要提到六条和瓦西里岛呢?该不是说胡话吧?”
我端详了一下人去楼空的史密斯的住房,一看倒颇中意。便把它租了下来。主要是房间大,虽然顶棚低矮,因此,起初,我老觉得脑袋会碰到天花板似的。然而很快也就习惯了。每月六卢布上哪去租更好的房子!这套独门独户的套间吸引了我;剩下的问题就是去找一名佣人,因为没有佣人是根本住不下去的。起初,看门人答应每天起码来一回,如果有事急需帮忙,他就来帮我做点事。我想:“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人来打听老人的情况也说不定的!”但是他死后过了五天,仍旧无人前来。
第二节
当时,也就是一年前,我还在给一些杂志撰稿,写一些小文章,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写出一部好的大部头作品。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写来写去却把自己写进了医院,而且看来死期已经不远了。既然来日无多,又何苦写什么回忆录呢?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不断地回想我一生中这最近一年的全部艰难岁月。我想把这一切全写下来,要是我没有给自己想出这么一份工作,非愁死不可。所有这些逝去的印象,有时候使我万分激动,感到难受,感到痛苦。如果把它们遣之笔端,就觉得差可告慰,略感心安;就不会太像一场噩梦似的使人觉得荒唐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就拿写作这事来说吧,作用可大了:它能使人心安,使人冷静,能够唤起我往日舞文弄墨的习惯,把我的种种回忆和令人痛苦的幻想变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变成一件工作……是的,我这主意还是很不错的。再说给医院里的医士也可留下一笔遗产;一旦秋去冬来,要给窗户安上过冬用的窗框的时候,起码可以用我的这部回忆录来糊窗户。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我这故事是从中间写起的。既然要把一切都写出来,那就必须从头开始。好吧,就从头开始吧。不过我的自传写起来也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