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巍巍大境门(1)
日寇所以在长城一线相峙不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侧后不断受到冯玉祥将军率领的抗日同盟军的打击;其中,吉鸿昌将军带队攻克多伦,日军伤亡惨重,惊动了裕仁天皇。
冯玉祥这个人不好对付,蒋介石不愿让他重掌兵权,胁迫他解散同盟军,理由是,要抗日,由中央统一指挥。外侮当前,冯玉祥怕引起内战,只得咬牙解散了同盟军,把他的老底子部队交给宋哲元,自己再次隐居泰山。
同盟军一解散,日寇嚣张起来,频频向我长城一线进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南京政府让何应钦糊里糊涂和日军签订了《塘沽协定》。
于是,中国军队奉命撤离长城线。
张自忠正准备进行春季大出击,突然接到了撤退命令,蒙了,打电话问宋哲元,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张学良将军因为弃守东北,遭到朝野人士谴责,尽管这是根据中央“不抵抗”命令撤退的,但这个黑锅还得让他背。好容易盼到长城一线抗击日寇这一天,不知怎么仗打了一半,蒋先生却让他《出国考察》,而让何应钦接替职务。
极受蒋先生器重的何应钦将军,真不愧为蒋先生的亲信,主政北平第一件事,是和日本人签订《塘沽协定》,第二件事就是命令29军和其他东北军撤守长城;第三件事是逮捕、审判吉鸿昌。做了这三件事,何将军觉得还不过瘾,又亲自与日本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签订了臭不可闻的《何梅协定》——此是后话。
从年初到5月底,整整一个春季,我国军队及各地自愿到长城一带参加抗日的青年,凭着保卫中华民族生存的决心和意志,用劣势装备连连挫败敌人。他们杀得敌人尸横遍野,我方阵地上也已血流成河。这是“9·18”以来日军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用两个师团及3个独立旅团和配属部队,企图一举突破长城关隘,进军华北。但,它们在中国人民和军队面前失败了,第一次尝到了侵略遭惨败的滋味。中华儿女以英勇的壮举,用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张自忠想着,愣着神,不断捻着下颏上的长须。作为前线总指挥,部队打了胜仗却让撤退,这个口怎么开?但命令不能违抗,思来想去,还得向部队下达。
这个命令、犹如翻滚的油锅里掉进一滴水,噼噼啪啪炸起来了。“为什么让撤退?”“打了胜仗还撤退,我们牺牲的弟兄们的血不是白流了吗?”“这是个糊涂命令,浑蛋命令!”官兵们咒骂着。
“总指挥,这到底是为什么?”赵登禹、黄纲、何丰等几位旅长闯进指挥部,质问张自忠。
张自忠也急了,“你们问我,我问谁?”
“弟兄们想不通,不愿撤!”
“不愿撤也得撤,这是上级的命令。”
“什么时候撤?”
张自忠想了想,说:“今天晚上,不要惊动老乡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仲春时节,气候宜人,塞外的风吹过来,夜色黑暗而寒凉。天幕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几片不算厚的阴云。村子里,零星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和沉闷。
牢骚归牢骚,命令还得执行。吃过晚饭,部队开始收拾、清点,当月色溶溶地漫过房脊的时候,部队悄没声息地到村外去整队集合,排行军序列。部队受到了老百姓的支持和关心,如今要离开,理当去告别,去道谢,然而,部队情绪低落,谁也张不开口:“老乡,我们撤退了!”
部队不打招呼,老百姓还是知道了。当队伍出发的时候,村里的老大娘、大嫂,用笸箩端着红枣、花生、板栗,往士兵们的挎包里塞。部队所过村子,人们在寒夜中排着队,送别抗日英雄。但,他们不是笑脸送别,而是哭着、喊着、号啕着,以泪眼相送。
张自忠和总指挥部的人刚出村子,就见路旁黑压压跪着许多人。一个老汉抱住张自忠的腿,老泪纵横,说:“长官,咱们大军走了,谁来保护俺们老百姓啊?”
张自忠几日来的委屈,化作汩汩泪水,在暗夜里淌下来,淌下来。打了胜仗要撤军让地,没有半点道理,“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耻心撞击着全身。他寒冷,他恼羞,他心亏,怎么给老乡们解释……老百姓哭声一片,听了让人心寒。国家不管他们了,军队不保护他们了,他们即将陷入魔掌。还有一些老乡,已经打好行装,携儿带女,打算跟在部队后面去逃难……
许久许久,张自忠弯下腰去扶起老汉。细看,吓一大跳,他竟是郭大顺老汉;旁边还有郭大娘,还有小喜东。孩子哭得呜呜的。他只觉得十二分羞愧和汗颜,跪下,和大顺老汉抱头痛哭……
这时,张克侠过来,把大顺老汉扶起来,安慰着。张自忠从惶惑和惭愧中走出来,站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抹一把满脸的泪,说:
“大爷,大娘,老乡们,上峰让部队撤退,我不能违抗命令。但有一条,我和我的部队是打鬼子的。只要鬼子一天不离开中国,我们就一天不歇地打下去。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带着部队打过长城的!”
他被克侠和护兵架走了。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尴尬场面的。这一幕,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这是耻辱,也是鞭策。
不久,国民党中央军委会决定成立庐山军官训练团。蒋介石点名让张自忠带领29军营以上干部去受训,当副营长。蒋介石钦慕张自忠由来已久:中原大战失败时没能收降他,可不久全军编整后,蒋介石亲自在汉口召见他,并赏大洋30万块;这次训练结束,给每人授一柄短剑。蒋介石把剑佩在张自忠身上,着意和他握了握手,并用另一只手在他手上拍拍,微笑地点头致意……
赴庐山受训,必然经过汉口。张学良出国考察回来,正驻军武汉。张学良见了29军军官们十分高兴,陪他们吃饭,包租饭店,并派专轮接送他们。一天,张学良在风景秀丽的东湖单独接见张自忠,临别时特意送他一只金壳怀表。据说这表是他特意定做的,只有十多只,除送给亲朋外,赠给将领的为数极少。他勉励说:“表走得是准确的,但愿你我也像表一样,为了国家民族利益,忠贞不贰,毫不含糊。”……
如果说,蒋介石看重张自忠的才干和忠勇的话,那么,张学良更看重他无私无畏和大仁大义的德行。张自忠身上体现的军事才干和品德修养,正是时下高级将领所要具备的。
然而,不论蒋介石、冯玉祥、张学良多么器重他,都抹不去长城撤退时在心头留下的阴影,他那开朗的性格发生了某些变化——自卑、郁闷、烦躁充塞胸中。
这是个多雪的冬天。中央政府任命张自忠兼任察哈尔省主席。
初任封疆大吏,他自感责任重大,经验不足。戎马平生,只知道训练部队,只知道带兵打仗。可省主席却要管全省事务,包括政治、外交、经济、军事、文教等等。
他琢磨了一些日子,对参谋长张克侠说:“陪我到北平去走一趟。”
“干啥?”克侠扶一扶眼镜,问。
“去请一个人,请个能协助我处理政务的人。”
“嚯,谁能替你当省主席?”张克侠很惊讶。
“不是代替我,是协助。”张自忠说,“这个人很有两下子,去了你就会知道。”他冷静地分析了当前的情况:日本人在华北无孔不入,察省处于华北的前哨,部队不能有些许松懈。当务之急是两件事:抓紧军事训练和更换武器装备。如有个得力的人来协助他处理政务,他就能把主要精力用在部队建设上。
克侠同意张自忠的分析,答应陪他走一趟。
张家口到北平不算远,但大雪把铁轨埋没了,火车走得很慢。当他俩走出永定门车站时,已是申酉之交,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风雪征程,颇感疲惫,他俩到一家饭铺吃过饭,找到西四牌楼下,辨别了一下方向,便朝西四北大街走去。凭着张自忠的印象,从个不大的胡同往里走,有个小四合院,那里住着他要找的人。
黄昏时分,那家的门环被张自忠敲了几下,里边有人开门。可用人告诉他们,先生和太太看朋友去了,今儿个风大雪大,能不能回来说不定。他们留下话,说明儿上午再登门拜访。
他俩来到宋哲元的寓所,汇报了有关情况,聊了会儿天,便到招待所住下来。
他俩住了间头号房。房里有两张铺,一切颇感方便。一会儿,门房叫他们下楼洗澡。澡池很小,但十分干净,池子里热气腾腾,但水却清亮得很。寒冷的冬天泡个热水澡,谁都感到惬意。张自忠半躺在池子里,眯着眼;克侠摘了眼镜,干脆躺下来,只把脑袋露在外面。
“大哥,咱俩要找的这个人是谁?”克侠问。
“是我在天津法政学堂的同学,陕西人,比我大三岁,叫马冲。”
“他怎么留在北平了?”
“他是个很有抱负的人。法政学堂毕业后,他取道武汉,投身国民革命。不久,孙中山先生选派一批学子赴日本留学,他是其中的一个。学成回国后,他一面在北师大任教,一面参与政治活动——什么护法反袁、五四运动,拥护北伐军。张作霖入关后,他被聘为大帅府的政治经济顾问。直到张学良将军主政北平,他们之间也没断过来往。”
“最近呢?”克侠又问。
“长城抗战撤退时,我到北平和他见过一面。”张自忠说得从容,澡池静静的,很有聊天气氛。“这二年他虽没供什么职,但也没有真正埋在故纸堆里,而是一边著书,一边静观形势,常有宏论发表,尤其对日本的侵华野心看得颇为透彻。”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俩一边抽烟,仍然一边聊,张克侠说:
“这个马冲有学问,我信,但能干不能干可就两说了。倒不如从弟兄们中找个更合适的人。”
“涉及政务的事,不是谁都可以干的。还是那句话,弟兄们的精力都要放到部队上。”……
夜已经很深了,两人都有些困倦。炉子里的煤火烧得正旺,时而发出一声噼啪的响声。壶里的水“沙沙”地响,和窗外呼呼的朔风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感到房子里安宁、舒适、暖和。
第二天上午,当他俩顶风冒雪来到马冲家时,主人早已把火盆生旺,情怀激烈地等着哩!
马冲是个重感情的人。听说张自忠昨晚来访,后悔不迭,大呼“回来晚了,晚了!”今早亲自收拾书斋,生了火盆,单等客人到来。
张自忠把克侠介绍给马冲认识之后,三人便在书斋落座。马太太亲自送来两杯香茶,冲克侠笑笑,和张自忠随便寒暄几句;又把丈夫的宜兴紫砂茶壶放到桌上;出去时,把书房门带上。小小的斗室里只有三个好朋友,自由自在,谈天说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荩忱老弟荣任察省主席,我已经听说过了,可喜可贺!”马冲把那只拳头大小的紫砂壶揽在怀里,像抱着只热烘烘的手炉,像揣着只温良可爱的猫,好一副学者派头。
“是荣耀,也是责任。”张自忠说,“学兄,我俩正为这事而来,想请你……”
马冲用手势制止他往下说,哈哈一笑,“喝茶喝茶。”他拿眼瞅着客人品茶,问:“这茶如何?”
“不错!清香扑鼻,开人七窍。这种茶,我似乎没有喝过。”张自忠说。
“对茶,我品不出个名堂,不如烟内行。”克侠自嘲地一笑,“这茶是……”
“铁观音。是福建的一个学生,他的同事到北平办事,托他捎来的。”马冲说。
“比起龙井和毛峰来,这茶更有一番清香。”
“唉!”听张自忠这么一说,马冲长长地叹口气,把手中的壶往桌上一推,“什么龙井、毛峰,什么银针、碧螺春,还有六安瓜片,用不了多久,这些茶,我们怕是喝不上啦!”
听了这话,两个客人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拿眼睛直瞅他。马冲把头埋在怀里,一片愁云遮着他那开朗的脸。张自忠把壶放到他手里,让他继续揽着,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睛盯着火盆里闪烁的炭火,感奋地说:
“日本人亡我民族之心不死,大有一举侵占我中华国土之势,箭在弦上,早晚会有这一天。”
克侠不善言谈,可听到这话不觉大吃一惊:“教授是说,日军就要向我内地发兵了?”
“这种情形不可避免了。”马冲身穿棉长袍,一双两块瓦的老头棉鞋;瘦瘦的脸颊,宽阔的前额,脑袋已经谢顶,头顶闪着油汪汪的亮光。他抱着紫砂壶走几步,说,“江南一旦被日人占领,我们还能喝得上茶吗?”
“岂止喝不成名茶,还要亡国灭种当奴隶!”张自忠的话不是补充,而是忧愤。
“老弟,你既是将军,又是省主席,军政一身,责任重大,我倒有几点建议。”马冲说。
“愿请教,洗耳恭听。”张自忠诚恳地说。
“第一,大事请示上峰,但本省之事,应当自行解决;第二,对中外一切政治、经济、军事等重要事件,应该及时了解,有所关心;这第三嘛,得暇要读点书,古今中外历史及著名战争,要了解一些。高级将领应该是个战略家。”马冲侃侃而谈,“今后,中国军队的主要对手是日军,所以,要重视研究日军情况,包括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后勤辎重,以及有关将领的性格特点,都要心中有数。一旦交手,不致惊慌。这就是兵书上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好,马兄说得好啊!”张自忠听得热血沸腾,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马冲的手,差点没把那只紫砂壶摔到地上。
“孤陋之见,谨供老弟参考。”马冲摆摆手。
“这次来,不仅是来聆听教诲,还是来请学兄出山的。”张自忠说,“我一介武夫,一旦临政,甚感惶恐;形势瞬息万变,怕分寸把握不住,所以,想请你去协助我处理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