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旅者与城市(3)
如果要拆除一片区域,当地的住户会被就近安置。他们还是住在以前的区域内,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小酒吧、熟悉的邻居、熟悉的超市、熟悉的家庭医生。
况且,被拆的房子是到了不拆不行、非常危险的地步,环境也差到无法居住的程度。经常是几家人共用同一个浴室,又临近商业中心,人口繁杂、街道狭窄,很容易发生犯罪事件。
巴塞罗那最古老最中心的城区名为Ciutat Vella,它的改造项目是由巴塞罗那历史中心区推广有限公司负责,该公司的办公室就设立在一座保护完好的古建筑内。
在巴塞罗那,旧城改造项目并不完全属于政府,是由不同公司开发的,公私合营,投资六成来自政府,三成来自银行、服务业和电信公司,剩下的来自私人。
古罗马人的遗址、哥特式建筑、上百年的教堂,绝对不能拆,但可以修整,并继续投入使用。这些建筑在修缮时外墙都是一定被保留的。
多亏了分级制度和不同利益结合的旧城改造项目,巴塞罗那的老城区被精心保留,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建筑博物馆。
谦逊是不属于我的美德
1
她第一次知道达利,是因为那幅《蒙娜丽莎》,居然被人画上了小胡子,上扬着骄傲,搭配着甜美的笑容,似欲征服全世界。
再一次遇见,她正在巴塞罗那市中心一栋古老房子的最顶层,每天过着朝十晚七的上班族生活。在办公桌前,她埋头敲打着键盘,这一周轮到她写一篇介绍巴塞罗那艺术家的博客。
除了高迪之外,巴塞罗那还有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呢?
她咬着笔头,脑子里蹦上来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依稀记得是个西班牙人。一查资料,太棒了!他来自加泰罗尼亚,和巴塞罗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点击几幅他的作品,她没有看懂,只对那扭曲的钟记忆深刻,却也并无多大感想。
于是,为了工作的需要,她泡了杯茶,去阳台晒了一会儿巴塞罗那一如既往热烈的阳光,伸了个懒腰,回到办公桌前正襟危坐,读他的生平简介。
“这个叫达利的,和高迪是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艺术家。高迪一生甘愿过简单朴素的生活,从未离开过加泰罗尼亚。可这一位享尽荣华富贵,恨不得满大街是他的新闻报道,又机灵得很,遇到了事,立刻跑去另一个国家。”
回家路上,她和同事用愤恨的语气总结说道,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对达利没有好感。
2
后来,日志写完了,印象也就淡去了。直到4月的一个周末,她决定去达利的家乡,那一座白色的小镇走走。
她没有去达利博物馆,所以没有看到朋友强烈推荐的“会跳动的宝石”。还记得那天,她和朋友坐在街边喝饮料,朋友说到了达利,两眼发光,“你一定要去看达利给他老婆设计的项链啊!那是一颗会动的珠宝,简直可以说是有生命的。是心形的,中间是红宝石,纯黄金外壳,红心会一收一缩,有节奏地跳动!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颗。”
“那他很爱他老婆?”她问。
“别以为艺术家就一定像毕加索那样多情,或者像高迪那样孤独终老,达利一生的挚爱唯有加拉!你想想啊,他俩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间,可是,这一颗红心将永远跳动,多感人。”朋友沉溺在了自己营造的柔情氛围中……
为什么没有去博物馆?因为那一整天,她都在达利和加拉的小屋里。
那个有回声的密闭小房,那个创作的地方,那个梦中实验作画的地方……每一处,她都停下脚步,拼命幻想:这个嚣张的家伙,他曾在这里热烈地爱过一个女人,他曾在这里作出了震惊世界的作品,他曾在这里高傲地书写了他的自传。
隔着时空,如此接近,她似乎不那么讨厌,甚至有些喜欢达利了。
3
他的全名是萨尔瓦多·多明哥·菲利普·哈辛托·达利·多梅内克。
达利曾在自传开头写道:“我的名字‘萨尔瓦多’,就是‘救世主’的意思。”后人读到此句,立刻骂起来,这个狂妄的家伙!但是,他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如果回头看历史,哥伦布在1492年登陆美洲的第一片土地,将其命名为“圣萨尔瓦多”,在西班牙语中,意思就是“圣救世主”。
1904年,达利出生在位于加泰罗尼亚的菲格拉斯小镇,距离法国不到16英里。
这个小男孩,10岁开始爱上画画。出现在画板中最多的就是菲格拉斯的风景。13岁那年,父亲在家为他办了一场小画展,邻居和亲朋好友们看了之后,好评不断。
即便父亲是个公证员,不理解艺术,他依然为达利创造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全力支持小达利追逐梦想,做喜欢的事情。他甚至在附近的小渔村为达利建造了一间工作室。
父亲对达利十分宠爱,一次,达利被鱼刺卡住,父亲急得没有办法,抱着脑袋跑到过道里去了。后来,这个调皮的小男孩一次又一次地假装抽搐、咳嗽、喘气,只是为了观看父亲抱头跑开的狼狈样子,他兴高采烈地欣赏着。
这让我不由想到了另一个巴塞罗那画家米罗,他的境遇截然不同。米罗从小热爱绘画,可家里希望他做一个稳当的公务员,认为当艺术家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不过,父亲的爱是能够理解的,因为达利是“第三个萨尔瓦多”。父亲的名字也是萨尔瓦多,达利从未谋面的哥哥同样也叫萨尔瓦多。
这个哥哥,在达利出生前9个月就去世了,父母亲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甚至将这第二个儿子当成是大儿子转世。失去过才会知道珍惜,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们对于这个独子宠爱有加。
研究他的专家得出结论,达利从小被暗示是哥哥的转世,所以他对于死亡这个黑暗话题很感兴趣,如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在他的画作中,时常会出现腐烂的尸体。“当时我即已喜欢如今我喜欢的东西:软弱、衰老和奢华。”(摘自达利自传)达利7岁前的体验,向他打开了超现实主义的大门。
17岁的时候,达利母亲去世,父亲不久娶了母亲的妹妹。面对眼前混乱的生活,达利迫切地想要离家,于是,第2年他去了马德里,在圣费尔南多美术学院就读。
大学时光,达利经常一个人锁在屋里创作,周围的同学好奇地去看他的作品,立刻被震撼,达利成了学校的名人。不过,使他成为话题人物的,还是他22岁时的惊人之举。期末考试的时候,有一门口试,是关于拉斐尔。达利对考官说:“我对这个话题,了解得比你多得多,因此不屑于和你说。”随即转身走人。
后来,人们对此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就是,这个拥有如此世界影响力的画家,居然连正式的艺术学位都没有!
不过,再多的传奇,也比不上他在25岁时,那一次平凡却又有着决定意义的相遇。
4
那是1929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他的诗人好友前来造访,来的是法国鼎鼎大名的保罗·艾吕雅,同时前来的还有保罗的妻子加拉,她也是个诗人,一个美丽的俄罗斯女人。
目光相交的第一眼,达利便疯狂地爱上了这个比他大9岁的少妇。
加拉,果不其然就是达利的缪斯女神,在相遇的这一年,达利创作了电影《一条安达鲁狗》,正式加入了巴黎的超现实主义组织。
估计大部分人看完这部电影,都是云里雾里的吧,只是被那些充满创意的画面震撼:一群蚂蚁从男主角手掌上的一个洞中爬出来,男主角拉着一架塞满骡子尸体的钢琴横穿过房间,一双手从墙洞中伸出来摇着鸡尾酒的调酒器……
这也难怪,达利在撰写剧本时,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则:影片不表达特定的思想,所有的画面都是不合理的,也没有心理或文化上的解释。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不是空着两只手到那里去,我将找到工作,我将占领巴黎!
电影在法国上映了8个月,轰动一时,甚至毕加索也出席了首映会。
达利的艺术生涯日渐步上正轨,同时,正如同达利写过的,“什么东西一旦成为我的习惯,就会伴随终身”,他的爱情之花绽放了。
经过5年的挣扎和努力,加拉来到达利身边,两人结婚,一直相伴到最后。其间面对了许多考验,尤其达利父亲不满这一桩婚姻,达利依然坚持要把加拉娶进门,于是父亲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父子俩30年没有说过话。
有人问加拉,是什么时候决定和达利在一起的?不会觉得这个人是疯子吗?
她笑着回答,达利身上有这世上的人们早已失去了的纯真,并且只有达利才能彻底改变她的人生。
达利一生中,大部分作品的模特都是加拉,他从这个深爱的女人身上,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创意和激情。他说:“单是这个想法就会使我发疯:画室里,我的身边将有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鲜活的、带着种种怪癖的女人,皮肤上长着像桃子上的那种茸毛。”
加拉,她的名字和达利,以及达利的艺术永远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1982年加拉离世,从此,达利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整天把自己关在他俩的小屋里。7年后,在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达利永远向世间作别,那颗心形红宝石依然在跳动着。
5
38岁的达利,着手书写自传《萨尔瓦多·达利的秘密生活》。
“我6岁想当厨娘,7岁想当拿破仑。从此,我的野心与日俱增。”“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在体验一次极度的快乐,那就是成为达利的快乐。”“富有洞察力的读者想必已经猜到,谦逊并不是我的美德。”
达尼埃尔·麦若科曾经对比与分析过高迪与达利,他写道:“他们的名字预言了各自的一生,‘高迪’的意思是享受钻研,而‘达利’的意思是被强烈的欲望和冲动所推动。”
历史学家如此评价达利:“他的名气主要归结于他自我推销的天分,更在于他富于奇想的特殊才能。”
而她作为一个艺术门外汉,想加上一句,达利还是个加泰罗尼亚的典型帅哥,深情无限,激情无限!
他能够将没有关联的事物毫无逻辑地联系在一起进行创作,甚至将梦境转化成为现实。在他70年的艺术生涯中,他不断地震撼着这个世界。
她徘徊在达利和加拉的小屋里,一遍遍回忆起达利的自传里写过的片段:
“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疲乏,头有点痛……我已经伸手去关灯了,可是突然看到了答案!我看到了一个流淌的钟:它非常难看地挂在树枝上。我强忍住变得剧烈的头痛,俯向调色板,动手画起来。2个小时后,到加拉快回来时,我这幅最著名的画已经完成了。”
“‘你怎么看,3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这幅画吗?’我问。”
“加拉回答:‘凡是看到它的人,都会永远记住它!’”
几天之后,这幅流淌的钟的作品,被一个偶然到这里来的美国人买走了,他给它取名为《难以消除的记忆》。画面背景是平静的风景,有一只柔软的、正在融化的表。机械从来就是达利的敌人,至于钟表,它们注定要消亡或者根本不存在。
若干年后,这幅画成为了达利最著名的作品,他说过的“疯子”言论,再次于现实中得到证实:“任何伟大的发现都是无意中完成的!”
达利自然是听过那些评论家的酸言酸语的,他的回应却是如此平静:“让投机钻营者用他们充满嫉妒的诽谤去为我铺设通往荣誉的道路吧。我不害怕流言蜚语,而当流言蜚语放到我面前的盘子里时,我就观察它,认认真真地研究它,自然从中获得不少益处。”
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轰轰烈烈做自己呢?他人笑也好,骂也好,我们都要有朝天的胡须和夺不走的自信。
6
多亏了达利,这一座宁静安详的巴塞罗那附近的小镇也跟着举世闻名。
达利深爱着这里。他在自传中写过:“一回到加达凯斯,童年就涌现在我的眼前。中小学的7年、马德里的3年,还有巴黎的生活,突然全都落进浓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总是在地中海加达凯斯的一个有着雪白墙壁的镇上度假。我一辈子都忠于加达凯斯,这种忠诚与年俱增,越来越强烈。毫不夸大地说,我记得这里所有的岩画、岸边所有的曲折之处、加达凯斯的所有地层以及它灿烂的阳光。因为我日复一日地独自漫游其中,这些冰冷的岩石和闪光的地方,此地风景的本质和核心,乃是我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爱情的主角和惊恐紧张的悲剧舞台。”
夏天一到,对达利来说,在加达凯斯的美学课就开始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法国和西班牙交界处的海滨小镇,也就是达利居住的地方再开车一个小时,就可抵达Port Bou。这里也与一个历史人物相关——瓦尔特·本雅明,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和作家。这个德国犹太人,有着“欧洲最后一名知识分子”的雅号。
为了逃避盖世太保的追踪,他跨越了比利牛斯山,一路逃到这里,但最终还是被捕,他选择了自杀。
历史真有趣,同样作为加泰罗尼亚制造、扬名全世界的艺术家,达利对高迪是极力推崇的,他还曾为高迪写过一本书。
于是,站在达利家门口,她幻想着,若本雅明还活着,前去邻村的达利家串门,他俩之间又会有怎样的对话呢?
离开的时候,她坐在车上,想起达利写过的一段话:“公路蜿蜒曲折,盘旋得越来越高,每次转弯时都远远看见下面的加达凯斯。到最后一次转弯时它竟成了一个小白点。喜爱这座城市的行路人此时一定会回过头来,向它投去告别的一瞥,似乎表示还会回来。”
她回过头,黄昏的阳光温柔地抚过脸庞。
每个城区都有自己的性格
9年前,有一个22岁的男孩,从寒冷的加拿大来到巴塞罗那,在商学院读MBA。毕业那一年,他问自己:“所以,接下来要回家吗?”
踏上飞机的一刻,他依然是犹豫的。当飞机在跑道上加速,一飞冲天时,他瞥向窗外,看见那一片熟悉的蓝天大海,他发现自己早已经爱上了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