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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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对她伸出手,又顿了顿,有片刻的僵局。而不知为什么,杜微言觉得,就连这片刻的停顿,都是他刻意的。

等到杜微言想要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显然,易子容暂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杜小姐,这次去明武,是为了什么?”他似笑非笑地问,薄唇抿得有些失却血色了,却依然线条优美,“公事吗?”

杜微言仓促地移开目光,点头:“公事。”

易子容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还是考察方言?”

蓦然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沉重的气氛,杜微言点点头,算是默认。

刚才湿透的衣服在开着暖气的车子里正被一点点地烘干,杜微言往车子一边挪了挪,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间或偷偷看易子容一眼,可他自顾自地拿起那本杂志,几乎半遮住脸,看得专注认真,再也不去理她了。

杜微言转过头,看看窗外落下的雨丝,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最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莫……”

易子容放下那本杂志,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是说……还有多久能到明武?”杜微言倏然间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什么都不提,难道不是正合自己的意思?于是连忙补上一句,“我没别的意思。”

前头司机回答:“还有两个多小时吧。”

她哦了一声,眼看易子容又开始翻杂志,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解开了外套。里边还有一条厚实的T恤,她只能将就着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路况不错。一路开得也平稳。易子容放下杂志,侧头去看杜微言的时候,她倚着车子的另一头,已经睡着了。

她居然还睡得着?还是说,这样的相遇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易子容微微侧脸,目光中有几分探究,淡淡地望向她。

她侧着身,头微微歪着,被雨水沾湿的光线柔和浅约,落在了白皙的颈侧,齐耳的发丝勾漾起浓淡不一的影落,仿佛泼墨写意。

他只看了一会儿,眸色却更黑更浓。半晌,敲了敲司机的椅背,示意他将温度调高一些。

车子开进明武境内,潇风暮雨的缘故,天色已近半黑。

刹车的时候,杜微言惊醒过来,看了眼窗外,已经到了明武宾馆。她看看闭目养神的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司机回过头,示意她下车,杜微言如蒙大赦,向他感激地笑笑,推开车门。

凉风带着碎雨卷进了一些,杜微言正躬身要出去的时候,莫名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头。而易子容依然闭目,侧脸的线条十分好看,不曾望向她。

宾馆门口拉着横幅:欢迎各位专家莅临考察。

同事们比她先到一步,已经去了各自的房间,杜微言询问了房号,转身去了二楼。

小梁正在收拾行李,一转头见杜微言进来了,笑着说:“这一路可够呛。”

杜微言在门口站了半天,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开口的时候,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的行李呢?”

忙乱的翻找之后,终于确定了,是那位好心的司机将她的行李箱放进了易子容车子的后备厢,如今他们的车大概正驶进在明武开往红玉的崇山峻岭之中。

暂时无法可想,杜微言只能找小梁借套衣服,先去洗了个澡。幸好钱包证件都在随身的小包里,大不了明天去商场兜一圈,把该补齐的东西买齐再说。

正吹着头发,老孙来敲门了,兴奋地说:“小杜,刚才下午载我们过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来了,说你的行李最迟明天晚上给你送回来。”

旅途中的种种意外,以及起起伏伏的心情,终结在这一刻。杜微言诚心诚意地笑了出来,说:“哎呀,太好了!”

这一晚大家都有些劳累,早早地关灯睡了觉。杜微言躺在床上,明明疲倦不堪,可偏偏睡不着。眼睛睁开着,空洞洞地望着上方,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却熟悉的面具。

杜微言使劲闭上眼睛,空调的声响告诉她,这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

语音分析极度疲倦的时候她会想看中国台湾的综艺节目。不工作的时候喜欢找一个露天的咖啡馆,点上一杯蓝莓茶。在发呆的时候,城市里的气流带着微热,尘埃拂面而来。因为年轻,还有些小小的虚荣,喜欢享受外边的赞美。属于她,也属于这个世界的,众生繁华。

半睡半醒间,这幅画面中出现了幻觉。

那是一个异常英俊好看的男人,正侧着脸,默不作声地抿唇看着她。

易子容……他是易子容吗?

唇齿间喃喃地想发出声音,有些断续,像是梦呓,可是到了最后一出口,杜微言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喊的,是另一个名字。

第二天早起,在宾馆吃了自助早餐。杜微言剥了两个水煮蛋,蘸着酱油囫囵吞下,问小梁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今天和市委分管文化教育的领导见个面,他们也意思意思,招待一下。”

服务员走过身边,杜微言喊住她:“小姐,我要一杯白开水。”

“好的,请稍等。”

杜微言转头对小梁说:“听到没有?她的平卷舌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的。”

小梁有些感叹,一路过来,山路崎岖也不是没有看到,看来地理环境的不便,倒成了一些古老文化的保护伞,让现代社文明不至于一下子就侵袭进来。

“不过没什么用。连广式早茶都已经进来,何况是语言?那可是天天能在电视广播里接触到的东西啊。”杜微言下了结论,顺手接过服务员手中那杯水,笑容满面,“谢谢你。”

明武市政府先派车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明武高级中学,那边拨了三个空闲的教室,给他们当作语音实验室和办公室。

办公室是在教学楼旁边的一座小楼,木结构,地板踏上去还嘎吱作响。技术人员在安装设备,窗外学生们的读书声琅琅传来。杜微言在走廊上微微远眺,远处群山如黛,许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清新湿润,依稀就是王维笔下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在这样一方天地里,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和出差让她想起另一个更漂亮缥缈的地方,有些像在诗意的世界里栖居。

等到吃过午饭,又去市区转了一圈,杜微言回到宾馆的时候,总台服务员喊住她:“杜小姐吗?”

杜微言猜想是行李送来了,疾步走过去,然而小姐笑容可掬,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306号房江先生留下的。”

杜微言怔了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江律文?”

“是的。”

转身回房的时候,她忍不住拆了信封看了看,其实里边不过是一张纸条,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回来之后联系我。

杜微言一愣,随即苦笑,他可真了解自己。让人转交字条,方法是挺原始,可如果自己不主动联系他,将来他问起来,人证物证都在,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她将纸条放回信封,又塞进包里,取出房卡开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已经横在窗边了。杜微言心中掠过惊喜,觉得松了一口气。

暗扣清脆地咔一声,她漫不经心地掀开,却忽然愣在那里。

箱子的正中,完好地放着一只绣花鞋,只有一只。

极烈极艳的红色,仿佛是枝头石榴花,那串红色像是流水,荡漾出来,将底下那件灰色的T恤染上同样的色泽。鞋底纳得很厚实,而鞋面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素色绿叶被这红到极致的颜色一衬,竟也斑斓起来。

注视很久,杜微言慢慢坐在地毯上,将短靴和袜子一并脱下来,然后将左脚缓缓地伸进那只鞋子里。

不大不小,正好,仿佛这只鞋子天生是为她而做。

白皙的脚背,红缎的鞋面,穿上之后,脚型十分秀气,像是古时的大家闺秀。

身后的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小梁开了大灯走进来:“哎哟,行李已经拿回来了?”

杜微言站起来,单脚穿着那只鞋,还来不及脱下:“是啊。”

小梁一眼扫见了,笑问:“哪里买的纪念品啊?这鞋绣得挺好看的。”

杜微言笑了笑,避重就轻:“家里带来的。本来是一双呢,后来右脚的那一只弄丢了。”她把鞋子脱下来,问小梁,“晚上没事吧?我想随便去转转。”

她到总台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麻烦你能不能给306号房间的江先生打个电话?”

等了半天,小姐抱歉地说:“对不起,江先生好像不在房间里。”

杜微言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没关系,谢谢你。”

明武市是临秀省经济和地理的一道分界线。再往南,就是民族杂居,地形更加复杂,丘陵纵横。而明武市内,已经算是汉族和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文化也独具一格。

杜微言住的宾馆在老城区,道路都不宽,大都是碎石子儿铺成,连两旁的屋子都是石头砌成,这样的夜晚,有着别样的幽静。

她走了一会儿,忽然见到前边的一个铺面,灯光是橘黄色的,晕染得那一片都带着明黄的暖意,而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极热闹的样子。

丝竹管弦,女人的吟唱,缓缓地在清冷的街道上铺陈开,仿佛就是游人在荒芜的原野上走着,忽然就发现了一朵肆意绽开的花朵。

杜微言往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这是这里特有的一种戏曲,也算是傩戏的一种,这一次的文化旅游开发中,这项戏曲也是要重点考察的项目。

原来是一个茶馆,杜微言找了角落的一个八仙桌坐好,角度也不错,可以将那个小小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伶俐的服务员已经从一旁绕了过来,用夹带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问:“要喝什么?”

杜微言还没开口,已经有悦耳的男人声音替她回答:“两杯八宝茶。”

灯光大都聚焦在舞台上,茶馆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人影幢幢,更是模糊不清。唯独江律文的脸近在眼前,目光浅浅流转着笑意:“我从宾馆追出来,转眼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走丢了。”

台上的那个女子戴了面具,看上去岁数也不年轻了,身形有些臃肿,声音也说不上甜美,恰好接着江律文那句话,缓缓地唱了起来。

杜微言向他笑了笑,比了个“嘘”的手势,专心致志地开始看戏。

女人穿着大褂,手中抓了一只鞋,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看这情景是在失声痛哭。

其实台上的男人女人,都过了中年,戴着线条粗犷的面具,更和俊美搭不上半点关系,傩戏的唱词也不及昆曲和越剧优美婉转,大多是民间的方言对白,粗浅易懂。

那一幕漫长,却又仿佛短暂。她像是在艰难地思索和回忆,以至于周遭的变化倏然被抛在了一边。

杜微言专注地看着,转眼工夫,那个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而茶馆里,看客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稀里哗啦的,仿佛是风声乍起。移开目光的时候,似是已经过了很久,杜微言慢慢地剥开眼前果盘里的一颗花生,并不急着走。

江律文修长的手指在桌子的边沿轻轻地敲击,终于轻声问她:“那个戏……演的是什么?”

杜微言抿抿唇,没去看他,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江律文也忍不住,眉梢微挑,轻笑说:“你知道我听不懂。”

杜微言看他一眼,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浓眉蹙起,眼底却尽是笑意和无奈。

“这个故事啊,其实是和一项民俗有关。”杜微言一手支颐,不急不忙地说,“我们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说给你听。”

幽长的小道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星光,月光,光芒流转之间,人影长长地拖曳在身前的地方。

“其实黑狗灵王的信仰是从红玉那边传来的。一对男女,只要相爱,可以去灵王那里山盟海誓,然后其中一人将一只鞋子扔在灵王的庙里。这样,要是那个人变了心逃跑了,灵王就会凭着那只鞋子,把那个变心的人找回来。”

“那个戏就是讲这个故事。那个女孩子被恶霸抢走了,男主人公就求助于灵王,把女孩子救了回来。”

江律文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问:“真的有灵王庙吗?”

杜微言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头走了一段路,才慢慢地说:“你说呢?”

“应该是没有吧。”江律文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想,更大的可能应该是这样。明武以前穷,有很多买进来的媳妇。当地人为了不让那些女孩子逃跑,才编了这个故事来吓人的。”

江律文侧头看她一眼,语调冷静却不失柔和:“你觉得呢?”

杜微言摇摇头,慢慢咀嚼着他的分析,良久才叹了口气:“你的分析,可真煞风景。”又笑出声音,“江先生,你的专业难道是侦探学?”

江律文轻笑出声:“微言,你也是科学工作者,难道也信这样的东西?”

啾啾的几声虫鸣,天地肃清。

“其实那些东西,在没有把握完全否决之前……我也不知道是该不屑一顾,或者坚信不疑。”

女孩子的声音很茫然,在偌大的空间里传开去,仿佛是青烟散开在空旷的平原上,最终还是袅然缥缈,渐渐地失去影踪。

接近九点的时候,对于这座素来宁静而安详的小城市而言,杜微言已经算得上是晚归人了。她和江律文在电梯里道别,擦身离开的时候,她似乎是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

“微言……”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江律文忽然伸出手,门被阻了一阻,又缓缓地向两边弹开了。

“嗯?”杜微言站在离他一臂距离的地方,“怎么了?”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回来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已经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