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著作集(1)
戴望舒生前一共出版了四本诗集,即《我底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和《灾难的岁月》。由于这四本诗集存在相互重复的作品,所以在编入此辑时,为了避免相同的内容重复编入,我们未按照原诗集的形式来编辑,故而在此对这四本诗集分别作一些相应的说明:
《我底记忆》是戴望舒自编的第一本诗集,于1929年4月由上海水沫书店初版发行,同年11月再版。收辑了戴望舒自1924-1929年五年间的诗作二十六首。编为《旧锦囊》《雨巷》《我底记忆》三小辑。本集据上海水沫书店再版本编入。
《望舒草》是戴望舒自编的第二本诗集,于1932年赴法留学时在法国编定,1938年8月由上海现代书局列入《现代创作丛刊》初版单行本。全书收辑了1929年出版的《我底记忆》中《我底记忆》辑内诗七首;1929年后至1932年留法前的诗作三十四首,共计四十一首。书末附录《诗论零札》十七条,卷首是杜衡作的序文。本集据上海现代书局版本编入;其中凡与《我底记忆》集重复的作品不再编入。
《望舒诗稿》于1937年1月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收辑了《我底记忆》与《望舒草》两集的全部作品,以及《望舒草》以后的四首新作,共计六十三首。书末除附录《诗论零札》外,还附了戴望舒自己译为法文的诗六首。本集据1937年上海杂志公司版本编入;其中凡与《我底记忆》《望舒草》集中重复的作品不再编入。
《灾难的岁月》于1948年2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收辑的是戴望舒1934年5月至1945年5月抗战胜利前夕的诗作,共二十五首,都是以前未曾出版过的。这是戴望舒的第四本诗集,也是他生前自编的最后一本诗集。本集据此版本编入。
除了这四本诗集外,未曾入集的佚诗还有一些,现收集到《流水》、《我们底小母亲》、《昨晚》和《无题》四首,取名《集外拾佚》编入本辑。
另:《我底记忆》中的作品,再次被收辑进《望舒草》《望舒诗稿》时,很多地方都做了改动,除此之外,四本诗集中有一部分作品在收辑进诗集前,就曾在报章杂志上独立发表过,还有一部分是在诗集出版后又独立发表在报章杂志上的,其中,凡是做过改动之处,现都以脚注的形式对其作出具体的说明,以便完整的呈现出它们的原貌。
“T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t hora,
Te teneam moriens deficiente manu.”
我底记忆
旧锦囊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象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莫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寂寞凄清,
高楼上悄悄无声,
只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吹老了树叶,
又来吹老少年底华鬓,
更在他底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我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吧,你无情的风儿,
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自家伤感
怀着热望来相见,
希冀从头细说,
偏你冷冷无言;
我只合踏着残叶
远去了,自家伤感。
希望今又成虚,
且消受终天长怨。
看风里的蜘蛛,
又可怜地飘断
这一缕零丝残绪。
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
白昼给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底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颠连飘泊的孤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Fragments
不要说爱还是恨,
这问题我不要分明:
当我们提壶痛饮时,
可先问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温温的眼波
荡醒我心头的春草:
谁希望有花儿果儿?
但愿在春天里活几朝。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
凄凉的情绪;
将我底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
你还酣睡未醒;
我无奈踯躅徘徊,
独自凝泪出门:
啊,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底胸怀里,
我是失去了欢欣,
愁苦已来临。
可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底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底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底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欢爱!
静夜
象侵晓蔷薇底蓓蕾
含着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着头,
你在我心头开了烦忧路。
你哭泣嘤嘤地不停,
我心头反覆地不宁;
这烦忧是从何处生
使你堕泪,又使我伤心?
停了泪儿啊,请莫悲伤,
且把那原因细讲,
在这幽夜沉寂又微凉,
人静了,这正是时光。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却似晓天的云片,
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
我就要象流水的呜咽,
却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泪珠盈睫。
我们彳亍在微茫的山径,
让梦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鸟,
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十四行
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
象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
或是死鱼飘翻在浪波上,
闪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灵魂,
到爱和死底梦的王国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气和紫色的太阳,
那里可怜的生物将欢乐的眼泪流到胸膛;
就象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
流出我一切虚伪和真诚的骄傲;
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轻雾朦胧;
象淡红的酒沫飘在琥珀钟,
我将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记忆中。
雨巷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象我一样,
象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象梦一般地
象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象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惊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来
将你与我烦忧。
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地,从林里,
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
回了心儿吧
回了心儿吧,Ma chère ennemie,
我从今不更来无端地烦恼你。
你看我啊,你看我伤碎的心
我惨白的脸,我哭红的眼睛!
回来啊,来一抚我伤痕,
用盈盈的微笑或轻轻的一吻。
Aime un peu!我把无主的灵魂付你:
这是我无上的愿望和最大的希冀。
回了心儿吧,我这样向你泣诉,
Un peu d‘amour,pour moi;c’est déjàtrop!
Spleen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静静地停在枝头,
(湿了泪珠的微心,
轻轻地贴在你心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
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曾经恋过枝叶,
如今却要飘忽无迹。
(我底心儿和残叶一样,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怜地等待着微风,
要依风去追逐爱者底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
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底生命还你。
Mandoline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Mandoline,
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缠绵,
你在哭你底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底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底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象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但在寂廖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底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底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底象花一样地燃着的,
象红宝石一般地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底味,
和未熟的苹果底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拥在我怀里
而且把你的唇粘着我底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底膝上,
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
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
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夜是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底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哭了。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底发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底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底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épaves,
不要讲古旧的romance和理想的梦国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已把我们底青春和别人底一同带去了;
爱呵,你起来找一下吧,
它可曾把我们底爱情带去。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
人在满积着的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象白云一样地无定,象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