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亨集(7)
老太爷平日也爱说趣话,听着儿媳之言,便骂曰:“你这娃儿妹崽,好不懂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无人晓得,你两口子吵啥子?”这平湖听说此言,越加是气。睡到次日,把酒醒了,又羞又恼,想道:“这妇人相貌又不扬,说话爱抵黄,从今到馆去,永不回家乡,要你守活寡,夜夜睡空床!”遂将七岁之子,名荷生,带进书房读书。这荷生性极灵颖,一读便熟,到十四岁文理通畅,屡试未准。
再说吕氏在家,见夫几年不归,心知夫好男风,淫债太多,家中又无钱用,只得暗地替夫还债,挣些银钱,度活光阴。
是年,荷生已十八岁,平湖欲与子完婚,于是归家与妻商量,请媒送期。他亲家姓邵,名光复,亦是秀才,家称小康。此人品德兼优,善于教训,每日与徒弟讲书,必要先讲善言果报。生一女名素梅,人材秀丽,性极端庄,小时教他读书,素知孝敬。先后接了戴家的期单,备办嫁奁。此处风俗兴送嫁酒,当未嫁之先,族亲都要请待宴。那日素梅到伯父家去,路遇一人将他饱看,心中大怒,急趋而去。及至出阁之夜,亲朋把新郎送入洞房,就在房中以拳闹酒,新人把酒斟了方才出去。荷生关门就寝,新人坐阵将欲去睡,忽见丈夫起来开门,出外许久,进房一个(人),偏偏闯着抽屉,把灯闯熄,即来与他取了首饰,脱去衣裳,双双携手而睡。鸡鸣,见夫下床出外。
至天明素梅起来,不见衣饰,忙到箱中另取,心中惊疑:“若是贼盗,我未曾睡觉。”欲问丈夫,又不进来。忽听人说:“戴老爷呀,怎么新郎公被人杀死在毛房后?”平湖夫妇去看,果然是儿,脑浆流出,咽喉割断,只穿单衫,身已冷;便喊人抬到中堂,想:“我一生只有此子,如今死了,岂不把香烟都断绝了吗?看我夫妻老来又靠何人?”不禁伤心痛哭道:
父:姣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不由娘心儿里好似箭穿。
父:想我儿出世来聪明巧便,母:从小儿勤抚养费尽辛艰。
父:会读书会写字诗文兼善,母:去考试总发在十名以前。
父:到今科去入学才把期看,母:与我儿接媳妇配合良缘。
父:媳进门我的儿就遇凶险,母:两夫妇才一夜就丧黄泉。
父:但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母:与我儿有何仇把他命残?
父:硬梆梆到厕后脑浆出现,母:可怜儿那颈项割了半边。
父:周身上好衣服然何不见?母:打死了才来杀是何弊端?
父:可怜父发半苍五十已满,母:可怜娘那几年天癸就干。
父:眼见得戴门中香烟绝断,母:百年后有何人送老归山!
父:白发人送黑发好不凄惨,母:到老来死儿子不幸有三。
父:看我儿看不饱看之又看,母:喊我儿喊不应喊也枉然。
父:我也是泸州城一个烂杆,母:是光棍有几个把儿保全!
父:你敢到太岁头拨土惹犯,母:我看你用何计报儿寒冤?
父:你灵魂在阴司切莫散乱,母:寻着了杀人贼好把命填。
再说素梅听得丈夫死了,急忙去看,放声大哭,想起夜来之事,“定是丈夫出外被贼杀死,贼顶夫名来坏我名节,不然如何失去衣饰?如今丈夫又死,名节也失,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不如寻一自尽,去到阴司,找寻仇人罢了。”遂解下脚带,引颈自缢。忽然上宾进房看见,急忙解下,用姜汤来灌。平湖夫妇正在哭子,又听说媳缢,急得心胆俱裂,慌忙来看。见素梅渐渐苏醒,二老劝曰:“我儿既死,不能复生,媳妇何必性急怎的?须要宽想!”上宾因言夜来失去衣饰,二老再三细问,素梅泣告昨夜夫出,贼顶夫名进房同睡之事。平湖曰:“这也怪不得媳妇,切勿轻生,使我气上加气。”因问:“贼是何形像?”答:“进房便把灯火闯熄,看不明白,只摸着他是个六指头。”平湖心想:“六指头只有门生丁兆麟才有,定然是他!当时只说他讲究道学,是个好人,谁知他做出这样欺天灭理之事!”即去问他。
且说丁兆麟幼年丧父,多得母亲曹氏抚养成人,庭训极严,故而兆麟恭敬谦虚,言行不苟;兼之读书发愤,颖悟过人。因家富足,其母择媳太过,到十八岁尚未定亲。是年从平湖读书,当日亦在吃酒,诸友约他闹房。荷生因与交厚,让个鸡肘与他吃。他见众人悖言谚语,极看不惯,默无一言,几杯闷酒,不觉带醉,告辞先睡。醒来腹痛,欲大解,起看无灯,天又极黑,摸到毛房旁,一滑跌地,摸身尽湿,疑是大粪,嗅不甚臭,用手一阵乱揩,把臭解了,摸至床上和衣而卧。忽听老师在喊方醒,急忙起来。平湖见他衣服、手足尽是血迹,拉着几个耳巴,曰:“你为甚杀死我儿、奸我媳妇、断我根苗?我与你势不两立!”兆麟曰:“老师这话那里得来?门生并未杀人,老师不要乱讲!”平湖曰:“你未杀人,一身血迹从何来的?”兆麟一看,骇得目呆口哑,无言可辩。
平湖叫人将他捆绑,押送进州,喊冤递呈。官问了口词,即叫兆麟来问。兆麟将夜间登厕跌地,被血污衣之事禀明。官见身有血迹,又有六指,疑是所杀,命差锁押。次日验尸,见是棒打毙命,头有三伤,颈是小刀割断。官又细看,院内并无盗口,即叫新人问了情由,回衙叫丁兆麟问曰:“尔这狗奴!既读书籍,何以不知法律,胆敢杀死新郎,冒名行奸!尔知罪么?”兆麟诉道:
老父台坐法堂高悬明镜,生遭了冤枉事好不伤心!
自幼儿出娘胎遵从母训,端品行保身体培植本根。
也知道犯邪淫后有报应,理看头读诗书并不胡行。
因老师接媳妇生去贺敬,众世兄都约我闹房送新。
见他们在房中划拳行令,讲邪言道秽语谈笑风生。
生当时看不惯出外先寝,醒来时肚内疼忙把厕登。
黑区区踩溜物桩子不稳,跌地下被秽物打坏一身。
忙用手将衣衫来拭干净,那知道是鲜血惹祸来临。
“奴才!你未杀人,地下何得有血?”
是贼盗杀了人血流满径,生不知误染着确确可凭。
“分明是你杀的,何必强辩?好好招了免得受刑。”
呀,父台呀!
是生杀就该要藏形敛影,焉有个睡他家等他来擒?
况新人衣与饰都已失尽,这分明是盗贼怎是童生!
“谅必还有从凶,将衣饰拿去了,何须强辩?”
有从凶就该要一路逃遁,那有个反转来去陪上宾?
“转来陪客,是狗奴掩迹释疑之计;况新人摸出贼有六指,狗奴也有六指,这个还有啥子辩头!”
呀,父台呀!
尘世上六指人也多得很,怎将那偶相同诬陷好人!
“六指算是偶同,这血迹如何又那们合式?”
这是生人背时正走霉运,似黄泥入裤裆怎辨得清?
“狗奴真烈嘴,左右快快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老父台刑不松阵,招得来又怕是斩首分形。
最可怜慈母娘五旬已进,年纪老血气衰身靠何人?
从今后谅不能田家聚庆,直令我不孝儿罪如海深。
受不起苦毒刑勉强招认,戴荷生本是我丧他残生。
“凶器放在何处?快呈上来!”
行凶器是他家一根光棍,裁纸刀割了颈已弃江滨。
“从凶是何姓名?”
他姓胡名有仁已经逃遁,大老爷出签票去把他寻。
招毕丢卡。卡犯知他家富,人人欢喜,即命鸡子加刑。兆麟曰:“各位既要加刑,还要不要钱咧?”众犯曰:“怎么不要钱?团仓礼是少不得的!”兆麟曰:“受了刑就不出钱。常言道:‘针无两头利。’既受苦楚,又把钱安支何地?”众犯曰:“有钱就拿来!”兆麟曰:“过一二日,我母进城,或多或少,自然要交割。”犯人无言,免了苦刑,叫人与他母说信。
且说曹氏,自命子去吃酒,几天不见回来,心中着忙,喊人去问,才知子遭冤枉,放声大哭,想:“我苦苦守节,无非望着此子,倘有不测,叫我身靠何人?”正想进州去看,忽有人来喊他带些银去和监,知子招认,哭哭啼啼,带银两锭进州。来到卡中,母子抱头大哭,问及苦刑勉招之故,心如刀绞,即拿银一锭作团仓礼。众犯怒曰:“这点银于不够众人吃水,拿来做啥?”曹氏问:“要好多?”众犯曰:“一千不多,八百不少!说得好咧,只要四百两!”曹氏大惊曰:“甚么!就要许多?到底出了银子还填不填命咧?”众犯曰:“这是团仓礼,谁管你的案情!”曹氏无奈,只得哀告。众犯大怒,把银丢地,命鸡子将兆麟吊作半边猪,捉虱放头,以津唾面,又灌阳沟水。曹氏急得肝胆皆裂,捡起银子边走边骂,来至大堂,大声喊冤。
这官姓黎,虽是科甲班子,却是初任,案情不熟,又不知衙中弊病,最恨喊冤;当时听得,吩咐下来说,有公事叫他递呈词。曹氏曰:“民妇与阖州除害,亦是公事,见了大老爷自然要递呈词的。”官大怒,叫进问曰:“胆大泼妇!有何大事在外喊喊叫叫!”曹氏将卡犯逼搕银钱、私刑吊打之事从头细诉一遍。官曰:“他初进卡,犯人要点喜钱,拿些与他,自然安静,何得喊冤?”曹氏曰:“就是喜钱,也要不得许多;况既犯法,何喜可贺?未必贺他能够杀人吗?”官无言可答,半晌说道:“他不要钱,那有食用?”曹氏曰:“监卡饭食,皇上设有稀粥,何得取自新犯?分明是卡犯逼搕银钱,与大老爷分,因此才不经究。是这样又要填命,又要搕钱,民妇破着老命,告到皇畿帝京,都要与儿伸冤,阖州除害!”
官听此言,心中大怒,亲到卡门勘问,卡犯把兆麟早已放下。官叫兆麟来问,兆麟曰:“卡差、犯人要四百银子和卡,母亲拿一锭与他,求他少些,他们不依,将犯生高吊,放虱唾面;最可恨者灌阳沟水,开得犯生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就是大老爷也未用过如此惨刑!还望大老爷施恩,怜念斯文,犯生实在受不起了!”卡差、犯人抵死不认。曹氏把子手足绳痕、胸前水迹指与官看,官即坐堂,将卡差、犯人各打一千,革了衙门。卡犯虽然怒恨,知他母亲利害,再不敢作难兆麟矣。
曹氏到府道递了呈词,即到成都具控,此时详文亦至。桌司看了,心想:“既是师生,何得全无情谊,下此毒手?”又见曹氏诉状,即批候委详察,发道公文,命合州正堂临讯。文后嘱咐曰:“见美逞凶,或忘师生情分;行奸盗物,亦必追出真赃。务必细心揣详,勿使有罪幸免,又毋捕风抵塞,致使无辜遭冤。”
文到合州,官即日来至泸州。黎官接进公馆,命房书把案卷送去。合州官看了,提丁兆麟问曰:“尔既招认,何得又命尔母去告上控?有何冤情,还不实诉?”兆麟将吃酒登厕、跌血污衣六指遭冤之事,细诉一遍。合州官又把案卷细看,知是冤枉,故意问曰:“尔未杀人,怎有衣血六指之异?既已认案,何又反供?”兆麟曰:“父母官苦打成招,因此反供,望大老爷昭雪!”合州官假怒曰:“分明是你杀的,还要反供强辩?”命左右动刑。兆麟曰:“大老爷不必发怒,既不能伸冤雪枉,犯生不诉就是,怎能再受刑杖?前供是实,恳恩免刑。”合州官曰:“观尔此案,似有冤屈,但凶手无名,无从捉摸。凶手不出,尔又何能脱难?”兆麟曰:“大老爷念生无辜受屈,与生昭雪,自当感激;不然生即含冤而死,亦无所怨。”合州官沉吟半晌,仍命丢卡,与黎官商量请期宽限,二人同办。命差四路暗访六指,察其行为。
合州官回州,过了三月尚无着落,曹氏又到上司递张催词。上司怒曰:“如此一案,许久不能办活,这样昏昧何以临民?”即发公文,命二官急办,再过二月不得真凶,辕门听参。合州官又到泸州催差严办。又过两月还是无影,二官心慌,商量作疏,叩恳城隍指示。逢朔至庙焚化,二官同寝庙中,梦见大小二雄鸡相戏,大鸡踩负小鸡背上;忽来一人,手执柳条打一大圈,将小鸡一阵拳头、耳巴;旁挂一索,小鸡引颈自缢,那人解下小鸡,抱怀而哭,又执棒寻逐大鸡。地下忽现一张荷叶,那人将荷叶打了三棒,取刀将叶蒂割烂。正看间,忽被更锣惊醒,即叫合州官告之以梦。合州官曰:“我梦亦同。”即叫师爷详梦。师爷想了一阵,曰:“此案莫非因鸡奸而起?其人打小鸡者,耻其被污也;抱缢鸡哭者,必其人之子也;棒打荷叶,刀割荷蒂者,此案被杀者名荷生,必其人杀之也。其人拿柳条打大圈者,莫非叫柳大川乎?”二官点头称是,命差捉拿。一小差曰:“柳大川居东山厂,与戴平湖只隔十多里。”遂去些差人拉进州来。
两官坐堂问曰:“柳大川,你为甚打死戴平湖之子,顶名行奸?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大川曰:“小民有满腹含冤,久欲控诉,望大老爷详察: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表冤情。
此一案非民把凶逞,是老天报应甚分明。
民生来家中原贫困,生一子乳名叫长青。
十四岁文章即通顺,只望他显亲去扬名。
戴平湖教书有学问,令小儿从他去拜门。
谁知他狗肝又狼性,暗地里奸污小儿身。”
“既是师生,岂有奸污之理?本州不信。”
呀!大老爷呀!
上淫下古来多得很,弥子瑕分桃喂卫君。
况平湖自是一光棍,似禽兽论甚师弟情!
“既被奸污,你儿还从他不曾?”
从两年害儿成下品,到夜间出外丧品行。
“奸淫乃暗昧之事,你又怎能知道?”
民将儿责打来追问,才知道失身那段情。
民忿极将儿来锁定,免得他出外羞先人。
儿无奈悬梁寻自尽,想报仇怎奈是绅衿。
“你儿自寻短路,何得又怪他人?”
呀!大老爷呀!
莫得他儿不丢性命,莫得他民不成孤人。
他奸淫我儿太过分,我奸他媳妇谅合情。
他害我香烟都断损,我也要断绝他后根!
此本是老天加报应,并非是小民胡乱行。
“你又用何计策把他儿子打死?”
闻平湖与子把亲定,见他媳容貌可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