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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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贞集(7)

那知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日,林大老爷验尸回来,离太平场不远,尽是山路,窄狭难行。路旁有一古坟,官轿转弯前行,从古坟上过,忽然踩崩。大班跌下坟穴,见把杀刀,大班捡上。官问何物,大班交官,官见刀起血锈,想骆心田供称刀藏石眼,此刀定是他的。回衙提心田来问,依然原供。官曰:“凶刀本县已得,何须隐瞒?”即递与看,心田曰:“此刀是犯生火房的。”官曰:“狗奴,供称刀藏石眼,此刀是石眼拿出,何得又推火房?”心田曰:“火房常用之物及门尽都认得,犯生前供实是畏刑诳认,衣裳亦是失了的,此心可对天地鬼神,并无欺哄。”官曰:“衣是几时失的?”心田想曰:“火房洗衣交我,放床头上,次夜倪家即出命案,又过两日犯生方知,便清问不出。”官猛省曰:“此案把你屈了,你火房叫啥名字?”心田曰:“叫何四麻。”官即命差将何拘至,骂曰:“狗奴!快把杀王三嫂之事,从直招来!”何曰:“杀人之事,要问老师才知,小人如何晓得?”官曰:“狗奴!偷衣顶名,将人杀死,还不认吗?何曰:“大老爷冤枉,小人实不知情!”官命拿夹棍来把他夹起,何四麻一见夹棍,骇得战战兢兢,战曰:“大老爷不消用刑,小人愿招。”于是从头细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棍棒,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民家贫出世多混帐,今年子帮工在书房。

每出外庙门抬头望,见一妇生得甚光扬。

周身上衣服极漂亮,我一见魂魄就飞扬。

心想要与他偕俪伉,又奈我身低貌不光。

每日里心中生妄想,有一日寻柴在厢房。

听老师在外把话讲,喊春林说话甚有祥。

麻打伙说来如此样,我只得心中暗思量。

那妇人老师必看上,他心里定然想偷香。

倘若是与他同罗帐,这厚味我又怎得尝?

还须要先把主意想,打冒诈顶名到他庄。

说老师妇人必尊仰,不费力就与他同床。

忽听得他夫把府上,我乘夜偷衣往外飏。

拿杀刀防身把胆壮,二更候轻轻跳过墙。

毛房中现出有灯亮,走拢去忽又息了光。

出来个妇人影子晃,我只说彭氏美姣娘。

拢上前将他来搂上,那妇人此时着了忙。

要发喊抚嘴难松放,他伸手抓住我肾囊。

痛得我希乎把命丧,才抽刀杀他入黄梁。

骇忙了抽身回头往,衣有血怎好进庙廊?

暗地里送在花板上,想神仙也不知行藏。

那杀刀血染无光亮,磨去了又起锈如霜。

怕别人看见知影响,即丢在古坟内中藏。

那知道恶人天不相,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被耗子暗地把祸酿,引孙家寻出血衣裳。

冤老师我才把心放,想可以漏网免灾殃。

遇仁天轿过古坟上,偏作怪正头踩个哐。

将凶刀拿来呈官长,因此上把我来谙详。

将小人拘到法堂上,骇得我心内无主张。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杀人事从此诉短长。

望青天施恩把我放,念我是初犯沾个光。

招毕,画供丢卡。把骆心田开释,谓曰:“此案皆你一言惹出冤枉,论理都该责打,念你先已受刑,姑从宽议。读书人当要言不妄发,守颜子之四勿;行必谨慎,效季文之三思。至于淫欲,切不可犯,从此回家务要改过自新,忽负为读书人可也。”

心田叩头认错,回家修身立志,谨言慎行,教书尽心,常与子弟讲究孝淫两条,极其严禁。次年入泮,后举优贡。何四麻在卡受尽苦刑,丁封一到,斩首示众。倪彭氏虽好打扮,却喜贤淑敬夫,所以两次遭冤都未播他,得保名节。后亦改悔,不尚打扮,敬惜字纸,亦得享福终身。孙子良洗心守分,后亦兴家立业,得以善终。

从此案看来可知,人一起心,神已先知,不但造罪与恶难免报应,即一念之过亦是要报的,而况于起淫心造口孽,有不遭冤受苦者乎?吾愿世人当以孙子良、骆心田二人为鉴焉可也。

错姻缘

男儿收心有道,动念即思鬼神。温柔乡里现天真,姻缘越推越稳。

乾隆时,新津有胡氏弟兄,家贫分居。弟学裁缝,为人忠厚,心直言谨,见人谈闺阃他便劝止,娶妻不孕。兄打草鞋,为人庸愚,膝下二子,惟次清秀,聪明浑厚,又极勤俭。宅近有一蒙馆,他时常去耍。

馆内是张老师,原系宿儒,教书与别人不同。凡子弟进馆读了《三字经》,便读《幼仪》、《三圣经》;逐日讲解,务要恭行实践。在家要行出告反面之仪,温清视膳之礼,每逢朔望,俱要演习大清礼仪。上馆时,对父兄说道:“凡人学习品德,要在孩提,一生好孬,关头实由弟子,所以孔子说,入孝出弟,谨信泛爱,以至亲仁。要行之有余,然后学文。夫为教之道,要父师并行,父兄之教不先,弟子之率不谨。先生教之,父兄行之,则习成自然,根本深厚,到老不坏;先生教之,父兄不行,则教如未教,一旦气拘物蔽、习染俗移,分明是个好子弟,却被父师弄坏,岂不可惜!”他过了一月便要访问,如有那个未行便要责打,三责不听,逐出馆外,所以他的学门越教越旺。

一日讲书,见一孩子窃听,讲毕问其姓名,答:“姓胡。”问:“今年几岁”,答:“十岁。”问:“你读不读书?”答:“想读无钱。”老师曰:“你回去对你爹说,我不要学钱,只管来读。”胡子回家对亲说明。次日去读,又莫得书。老师写两篇点了,他一日读完,下午考字就认得三分之二。老师喜曰:“此子到还会读。”遂与他取名培德,说:“你回去喊你爹买本书来。”培德喊父买书,父曰:“原说无钱,你要去读,叫我那里去办?”老师见他未买,便借书与他读。晚学回家,遇着胡二,问知无书,心想:“有子读书,父兄之幸,哥哥为甚连书都不买?”便上街与侄把纸、笔、墨砚并书买齐,半年便把“四书”读完。

时逢中秋,老师因过节早放午学,培德到会仙桥耍,见土地庙边有个褡裢,捡看内有四封银子,大喜提走,猛想:“老师常言:‘便易莫要,浪荡莫收,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祥,留下必生灾祸。’又说:‘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图;误人死亡,必结三世冤怨。’正是:非义之财把祸招,得者喜欢失者焦。倘若情急寻自尽,欠下命债岂能逃?好好好,还是莫要。”又想:“我就不要,别人捡去,与失者何益,岂非劳而无功?须候失者退还才好。”遂坐而候之。半日无人来问,方欲起身,忽一中年人衣服精湿,走至庙边一看,捶胸蹬足,叹气不止。培德问曰:“客官何事烦恼?”那人曰:“我带二百银子去取文契,在此歇气,忘记拿走,不知何人捡去?”培德曰:“你银是啥样儿?”那人曰:“是青布褡裢内装四封银子,还有两件小珠。”培德曰:“我倒捡一褡裢,不知是否?”那人曰:“快拿我看!”培德取出,那人曰:“正是我的!”把银清了,拿起就走。

培德自言曰:“我这人才背时,别人还金说有美报,我今还银连谢字都无,这苦命不消算八字了。”回家父母骂曰:“你在那里逃学,半日不归?我们节也过了,看你吃啥!”培德曰:“儿在会仙桥捡得二百银子。”父问:“在那里?快拿我看!”培德曰:“儿想不义之财恐欠命债,候着失者还他去了。”父曰:“既然退了他,谢银拿来。”培德曰:“他未曾谢。”父曰:“放屁!你还给他,就不平分,十中抽一也是正理。你藏在那里去了?快拿出来!”培德曰:“当真未谢!”父曰:“你这杂种!为父织屦盘家,既捡银子,就该拿回以济苦困。听信何人妖言,怕欠命债?就是还他也要自取一半。亏你还在读书,读到那麦子坡上去了!这样不成材的东西,要你何用?”边讲边打。他哥哥说道:“可惜是他,若是我捡到,也免得累老骨头了。”其父听得益怒,曰:“等我将这奴才打死!”便去拿根尖担。

培德心想:“老师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倘若打死,惹亲恶名,也不算孝。”起身就跑,来至土地庙边,放声大哭道:

胡幺娃在庙前肚中饥饿,细思想这情景珠泪双落。

在书房《三圣经》老师讲过,存好心行好事迁善改恶。

口而诵心而唯恐防差错,起歹心鉴察神早已知觉。

会仙桥捡得有褡裢一个,内装有四封银谁人失落。

我心想拿回家其事不妥,若取了非义财良心丧却。

候失主转来了原物还过,回家中去过节甘受淡薄。

我爹爹一听得心中冒火,便易事都不要急得蹬脚。

几拳头与耳巴尽都挨过,又要去拿尖担把命除脱。

骇得我战兢兢无处去躲,无栖止在外面怎得煞搁?

正哭之间,他幺叔缝衣回家,问其情由,谓曰:“快到我家去,我对你爹说明就是。”即去与兄讲情。兄曰:“快莫提起那个东西,我定要打死他!”弟曰:“拾金不昧乃仁人之心,是光宗之子,怎说打死去了?”兄曰:“你说他好,你去盘他!可怜我打草鞋,眼未乱看,足未下机,找不到钱,顿顿喝稀。他并未曾怜念一声,得的财喜反退别人,是爹妈比路人都不如了,要他何用?”弟曰:“哥哥既然不要,就拿小弟为子。”兄曰:“你只管带去!”胡二大喜,回家告妻,妻亦欢喜,便请哥嫂来家书立抚约。培德见爹认错,父曰:“你跟幺叔,不必读书,读成书呆子,看把幺叔连累了。”事毕,胡二教他依旧读书。培德曰:“我不读书,免得爹爹晦气,照爹说来,读书何用?”胡二也不勉强,带他去学裁缝。那知培德心灵,凡事一见便会,缝了两年,比叔更高,所以人人争请,主顾越多。邻舍荐他祟庆州王家去缝,胡二以路远不去,王家再三要请,只得去缝。

却说王家原双流人,其父家贫好义,朋友有急,即当被卖衣都要周全;好打不平,栖其城楼,人呼之为“滥龙”。时有富户姓张,因买地方,卖主滋痞屡讼两年,滥龙不依,逼住搬家,陪他角孽,卖主畏惧而去。张感其情,踩田土修房屋,命王来住,又出牛工帮他耕种,不要租息。张家之事,滥龙亦竭力帮忙,遂为莫逆之交。

那年张、王各生一子,同月同日,读书同窗,情如手足,十分相得。张子名瑛,心性聪明,却不好学。王子名莹,性情迂鲁,极肯发愤。后瑛父死,罢读,王莹次年入泮,张瑛帮他讲亲治酒,事事周到,又团一馆,王莹口极迟钝,不善开导,少人尊崇。张瑛年年周济不厌,后中五十八名举人。张瑛想他短才,进不得京,与王商量捐一闲职,免得劳心,王莹喜允。张进省与他调办,指捐汉中凤县右堂,花了千多银子,方得文凭转来。诸事办妥,才请王莹上任,与他饯行。此时两家妻俱有孕,王莹曰:“我二人同庚同学,今内人同有身孕,弟意欲生男为兄弟,女为姊妹,一男一女则为夫妻,但不知兄意如何?”张瑛曰:“如此甚好,谨如命。”王到任上,其妻生了一子,但是瘫的,王莹得极紧,命人到张家报喜,如女即便取庚。张妻果生一女,知王生男,命族子张德长到任贺喜,看了女婿方才出庚。德长到任,王莹把他极意款待,又托他为媒,说子见不得生人,临行又打发银子。德长受贿,便说女婿秀丽,张即开庚送去。

这王莹做官不讲别事,只贪银钱,无利不搜,又不避身子,累被告发。他与上司送些银子,反把他调为县,做十余年,积得万多银子。他子到十七八岁,如七八岁样,起坐行动要人拉抱,极其呆蠢。后王因卖命案被人告脱,怕回双流,在祟庆州买了百亩良田,安家落业。请张德长送期,德长方知是个瘫子,大惊曰:“他女岂肯便嫁?”王莹再三求他遮盖,若得他女过门,不得忘恩,又许百两银子,德长想银,把期送去。

再说张女名素贞,容貌秀美,自幼读书,字画皆精,夫妇爱如珠宝。见王家送期,他妻罗氏曰:“二家结亲,从未见过女婿,倘有残疾,不把女儿害了?不如借拜贺为名,看下女婿,我才放心。”张瑛思之有理,遂办礼物去到王家。王莹把子紧藏,假说任上放账去了。张瑛归告妻,妻曰:“此事可疑,不如改期。”瑛曰:“我有道理,官家行亲迎礼,我要他亲迎就是。”遂写信送去。

王莹一见大惊,想:“不允得来,我又做过官。”朝日忧虑,无计可施。他有雇工与胡培德同里,荐他去缝过礼衣服,王莹见培德一表人材,规矩恭敬,想着自己儿子是个怪物,“我做官人反不及一穷汉”,好不忧气。一日,问曰:“胡师,你做了那些好事,得个这样好子弟?”胡曰:“我们穷人做啥好事?”王莹曰:“你仔细想下,定有好处。”胡曰:“我想平生别无好处,惟有不贪邪淫。见人妇女当六亲,再不谈闺道阃。但是银钱过硬,一文必要还人。些微小物不相争,有无听天安命。”王莹曰:“不错,不错,该得好儿。”胡曰:“那个瘫子是不是老爷的儿?”王曰:“怎么不是。”胡曰:“老爷又做了那些好事?”王曰:“说我呀,论我平生好处,极有肚量口材。一天到黑要五台,大称酒囊饭袋。居官德政不少,惟有受贿爱财。明中送了暗中来,那管结冤欠债。”胡笑曰:“更加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