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刘知幾与章学诚之史学(6)
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讫自如,无一言之或遗而或溢也。……或考典章制作,或叙人事终始,或究一人之行,或合同类之事,或录一时之言,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纬本纪,则较之左氏之翼经,可无局于年月后先之累,较之迁史之分列,可无歧出互见之烦,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简而义益加精,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 至于人名事类,合于本末之中,难于稽检,则别编为表,以经纬之,天象、地形、舆服、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以文字著者,则绘为图以表明之,盖通《尚书》、《春秋》之本原,而拯马《史》、班《书》之流弊,其道莫过于此(《书教下》)。
章氏此论,合于近世新史之体例,前已论之;又以因事命题之法,有时而穷,佐之以图表,其于史学,可谓极尽研幾之能事矣。章氏又引申自注之法,以撰别录,以极因事命篇之用。其说云:
史以纪事者也,事同而人隔其篇,犹编年之史,事同而年异其卷也。左氏年次正文,忽入详具某年之句,人知无是理也。马、班纪传正文,遽曰详具某人之传,何以异乎。然杜氏之治《左》也,于事之先见者,注曰为某年某事张本,于事之后出者,注曰事见某公某年,乃知子注不入正文,则属辞既无扞格,而核事又易周详,斯无憾矣。……纪传纪年,区分类别,皆期于事有当而已矣。今于纪传之史,取其事见某传互见某篇之类,以其紊入正文,隔阂属辞义例,因而改为子注,洵足正史例矣,而于史之得以称事而无憾,犹未尽也。一朝大事,不过数端,纪传名篇,动逾数十,不特传文互涉,抑且表、志、载记无不牵连,逐篇散注,不过便人随事依检,至于大纲要领,观者茫然,故于纪传之史,必当标举事目,大书为纲,而子纪、志、表、传与事连者,各于其类附注篇目于下,定著别录一类,冠于全书之首,俾览者如振衣之得领,张网之挈纲,治纪传之要义,未有加于此者也(《史篇别录例议》)。
别录之法,非仅用于纪传已也,亦可用之于编年。其说云:
今为编年,而作别录,则如每帝纪年之首,著其后妃、皇子、宗室、勋戚、将相、节镇、卿尹、台谏、侍从、郡县守令之属,区别其名,注其见于某年为始,某年为终,是亦编年之中,可寻列传之规模也。其大制作、大典礼、大刑狱、大经营,亦可因事定名,区分品目,注其终始年月,是又编年之中,可寻书志之矩则也。至于两国聘盟争战,亦可约举年月,系事隶名,是又于编年之中,可寻表历之大端也。如有其事其人,不以一帝为终始者,则于其始见也,注其终详某帝,于其终见也,注其始详某帝可也。其有更历数朝,仿其意而推之可也(同上)。
盖章氏论史,尝称自注之善,谓使自注之例得行,则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书之大概,因以校正艺文著录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史注),此说诚为至当不易。宋代二李(李焘、李心传)所撰之史,其自注之可贵,尤逾于本文,即其证也。惟其所谓别录,虽视《通鉴目录举要历》为加密,然亦仅为索引之一种,须附本书而行,不能自成一史,上较袁枢,尚恐未逮。若夫以事为纲,经纬详明,可备古今之要删者,其即近人所称之通史、别史乎。
汉儒谓《春秋》有大义数十,炳如日星,吾昧于经学家法,不敢妄有论列,惟如章氏之所阐明,实有嗷曒然不可磨灭之处,而所阐明者,厥为史之义例,盖善于用综,以归纳法而得之者也。章氏尝谓胡太学虔,于襞积编纂之功,比小子为缜密,而小子于论撰裁断,亦较胡君为长,不特取材互省功力,即成书亦互资长技(《上朱大司马书》),可谓知己知彼矣。盖以章氏比于刘知幾,一则以扬榷利病为先,一则惟阐明义例是务,惟以扬榷利病为先,故详于批评,亦兼及体要,惟以阐明义例是务,故挈其纲领,而略于节目,试以经学家之派别喻之,刘氏如治古文学,正文字,明训诂,究名物器数,而微言大义,即寓乎其中,韋氏如治今文学,惟宣究微言大义之是务,而以文字训诂、名物器数之琐细者,为不足措意焉,此则二氏之辨也。
《文史通义》始撰于乾隆三十六七年之间,其《候朱春浦书》所云,出都以来,颇事著述,斟酌艺林,作为《文史通义》,是也(按章厌于三十六年十月出都)。其后续有所作,以迄于卒,如《浙东学术》一篇,系作于嘉庆五年庚申(是年所撰之文总题曰《庚申杂订》),即章氏卒前一年也。章氏于病笃时,以著述全稿,属萧山王宗炎(字穀塍)编定,宗炎旋写定一目,未及付刊而卒,章氏之次子华绂先勘定《文史通义》《内篇》五卷,《外篇》三卷,并《校雠通义》三卷,初刊于道光十二年(壬辰),于王氏旧目颇有更定,即今之通行本也。兹考内外两篇,各为六十一,《外篇》所载,悉论方志之作,后已别署为《方志略》,《内篇》之纯论史学者,不过《史德》、《史释》、《史注》、《传记》、《释通》、《申郑》、《答客问》(凡三篇)九篇而已。卷一凡十一篇,专明六经皆史之义,其余皆文史兼论,其意以为史须载之以文,离文不足以言史也。惟其中又有泛论学术者,如《朱陆》、《浙东学术》二篇是也;有专论文学者,如《文德》、《文理》、《古文公式》、《古文十弊》诸篇是也;然论史之旨,亦以寓焉,其命名《文史通义》,亦以此也。《校雠通义》撰于乾隆四十四年,初为四卷,后二年游汴,遇盗失去,幸前三卷有友人钞存本可据(据《酉冬戌春志馀草》),此即初刊本所据也。
其后有《文史通义补编》、《章实斋文集钞》,散见各丛书中,一九二一年,浙江图书馆始将所藏钞本《章氏遗书》十八册,编为二十四卷,排印行世,然犹未备。是年吴兴刘承幹亦汇刊《章氏遗书》三十卷,《外篇》十八卷,其所收者,除两《通义》外,有《方志略》、《文集》、《外集》、《湖北通志检存稿》及《未成稿》,又以《信摭》、《乙卯箚记》、《丙辰箚记》、《知非日札》、《阅书随箚》五种,附以《永清县志》、《和州志》及补遗、附录、校记,是为《外编》;后又取其《纪元经纬考续》为《外编》之第十九、二十两卷,章氏遗著,大略具是,非浙本之比矣。兹考其编次之法,大抵依王宗炎所编旧目,而又为之变通,如改《文史通义》《内篇》为六卷,原刊本《外篇》之论方志者,多具于《方志略》及《永清》、《和州》两志,无事复载,故取诸论文史之散篇,别编为《外篇》三卷,又原刊《校雠通义》无《外篇》,乃取诸论校雠之散篇,编为一卷,核以浙本,盖用王氏旧目也。又《文史通义》《内篇》文字,与原刊本多所异同,而篇目亦有增并 ,所可考者,大略如此。
章氏所一意经营者,厥惟《史籍考》一书,其书始功于乾隆五十三年,时居湖广总督毕沅幕中,初为撰《论修史籍考要例》一文,未几开局纂修,实由章氏主持其事,而洪亮吉、凌廷堪、武亿等亦与其役,中间因别撰《湖北通志》,未得专力于此,迨五十八年毕氏失职,章氏亦去湖北,然是时已程功十之八九矣 。然此书实代毕沅而作,执笔者亦非一人。及毕氏殁,稿已散失大半,章氏乃就其家收拾残丛,欲以独力续成之。嘉庆三年居杭州,藉谢启昆之力,乃得著手补修,并为重订凡例,遗书中所载《史考凡例》是也。兹录其总目如下:
《史籍考》总目
制书 二卷。
纪传部 正史十四卷,国史五卷,史稿二卷。
编年部 通史七卷,断代四卷,记注五卷,图表三卷。
史学部 考订一卷,义例一卷,评论一卷,蒙求一卷。
稗史部 杂史十九卷,霸国三卷。
星历部 天文二卷,历律六卷,五行二卷,时令二卷。
谱牒部 专家二十六卷,总类二卷,年谱三卷,别谱三卷。
地理部 总载五卷,分载十七卷,方志十六卷,水道三卷,外裔四卷。
故事部 训典四卷,章奏二十一卷,典要三卷,吏书二卷,户书七卷,礼书二十三卷,兵书三卷,刑书七卷,工书四卷,官曹三卷。
目录部 总目三卷,经史一卷,诗文(即文史)五卷,图书五卷,金石五卷,丛书三卷,释道一卷。
传记部 记事五卷,杂事十二卷,类考十三卷,法鉴三卷,言行三卷,人物五卷,别传六卷,内行三卷,名姓二卷,谱录六卷。
小说部 琐语二卷,异闻四卷。
共三百二十五卷 。
考史籍之分类,应以阮《录》 《隋志》为祖。刘知幾则谓: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能与正史参行。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榷而为论,其流有十:一曰偏记、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杂述篇》),是皆别于纪传、编年二体之外者也。其后史籍多祖《隋志》,其流或殊,大体未异。章氏所分十一部,五十五子目,是否悉当,别待榷论,惟与刘氏用意正同,而又加详者也。《史考》本未杀青,原稿以未刊而佚,杨守敬、李之鼎合撰之《丛书举要》,言毕沅未刊书有《史籍考》百卷,不过虚标其目。或谓其残稿见藏美国国会图书馆(据《书目答问补正》),亦未知其审也 。
章氏《史籍考》一书今既不传,亦未尝无人为之重作,长沙余苹皋(未详其名)撰《史书纲领》一书,俞樾为之序云:“余氏竭数十年之心力,撰述成书,体规朱氏《经义考》,网罗古今史书志乘,录其叙目凡例,视《经义考》加详,而卷帙倍之,匹于甲乙部之藏,不啻握其钤辖。”其推许可谓至矣(湘阴郭嵩焘亦为此书作序,见《养知书屋集》)。惜其书迄未付刊,不知流落何所(湘潭黎君泽济首考及此,或称余氏所撰本名《史考纲目》)。近日研史之士每欲发愤重撰《史籍考》,而惮其繁重,有撮萧梁旧史而为之考者,如海盐朱氏是,有萃晚明史籍而为之考者,如安阳谢氏是,以言理董全帙则尚有待,倘得是书为蓝本,而补其未备,不亦事半功倍乎?
章氏所撰诸志,以《永清县志》二十五篇(今分十卷)为最全,《和州》仅余残本(今分三卷),《亳州》、《天门》两志则未之见。《湖北通志》为章氏主修;稿本略具,始以毕沅入觐之际,为陈熷所驳,继以毕沅失职,主者易人,而全书易其面目,兹就检存未成两稿求之,可以见其大凡。其书分为四部:一为通志本书,二为掌故,三为文征,四为丛谈。本书分为纪、图、表、考、政略、、列传六目,掌故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文征分为甲(正史列传)乙(经济策画)丙丁(词章诗赋)四集,此本于方志立三书之议也。附以丛谈,以补其未备。章氏所撰诸志,以此志为用力最深,乃今仅得见其残稿,惜哉惜哉!
校雠之学,由治书而生者也。先章氏为此学者,有明人胡应麟之《经籍会通》,《四部正讹》。《经籍会通》四卷:一曰《源流》,二曰《类例》,三曰《遗轶》,四曰《见闻》,篇章略具,亦《校雠通义》之先声矣。又有焦竑于所撰《国史经籍志》后,附以《纠谬》一卷,驳正汉、隋、唐、宋诸志及诸家书目分门之误,亦论校雠学之可称者。其于章氏之后,续其书者,凡得两家:一曰双流刘咸忻之《续校雠通义》,一曰杜定友之《校雠新义》。刘氏所撰诸书,多涉皮相,殊鲜精义,盖不足论;杜氏用西人十进法,部次吾国旧籍,因谓书籍分类与学术分类不能并为一谈,《新义》一书,即为发挥此义而作。夫校雠之学,为史学之支裔,然尚有人赓其业而续其书,向、歆造端,郑、章衍绪,上下千载,此道不孤,至于《文史通义》一书,尚未闻有人为之续作,范围有广狭之殊,撰述有难易之别,率尔操觚之士,其不敢轻于从事,又不待问矣。
近人或推郑樵,以为可与刘、章二氏鼎足而三,吾谓非其伦也 。章氏尝盛推郑氏《通志》,以为其精要在乎义例,此盖章氏自道其所得,而引郑以自助耳。郑氏以一人之力,穿贯诸史,会为一书,体大气锐,诚可惊叹,然其力不副心,漏略百出,且语多袭旧,迹不可掩,前已略论之矣。其史学之识解,略具于《通志 总序》及《夹潦遗稿 与方礼部书》,总其精要之语,亦不过百数十言而止耳,求如刘、章二氏之自具篇章,首尾一贯,则郑氏病未能也。且郑氏治史之精神,尤在《校雠》一略,其中精语虽多,已不能掩其粗疏之迹,况下于此者乎 或又谓吾国自有左丘明、司马迁、班固、荀悦、杜佑、司马光、袁枢诸人,然后有史,自有刘知幾、郑樵、章学诚,然后有史学 。吾谓能撰史者,必通史学,左、马、班、荀诸人皆长于撰史,其精于史学必矣。且史学之名,始于后赵石勒,则刘知幾之前,亦不得谓之无史学,惟论史学之专书,具有家法,言成经纬,则自刘氏始,而章氏继之,郑氏不得与焉。此吾所以于马、班二氏之后,极有取于刘、章二家之作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