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原强(2)
然而至于至今之西洋,则与是断断乎不可同日而语矣。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商贾章程明备观之,则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未或失节,无间远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其民长大鸷悍既胜我矣,而德慧术知较而论之,又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谓耕凿陶冶,织纴树牧,上而至于官府刑政,战斗转输,凡所以保民养民之事,其精密广远,较之中国之所有所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学术;其为学术也,又一一求之实事实理,层累阶级,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盖寡一事焉可坐论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盖彼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一洲之民,散为七八,争雄并长,以相磨淬,始于相忌,终于相成,各殚智虑,此日异而彼月新,故能以法胜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为可畏也。
往者中国之法与无法遇,故中国常有以自胜;今也彼亦以其法与吾法遇,而吾法乃颓堕蠹朽膛(瞠)乎其后也,则彼法日胜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儽然不终日之叹也,此岂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岂狂痴也者。」但天下事既如此矣,则安得塞耳涂目,不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过矣,吾所谓无以自存,无以遗种者,夫岂必「死者以国量平(乎)泽若蕉」而后为尔耶?第使彼常为君,而我常为臣,彼常为雄而我常为雌,我耕而彼食其实,我劳而彼享其逸,以战则我居先,为治则我居后,彼且以我为天之僇民,谓是种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于是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使吾之民智无由以增,民力无由于奋,是蚩蚩者长为此困苦无聊之众而已矣。夫如是,则去无以自存无以遗种也,其间几何?不然,夫岂不知其不至于无囗类也,彼黑与赭且常存于两间矣,矧夫四百兆之黄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贵贱苦乐之间异耳。
且物之极也,必有其所由极,势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强,则强者正所以长存;不善用其柔,则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数,老氏雄雌之言,固圣智者之妙用微权,而非无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谓也。无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正《太甲》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为无衣者减寒,岁亦不为不耕者减饥也。客亦知之否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则彼之穆哈蓦德,固以敢死为教,而以武健严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质有余,术知虽无可言,而鸷悍胜兵尚足有以自立,故虽介两雄乎而灭亡犹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盖亦仅矣。若我中国,则军旅之事,未之学矣,又乌得以上耳其自广也哉!
虽然,使今有人焉,愤中国之积贫积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为治?使我为治,则可以立致富强而厚风俗。然则其道何由?曰:中国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宪有在,吾将遵而用之而加实力焉。于是督责之政行,而刺举之事兴。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何则?天下之势,犹水之趋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胜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刍狗也,一陈而不可复用。天下之势已日趋于混同矣,吾欲富强,西洋富强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于是其于朝也,则建民主,开议院;其于野也,则合公司,用公举。练通国之兵以御侮,加什二之赋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国之贫与弱有弥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则窳,劳则强,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则有速其死而已。中国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苏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锡彭塞亦言曰:「富强不可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今夫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谓能旦暮为之,无是理也。何则?有一倡而无群和也。是故虽有善政,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发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与之合也,否则立槁而已。王介甫之变法,如青苗,如保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美也,其浸淫驯致大乱者,坐不知其时之风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见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党论纷殽,至于亡国而后已。而后世遂鳃鳃然,举以变法为戒,其亦不达于理矣。苟曰:今之时固不然,则请无论其大而难明者,得以小小一事众所共见者证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师,见吾之贡院,笑谓导者曰:尔中国乃选士于此乎?以方我国之囹圄不如,其湫秽溷浊不中以畜吾狗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着其事实而已。今无论辟治涂塈为其中以选士者,上之人有不克也,费无从出一也。幸而费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盗蚀而有以及工者几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减料者又几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携席帽而入居于此者,其知此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爱惜保全焉,不恣毁瓦画墁以为快者,又有几人哉?然则数科之后,又将不中以畜狗马。然则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为愈也。此虽一事,而其余可以类推焉。
凡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国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圣贤之训,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也。其所为卓卓如是,则于农工商以至皂隶舆台,夫又何说?往者尝见人以僧徒之滥恶而訾释迦,今吾亦窃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为其教何入人心浅也。惟其入人心之浅,则周孔之教固有未尽善焉者,此固断断乎不得辞也。何则?中国名为用儒术者,三千年于兹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则糜烂废瘘不相保持。其究也,且无以自存,无以遗种,则其道奚贵焉?然此特鄙人发愤之过言,而非事理之真实。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儒术之不行,固自秦以来,愚民之治负之也。
第由是而观之,则及今而图自强,非标本并治焉,固不可也。不为其标,则无以救目前之溃败;不为其本,则虽治其标,而不久亦将自废。标者何?收大权、练军实,如俄国所为是已。至于其本,则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开,民力日奋,民德日和,则上虽不治其标,而标将自立。何则?争自存而欲遗种者,固民所受于天,不教而同愿之者也。语曰:「同舟而遇风,则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特患一舟之人举无知风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则其效必至于倾覆。有篙师焉,操舵指挥,而大难济矣。然则三者又以民智为最急也。是故富强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国人与人相与之际,至难言矣。知损彼之为己利,而不知彼此之两无所损而共利焉,然后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于上下举不能自由,皆无以自利;而富强之政,亦无以行于其中。强而行之,其究也,必至于白废。夫自海禁既开以还,中国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总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制造局,四也;海军,五也;海军衙门,六也;矿务,七也;学堂,八也;铁道,九也;纺织,十也;电报,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强之机,而迁地弗良,若亡若存,辄有淮橘为枳之叹。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国二人联财则相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与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举其事故也。颜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夫,取而玩弄之,则绝膑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废之说也。嗟乎!外洋之物,其来中土而蔓延日广者,独鸦片一端耳。何以故?针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与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后知处今之日挽救中国之至难。亦唯知其难,而后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郄而导大窾也。至于民智之何以开,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务,固将有待而后言。
附:原强修订稿
今之扼腕奋肣,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近五十年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经国利民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之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曰《物种探原》。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论者谓达氏之学,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虚言。其书谓:物类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异者,大抵以牵天系地之不同,与夫生理之常趋于微异;洎源远流分,遂阔绝相悬,不可复一。然而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训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书之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谈理之家,摭为口实,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遗种也,则必强忍魁桀,捷巧慧,而与其一时之天时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为争也,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为劳,狃于山者,使之居泽,以是以与其习于劳、狃于泽者争,将不数传而其种尽矣。物竞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数千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矿学家所见之古兽古禽是已。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达氏总有生之物,标其宗旨,论其大凡如此。至其证阐明确,犁然有当于人心,则非亲见其书者莫能信也。此所谓以天演之学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宾塞尔者,亦英产也,与达氏同时。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原》为早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夫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刑政礼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术,以发挥修齐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奥殚。其论一事,持一说,必根据理极,引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于五洲殊种,由狉榛蛮夷,以至着号开明之国,挥斥旁推,什九罄尽。而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则尤三致意焉。殚毕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蒇。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夫亦可谓美备也已。
斯宾塞尔全书而外,杂着无虑数十篇,而《明民论》、《劝学篇》二者为最着。《明民论》者,言教人之术也。《劝学篇》者,勉人治群学之书也。其教人也,以浚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其勉人治群学者,意则谓天下沿流讨源,执因责果之事,惟群事为最难,非不素讲者之所得与。故有国家者,其施一政,着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历时久而转相因,其利害迁流,则有不可究诘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颇之私未尽,生心害政,未有不贻误家国者也。是故欲为群学,必先有事于诸学焉。不为数学、名学,则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不为力学、质学,则不足以审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数力质四者之学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犹仅察于寡而或荧于纷,仅察于近而或迷于远也,故必广之以天地二学焉。盖于名数知万物之成法,于力质得化机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学,各合而观之,而后有以见物化之成迹。名数虚,于天地征其实;力质分,于大地会其全,夫而后有以知成物之悠久,杂物之博大,与夫化物之蕃变也。虽然,于群学犹未也。盖群者人之积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机,则必治生学;欲知感应之妙,则必治心学,夫而后乃可以及群学也。且一群之成,其体用功能,无异生物之一体,小大虽异,官治相准。知吾身之所生,则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寿命之所以弥永,则知国脉之所以灵长矣。一身之内,形神相资;一群之中,力德相备。身贵自由,国贵自主。生之与群,相似如此。此其故无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呜呼!此真大人之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