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诗以深为难,而厚更难于深。子美《秋兴》,每篇一意,故厚。曹唐《病马》只一意,而得好句六联,成诗三首,乌得不薄?眩于好句而不审本意,大历後之堕坑落堑处也。
严沧浪云:“诗禁五俗: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韵,皆不可犯。”此言最善。学问安可无师?无师则杜撰。而书家贵学师,舍短取长。诗学李、杜,正道也。李之“座中若有一点红,斗筲之量成千锺”,杜之“袖中有旧笔,兴至时复援”,其可学乎?学字先得败笔,学诗先得累句,莫若之何!
学诗不可杂,又不可专守一家。乐天专学子美,西昆专学义山,皆以成病。大乐非一音之奏,佳肴非一味之尝,子美所以集大成也。
余友贺黄公曰:“严沧浪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等,直是《六经》鼓吹,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乔谓唐诗有理,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唐诗有词,而非宋人诗话所调词。大抵赋须近理,比即不然,兴更不然,“靡有孑遗”,“有北不受”可见。又如张籍辞李司空辟诗,考亭嫌其“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若无此一折,即浅直无情,是为以理碍诗之妙者也。
问曰:“言情叙景若何?”答曰:“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中之兴‘关关雎鸠’等,有似乎景,後人因以成烟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兴义以微。然唐诗犹自有兴,宋诗鲜焉。明之瞎盛唐,景尚不成,何况于兴?”
古诗多言情,後世之诗多言景,如《十九首》中之“孟冬寒气至”,建安中之子建《赠丁仪》“初秋凉气发”者无几。日盛一日,梁、陈大盛,至唐末而有清空如话之说,绝无关于性情,画也,非诗也。夫诗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唐诗能融景入情,寄情于景。如子美之“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沈下贤之“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祖咏之“迟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景中哀乐之情宛然,唐人胜场也。弘、嘉人依盛唐皮毛以造句者,本自无意,不能融景;况其叙景,惟欲阔大高远,于情全不相关,如寒夜以板为被,赤身而挂铁甲。
景同而语异,情亦因之而殊。宋之问《大庾岭》云:“明朝望乡处,应见岭头梅。”贾岛云:“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景意本同,而宋觉优游,词为之也。然岛句比之问反为醒目,诗之所以日趋于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