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手稿(14)
诸公闻此将曰,此真异闻!天下安有国民而扶立专制,甘为奴隶者乎?使叩其民情,未有不欲得议院者也。吾应之曰:此在历史,亦不尽然。盖事势不同,民有虽欲立议院而不可者。此如俄国安那皇后康、雍间即位,当国时,欲立国会,舍贵族无可集为议员者,民以为与其受贵族鱼肉,转不如任至尊之专制,且约必大权不复旁落,而后载之,此其证也。乃至战争之世,其黜众治,而用专制者尤多。盖当此之时,以求存立为先,一切国民利益,众皆视为后图,而群附于战胜攻取之能者。使其事暂,将所推戴之人亦暂。使其事常,如国处难守冲散之地,如普鲁士,如路易十四以前之法国,皆必待边线已立,国有四塞之固,而后可议其余。不然,专制之治,不可以已。历史中如路易,如伏烈大帝,如拿破仑,其得位行权,皆由此理。不过,当知此等专制一立之后,虽事势变迁,其权无由解散。虽其始有救亡之用,而其终常为殃民之资,此其制所以为千古之诟厉耳。
但不佞所为诸公辨晰者,固不止于黜旧说,乃在于进新知。旧说谓专制之权,由上及下;众治之权,由下及上。吾所发明,乃谓专制之权,亦系由下而成,使不由下,不能成立。然则旧之界说,不可复用明矣。虽然,专制众治,固自有别,而其异果安在耶?此是第八会结穴问题。所谓图穷而匕首见者,不得不为诸公郑重出之。又近者吾国国家,方议立宪,立宪非他,即是众治。众治则不得不用从众代表一制,凡此皆相因而生,无由解免。故不佞继此所欲为诸公发明者,乃中国此后国家,与前此数千载国家之区别。不佞郑重以言,诸公不可不郑重以听也。
则问立宪国家与专制国家,其最要分殊,在于何者?此诚不易解决之问题也。政治之为科学,与他科学不同者,他科学如动植之类,吾辈之治之也,如堂上人听堂下之曲直。而政治不然,吾人身与其利害,而衡鉴易淆,一也。况所治之物,自鸣各殊,而不必皆实,二也。今使动物学家,欲为众生别类,彼懦懦戢戢者,方引首争鸣,吾为何等何科,有机无机,彼治其学者,未必不以所闻,转以茫然。今日世界国民,正复如是。吾近于街头,曾见《宪法古义》一书,意谓凡西人之宪法,皆吾古先所已有者。大抵吾人本其爱国之意,每见外人好处,总不肯说此为吾国所无,而十三经二十七史皆其傅会材料,名为尊我,实则大惑。又使诸公取前问题而叩之西人,彼亦将言人人异。彼将曰:立宪要点,其所以异于专制者,以下议院独有财政赋税之权,非国民所允诺,毫厘之利,不得横取,此谓囊橐法权RightofPurse云云。虽然,其说误也。盖使下议院之势诚重,所操法权,且不止此,若其诚轻,将并此无之。夫既有国家,则办事不能无费。西国上古王公,自有产业,山泽苑囿,遍于国中,无俟取于民而后足,此所谓水衡之钱是已。当此之时,虽有囊橐法权,不足窘政府也。且政府所为多矣,今置他端不问,而独禁其取财,亦未见其财之果可保也。不知此乃当时君民争执之顷,彼民见此,为其上之所急,得挟此以要之,取以达其最大之目的。后之论者,乃指术为鹄,失之远矣。
或又曰,立宪之与专制异者,在立法与行法,权界分明之要点。议院主于立法者也,国君宰相,下至百执事,行法者也。唐人有言,不经风阁鸾台,何名为勅。而西人亦云,非经国会公允,不得称制,著为律令。十七世纪英国风潮,所争即此立法权独立之事。此其为说,较前稍优,然而亦未尽合。夫三权分立,孟德斯鸠《法意》论之详矣。故法国初立议院,凡行政诸官,不得列坐其中。然而立政机关,因此大窒,此于事理至为易明。假如将为理财立法,而摈户部,是户部所历甘苦,于议法时,毫无用处。又如将为教育立法,而摈学务大臣,其所立章程,亦岂有当?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使此言而信,则此等权界,且不可立。总之,凡此等处,各国议院法制,各有不同,而民权所伸,亦以大异,中间可以谛论者极多,惜非此时,所能为诸公推竟究耳。
大抵欲知专制立宪之异,考诸旧说,不如观见时之所实行。试举英国宰相,其为行法权固也。然以一官,为立法权之领袖,一切新法皆由宰相发起;而其身之进退,则视下议院之从违。使其议为院中舆论所归附赞成,言听计从,则其权最大;设舆论与之出入依违,则其人为处危疑之地;乃至院论与之显然反对,则宰相惟有奉身而退,明日他人入代,而组织新政府之事见矣。宰相为政府领袖,而其兴废,依于民情如此。
吾前者不云乎,一切政府,即在专制,其权力之成,必由群下,不过广狭殊耳。夫政府所建名号,千诡万殊,或国君其视土地,犹私家之视田业;或云天之所立,作君作师,而有符瑞感生以为天命之据。此其真伪诬信,姑不具论,但名号建矣,而所感召谁乎?必有众也。假有众相与不承,彼又乌从而得力?故名号建于上者,其归顺拥戴者存乎下,凡政府皆然。独至立宪政府,其归顺拥戴者,存乎通国太半之民,即不然,亦必有国家思想之众太半归之。
然则专制、立宪二者,其为群下所拥戴既同,而二者不同安在?应之曰:舆论者,拥戴之情之所由宣也。专制之政府,无以为宣达测视舆论之机关,而立宪之政府有之。一令之行,一官之立,舆情之向背,不独显然可见也,而多寡之数,亦至著明。其向背与多寡,皆于议员之出占投票而得之。
此谓舆情向背多寡,有议院以为宣达测视之机关者,即无异言国民得此,而有其建立维持破坏政府之机关也。
此为政治学最紧要之公例,恐诸公不能猝喻,不佞不妨反覆推言,期于必明而后已。今由前路所发明,诸公当晓然,无论何等国家,其中皆有此建立维持、破坏政府之权力。建立者,由无而使有;维持者,由有而使存;破坏者,由存而使亡。此种权力必有所寄,在民,在兵,在本国,在外国;为公,为私,为善,为恶,无不可者。但此种权力,有得其机关,其力有以达者;亦有不得机关,其力散漫隐伏,无以达者。虽然,散漫隐伏矣,而政府之立仆必视之。今假向日维持政府之权力,以有因缘,坐而中变,此即言政府所倚其扶立拥戴以为存者,乃今不愿扶立拥戴之。然坐无机关,此变未由宣达,而居上之人,亦坐无此机关,未由测验,懵然不知。诸君试思此时国家现象,要当何如?曰:此如汽箱,外无汽表,早晚炸耳。炸者何?乱也。炸者何?革命也。此革命而乱者,皆坐无以为宣达测验舆情之机关耳,皆坐无国会议院耳。
往者俄罗斯,无国会议院之国也,其历史所载,君若相死于非命者最多,此理有必至,势有固然者也。彼俄君臣,未尝不知也。是故不欲其民有国家思想,迷信之以宗教,困阨之以教育,而终则临之以兵,然而其效可睹已。至于英国,则四百年无暗杀之事,此其中亦有天幸。而最足异者,则佐治第三GeorgeⅢ,以风狂不惠之身,享国六十年,而庶政日兴,国日强富。无他,有机关焉,以达此国民众治之力故耳。专制之国,国主当阳,而宰相辅治,宰相之黜陟由人主。立宪之国,人主仰成,宰相当国,而宰相之进退由国民。此英国至今,所以可决言其无革命之事也。虽然,谓英国无革命可,谓英国时时革命亦可。一政府之改立,皆革命也。专制之革命,必诛杀万人,流血万里,大乱数十年十余年而后定。英民革命,轻而易举,不过在议院占数之从违。庄生有言,万死方不死。真立宪制,政如是耳。此国家景命,所以灵长,而有万世不倾之皇室也。
是故有无议院国会为建立破坏政府之机关,专制立宪二政府不同在此。不佞于政治,本非专门,承诸公厚爱,为此八夕讨论。然此中多采近世西儒成说,而为众论所推服者,非敢臆造。所惜八会,为时过促,于诸制尚不能详。今请为诸公总前所言,而立政治要例十二条如下:
一、凡有政府,则有约束,约束必以压力,无自由者。
二、政府以专制为常,以众治为变,如军中惟一主将,法廷惟一士师。
三、然以一身而御众人,其力常不足者也,故其势不能无待于群扶。
四、群扶之力,必自靖自献而后可,至其为此之义利公私,乃所不论。
五、故一国之中,不仅治人、治于人二方面而止,而常有扶持政府者,为之居间,成三方面:治者、扶治、受治。
六、既能扶之,斯能倾之,亦能造之。是故扶持政府之权力,即建造政府之权力,亦即破坏政府之权力也。
七、但此种权力,常无机关;或有机关矣,而未正名为扶持政府者。如法之路易十四,几为全国民心之所归,然无机关以达群扶之力。英之可伦谟尔O.Cromwell,以兵众自辅,可谓有机关矣,然其名则为他用,不曰扶持其所立政府者也。此等现象,见于专制之国最多,于吾中国,正复如是。
八、政界天演,程度既高,则其国不独有扶倾政府之权力,而又有扶倾政府之机关,以宣达扶倾政府之权力。
九、机关未具,则扶倾政府之权力,其用事也,常至于横决。此一治一乱之局之所以成,而皇室无不终于倾覆之理。机关既具,前之权力,不但宣达有从,又可测视,得以及时,为之剂泄,而乱无由作。此立宪之国所以无革命,而代表之皇室所以不倾。
十、立宪之国会,于国事无所不闻者也,其实乃无所问,要在建造扶持破坏其见行之政府,以此为其大职而已。
十一、机关未具,扶倾政府之权力,每患不偏不公,或见或隐。其政府有独治一国之外形,不知其力之实起于下,则转以扶持者为忠顺,破坏者为叛逆,且以其物为天命之所授,而一切矫诬符命之事起矣。
十二、如此者,谓之君主,谓之专制;而若前所言者,谓之众治,谓之立宪。
注释:
第 1241 页[*]《政治讲义》,一九○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五九年新加坡出版的《严几道先生遗著》中全录此书,係根据严复四子严璿家藏稿本排印的,文字和商务本略有不同,但错字较多。今据商务本排印。商务本中之明显错误和不妥处,据新加坡本校改。本书所译人名、地名,今参照新加坡本,将原名附后,以便读者。
第 1252 页[①]原文如此。
第 1267 页[①]商务本作“生病老死”,今从新加坡本。
第 1275 页[①]商务本作“击鲜渔猎”,今从新加坡本。
第 1283 页[①]商务本作“适通”,今从新加坡本。
第 1305 页[①]商务本作“扎尔”,今从新加坡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