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文集二十（2）
《孝经》之言曰：“扬名安亲。”名扬矣，亲不安，不可谓之孝也。往者翰林官俸入不足资所给，辄宽其休假汤沐，以便于定省。今令甲独否，故有掇上第，备近臣，为亲者缘供亿之阙忧其子，为子者为门户之艰念其亲，以地之远而赋之急，惟江南为特甚。古制宽，大臣有请外。宋之馆阁虽直学士以上，犹乞一郡以养父母。世祖之内外并任者，实仿旧典，责吏治，兼体臣子以优其私。窃闻补念之迎养也，将车都亭，扶携垂白，长老聚观，郡邑毕至。余在同官中为忾焉太息曰：“吾辈之事其亲，有一日之宠如秦君者乎？”故今日刻君之碑，书吾友之孝，而原本于君恩，噫嘻，此亦《礼经》意也。为之铭曰：奕奕淮海，大放厥词，好是正直，坎壈于时。桓桓端敏，大显丕绩，耆定四方，载诸典册。维君也文，不有其名；维君也才，不有其勋。左弦右壶，笑傲白云。永怀二人，孝思无忝，因心则爱，笃我天显。动莫若敬，居莫若俭，讲信修睦，守道乐善。帝曰鉴哉，锡以圭璧，荐之明堂，籍用瑶席。乃登法从，乃作牧伯，禄养鼎钟，休假浣涤，趋庭义训，曰图报国。昔人所重，惟兵与刑，尚书秉钺，挞伐蛮荆，好生不杀，著有令闻。今君之子，执宪以正，仁恕廉平，全彼民命，弗替引之，长保余庆。有嶞者山，有槛者泉，春申溪涧，泰伯土田，新阡袭吉，卜云万年。爰作斯庙，升歌鼓瑟，我牛我羊，荐飨来格。弦彼铭诗，刻之乐石，贻尔子孙，昭示无极。
【佥宪梁公西韩先生墓志铭】
伟业奉先大夫之丧在殡，真定少宰梁公讳清远，排缵其尊人佥宪西韩先生行事来告曰：“月日公薨，月日公葬，纳竪之石，未有刻文，以累子。”伟业为之噭然号曰：“西韩吾友也。闻朋友之丧，礼宜为位哭。今惸惸苴绖之中，弗获以其服哭之，又大功废诵，矧可衔哀执笔、预知文字之役乎？敢稽颡辞。”逾月，方伯佟公再以少宰之意来速铭，则又参歔流涕曰：“孤子交于梁氏父子者二十年，先大夫所具闻也。梁氏方贵盛，知交故吏满天下，少宰不以假名公卿手，顾重趼三千里，固以属余，其谓笃老故人，知公之生平为悉也，敢终用服为解乎？”乃反袂拭面，删取其辞而铭焉。
按状，公讳维枢，字慎可，别号西韩生，真定人。其先徙自蔚州，七世至太宰贞敏公始大。贞敏第四子封中书澹明公讳志，以元配吴夫人生公。公生而瑰异，贞敏奇爱之。既长，负志节，读书不屑俗儒章句，澹明公俾就家塾，塾师避席谢非所能诲，且曰：“是其文殊类梦白。”梦白者，高邑赵忠毅公，隆、万中所推真定两太宰也，时以小选家居讲道，指授生徒。公执经往侍，遂为入室弟子。每著书，必命校雠，丹黄接席。得所咏《韩河》诸什，抚卷叹曰：“风雅不坠，复见之梁生矣。”其爱重如此。学成至京师，及应城杨忠烈之门，杨一见嗟异曰：“高邑诚知人。”乙卯，京闱既隽，讽诵自如，罕接贺者。赵公闻而嘉之曰：“此吾所以取慎可也。”天启初，赵公枋用，公以贞敏褒终之典未备，上书阙下，因赵公以遍赞宾客，表章先烈，讨求国是，愍纶下而公之声名烂焉。逆奄起诏狱，目赵、杨为党魁，首被祸。赵白首会逮，公倾身赡护唯谨，赵公得减死，出语人曰：“若慎可者，斯可谓之义故矣。”杨锒铛胶致，道出恒州，公策蹇往迓，大言槛车之旁曰：“公此行足以垂名竹帛，死者公之本志，岂足畏哉！”杨举手曰：“知子此来，不徒师资之情。昔人有言：九死不悔，此吾心也。”于时逻卒狞立，人皆以耳目非是，盍不为门户计！公不顾。累下春官第，台使者疏其才，京朝官以诏书保举，久之，用吏部铨考授内阁撰文中书舍人。公大臣子孙，生长畿辅，朝章国故，耳濡目染，机密之地，演纶画敕，胥倚办于公。上命草诏谕督师，漏下二十刻，中使辟殿门以待，传呼迫趣，援毫立就，宫省为之嗟伏。应诏陈便宜，多所指切，进《循良》《城守》二书，愿颁诸选人为挈令，章下所司。逾年，晋尚宝司丞副，掌典籍事。先是典籍一官，非复祖宗旧制，官资由他涂杂进，久者，子弟枝附盘互于其中。当国者与外廷忤，疑为煽动，坐以漏泄省中语言之上，杖杀之，而改用公等一二正流，擢自乙科，特重其选。公屏交游，避名势，虽为当途引用，公务外弗肯与通。乃同事者班在公右，沾沾喜，自诩相君之私人，交关请谒；向时得罪者，亲党侧目思报，蜚语上闻。中外皆知公薰莸不相缘染，而论者以官连接迹，谰语及之。诬既白，犹用其文罢公，士论怫郁。未浃月，起家擢任工部主事，从尚书吴桥范文贞公请也。范公忧神京孤注，增楼橹，庀戎器，公襄其劳。无何，庙社沦胥，婴城被执，誓以必死。
皇清定鼎，即旧官录用。奔澹明公丧，归而孝养吴夫人者八年。用疏荐复出，补营缮郎，管理三山，掌灰物之征令以共邦用，匠人之取厉磜，冶氏之给薪蒸，转移执事之车牛僦费，公壹其数量，课以员程，焌徒称平。乾清宫告成，得文绮名马之赐。升山东按察司佥事，整饬武德兵备。武德多鸣夋暴客，豪大姓为之窟穴，莫能擒治。公简练营兵，署其骁雄为右职，责以讨捕，收府奸者置之法，缚巨猾送都市戮之，境内以清。视事一年，绝苞苴，恤徭役，督河漕之卒而牵挽时，申逋逃之条而株送免，惠政流闻。会入贺，遂乞养，后五年而卒于家，享年七十有四。学者私谥为文孝先生，称本志，序笃行也。
公于书酷嗜欧阳率更，得其楷法，世祖皇帝知其能，命书数纸以进，天语褒嘉，传为盛事。所著《玉剑尊闻》及《性谱日笺》《内阁小识》《群玉直誉》等集数百卷。公之在典籍，尝请下献书之令，以备典章缺失，事不克就。至今金销石泐之余，考钩党之始终，辨政本之功罪，非公纪录，孰可援据哉！
公生于丁亥八月之二十九日，卒于壬寅年十月之六日。元配王氏，继王氏，再继杜氏。少宰贵，于典得加恩二母，元配王赠恭人，而杜貤封亦如之。有六子：长少宰也；次清泰，诸生；次清传，武进士，候补銮仪卫；次清尚、清芳、清烈，与兄清泰皆早卒。孙男七人：允朴胄监，允桓、允栴皆诸生，允榛、允梧、皆清远出；允杰诸生，允构，皆清传出。孙女五人。曾孙男五人：颐光、卿光、宪光、荫光、诰光，皆允朴出。曾孙女三人。少宰以某月日葬公于真定某乡之某原，礼也。
余与公定交于先朝，比去京师十五年，宿素已尽，唯公迎閤握手，高谭尽日，余疲苶不任趋拜，而公善饮啖，据鞍跃马，能勤于其官。当是时公之诸子鸣驺夹道，人或爱公，劝其少自暇逸，辄笑弗应。间为余言，年少时射麋击兔于茂山之下、韩河之滨，极望平芜，登高长啸，慕袁丝、郑庄之为人。又先业在雕桥庄，有古柏四十围，赵忠毅尝过而憩焉，岁月不居，身名晼晚，每摩挲其下，彷徨叹息不能去。余因察公志气魁岸沉塞，类古劳人节士之风，年虽迟暮，宿心未摧，每思出其所长自效于当世，非苟以家门贵盛、樗散自全者也。彼爱公者，乌足以知公心哉？余投老荒江六年，衰病坎壈，倍于畴昔。公家英嗣皆以公故辱知余，余得栖迟闾里，苟视先人之饭含者，夫犹公赐也。呜呼，其可无铭？铭曰：汉有平原，触忤宦竖，急难相勉，不忧不惧。伟哉裴生，为前孝廉，徒步往送，崤、渑之间。侃侃梁公，媲美前烈，执义名贤，古人之节。婴也存赵，融乎讼杨，同垂信史，北州之良。伯鸾《五噫》，叔敬《七序》，作为文章，掌帝之制。益耳有后，河西以封，一门万石，四世五公。烈士暮年，壮心伏枥，毋以老耄，敢自暇佚。恒山奕奕，滹沱洋洋，敦丘宰木，赤壤黄肠。我铭幽宫，以报死友，陵迁谷移，斯言不朽。
【左谕德济宁杨公墓志铭】
故奉训大夫、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讲济宁杨公，以避地卒于毗陵东南二十里戚墅堰之方悤村，其孤通睿奉其丧归葬，以状来言曰：“先君之殁也，遗命就葬江南，而请子一言以铭其藏。今诸孤奉母北还，将卜诸先大参之兆，而不得子一言，是再违先君意也。”余受而哭之曰：“余何忍铭吾友哉！”
按状，公讳士聪，字朝彻，别号凫岫。中辛未进士。选庶吉士。癸酉，授翰林院检讨。甲戌，奉命册封赵王，王以疾请无拜，公正色裁之，卒如礼。丁丑，会试同考，得《春秋》士二十三人。明年，皇太子出阁讲学，充校书官。以职事纠中书黄应恩，失当事意。寻以经筵讲官召对，面论考选得失，疏劾吏部尚书田唯嘉及其乡人太仆卿史牜所为诸不法，上用其语，唯嘉黜免，牜逮问。未几田、史之党复振，公病请回籍。辛巳，史牜死狱中，诏籍其家，应恩前已他事论死，乃思公言为可用。壬午，召见，擢右春坊中允，副考北闱，得士百七十有一人。癸未，题补日讲，升左谕德，管诰敕，修《大明会典》。甲申，得旨宣慰襄藩，赍手敕谕左镇入援。会通州相出治军，请以公收山东义勇，未及行，寇陷京师。公投爱女于井，趣孔夫人与妾阳氏，祝氏缢，己则仰药自杀，为防守者觉，水灌之，大吐复活。孔悬绝苏，二妾与女死焉。得间弃家南奔，督辅请为监军，护诸镇帅，不果。过江，避兵武塘，既而转徙于丹阳、金沙，终归毗陵，郁郁不得志以死。
初余同馆兄弟二十四人，而豫章杨机部、山右王二弥、公与余四人者立朝相终始。机部最伉直，余与二弥好持论，公谨质凝重，多大节。其以职事纠黄应恩也，应恩者小人，历事久，关通中外。旧制，词臣于殿阁大学士为同官，而中书特从史，即集资至九卿不得钧礼。淄川相以外臣入，废掌故，而应恩挟中官重示笼络，又助为调旨，以此得相张心，益骄无旧节。公与语不合，立具奏，又移书淄川责数之，而佥人尽目慑公矣。田唯嘉者，以吏侍郎取中旨进，于相张为师生；而史牜特虎而鸷，父丧家居，颐指诸大吏为威福，天下莫敢言。公于便殿白发其端，退而上书，条疏赃衅，章十数上。当是时，先皇帝欲公尽言，故下严旨屡诘辨，苟一语参验失实，且收坐。而公所弹奏又皆阁部大臣，方任用领事，其党以声势权利相倚，行金钱数十万金吾、大榼为耳目，日夜思有以中公。而公以一书生，孤特寡助，结怨要近，危祸难测，朝士自一二人外莫敢过其门，大会廷中，无有立而与之言者。乃益慷慨发舒，尽列其诋欺状以进，终使邪党莫得搘捂，颠倒错愕，咋舌丧气，自实而后止。此固公质直忠孝，上感主知，而先皇帝之明不可及也已。公之奔走漂泊，愤懑发病，病革而大呼“先帝召对！”者三，凡以感旧恩而必报之死也。
嗟乎！当先帝亲儒重学，而同官三四人奉诏辅导太子，其遭遇之隆，可不谓盛欤！逮乎天地裂，交游尽，二弥前以病亡，机部婴城不屈而死，唯公与余得相见于流离之中，而复殁于穷村，丧榇未还，妻子不立，屈指二十四人零落亦无几矣。呜呼，可不叹哉！
公始祖讳林，元季自北地迁济。林生惠，惠生景高，景高生鸾，鸾生赠中大夫震，震生赠中大夫思仁，皆以大参昆源公洵贵，赠如其官。昆源公即公父也。昆源公初娶周淑人，早卒，继娶聂淑人生公。公以甲子举于乡，丁卯而大参公殁，聂淑人亦亡，不及见公成进士，公每言及，未尝不涕泣也。公初娶赠孺人黄氏，继娶封孺人孔氏，实圣裔。妾阳氏，宛平人；祝氏，江都人，以殉难，故其葬也必以祔，礼也。男五人：长通睿，诸生，黄出；次通俊、通久，俱诸生；次通俶，孔出；次通佺，妾经氏出。女一。孙一：璜，通睿出。孙女四人。公诗文雅练，章奏尤警核，所著《静远堂稿》《玉堂薱记》《戊寅纪事》《甲申核真略》凡数十卷。生于丁酉七月十四日，卒于戊子七月十一日，享年五十有二。其卒也，通佺甫二岁，公命育之江南，且指以托通睿曰：“青山埋骨，何必故土？待此子成立，以守吾墓。”今尽室北归，通睿必能奉经氏母，抚幼弟，以无忘父命。呜呼！公虽即安先陇，而临殁遗言，请以刻诸墓石，以明公避地之志也。为之铭曰：直矣而不罹其祸，忠矣而不遂其名。其必死而不死也，君父之德；其不死而必死也，臣子之心。岂其道之将行，而命之不辰？唯夫不有其家，不有其身，以全吾贞，用昭示乎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