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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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

有人说李易安一生只写了两本书,一本叫做《漱玉词》,一本叫做爱情。

初次读到这句话竟有几分怦然心动,这个评价浓情满满,又很浪漫,赞了她的绝代才华,又说了她的人生侧重。惊艳之后再一咂摸,却又觉得浅薄了。

漱玉词在词史上的成就已被后世学者拆开揉碎,无需赘言,便说后者。

爱情于她委实重要,一卷漱玉词里十之七八都有情的影子。从情窦初开的懵懂怀春,到与子偕老的新婚祈愿,再到深闺梦里的刻骨相思,岁月一寸一缕地爬上她的眼角眉梢,至深至重的爱情与时光一同成长。

花朵萎于风雨比萎于时光更让人唏嘘,这是悲剧的美,遗憾的美。美好的东西,易遭天妒,她的爱情也遭遇了类似的诅咒。丈夫暴卒之后,她内心所有关于爱情和幸福的设想顷刻化为齑粉。后来易安再嫁张汝舟,与其说是对旧时光的背叛,不如说是希望落空后的茫然挣扎,因为期待太浅,就连赌注也下得轻率,结果只能潦草收尾,再添伤心。

这个女人,确实曾把爱情从传统的婚姻观念中剥离出来,追求爱的纯粹与独立,平等和自由。她一生里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极端体验,或许都与爱情有关。然而,如果才情与爱情是人生的唯二标签,李清照便也只是个才华横溢、风华绝代的佳人,只凭这些恐怕难以俘获后世那么多人的追慕与敬意。自古以来,临水照花卓尔不群的才女很多,情路坎坷爱得炫目的女子也不少,留名青史的众多脂粉红颜,却没一人能与易安居士比肩。

欣赏她的才华,由此记住了她;沉醉于她的爱情,所以靠近了她;倾慕于她的人格,才最终爱上了她——这样的心路历程,不知是否有人唱和。以上种种相加,已经足够动人,再有乱世作为幕景,她的一生更显跌宕,世事大起大落,命运大悲大喜。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行进到李清照生活的时代,富丽堂皇的车舆华盖早已破破烂烂,表面风光已然遮不住内里的千疮百孔,每行一步都啷当作响。

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金人挥戈南下,如疾风席卷,摧枯拉朽般地冲垮了外强中干的大国防线,乡野间处处告急,庙堂上偏偏还有人做着清明上河图式的盛世美梦,梦里都是《东京梦华录》里的繁荣鼎盛,醒来后只剩一枕涎水、双目空洞的丑态。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人掳走徽钦二帝,倒被康王赵构捡了个便宜,他手忙脚乱地在赵家百年基业上划了一刀,建立南宋,这就算和北宋兄弟分家单过了。独立门户的新朝廷极是大方,不仅没有替父兄复仇雪耻的打算,还数次屈膝乞降以求宅院平安。自此,南宋偏安一隅,直至气数耗尽。

这年李清照44岁,人至中年,生活陡然生变。

近人王国维说:“北宋风流,渡江遂绝。”北宋文人的风雅气韵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十足的豁达清雅,与之相较,南宋词人失了从容,因他们有绵密的不忿与伤心,化到纸上容易走了极端,或喷薄出汹涌澎湃的豪情壮志,或陷入归隐书斋的绵密工丽。不作词学上的高低比较,只说文学与家国,从来都是同命运、共悲欢。

当个人渺小的命运与庞大的时代联系在一起后,最平淡的愿望,终归也是神话。清照有幸,见证了盛世北宋的最后狂欢,曾沉溺于得到的快乐,即便偶有相思苦,底色依然温暖明媚,一卷漱玉词颇有北宋风流的最后回响;清照不幸,一生唯做了个“易安”的美梦,终不能成真,她像多数南渡文人一样,尝尽颠沛之苦、黍离之悲,再多诗情画意也恁的添了凄怆而悲壮的伤心。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一个透明的青色世界,桂花落尽青梅未黄。有个素衣女子,满目遥远,望着北方。她这一生,便如当年低头轻嗅的青梅,刚结果时浓香馥郁,惹人爱慕惹人驻足惹人回望;但最终经风沐雨未熟先落,惹人慨叹惹人怜惜惹人心疼。

这副女儿情态也不是全部的她,“易安倜傥,有丈夫气”,有人爱慕她的柔情,就有人敬慕她的侠骨。在那个男子主导文坛的时代,她把酒言欢,满腹心志诉诸文字;在那个偏安朝廷畏缩不前的年代,她凛然执笔、讽喻今古。

柔情与侠骨并存,怅绪与凛然兼具,不温不火,只是刚刚好,既有巾帼之淑贤,更兼须眉之刚毅;既有妇人爱怨之感慨,又有英雄救世之忧思。

有人说易安的词是个人心性的自然流露,纯净清澈不含杂质,从不显摆幸福,也不想博人眼泪,她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虽付诸笔端任后人品玩,实则无意与人共享。所谓情绪,其实是非常私人的物件,即使门户大开,旁人再三试探还是难以窥到全貌。所以,我们终归还是不懂她。

她有太多的好,说不完道不尽,却越说越让人遗憾。用一句俗滥的话说,就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我们爱煞她的才华,爱她“做人的高格,做诗的情趣,做事的原则”,或许唯有在乱世里,她才能绽放出这样璀璨的光芒。她生活的那个时代,是最好的,也是最糟的;她为那个时代成全,又被那个时代毁灭。

若有来生,只盼她疏菜简衣、一生静好,不再被乱世烽烟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