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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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是难忘少年事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多数人与李清照的初次照面,都是从这首《如梦令》开始。

彼时,清朗的阳光穿透疏密间杂的枝桠,斑驳的投影滚动在教室的窗台。正是晨读时间,“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刻意的抑扬顿挫,夹杂着顽皮孩子的嬉笑。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松柏间栖息的鸦鹊拍着翅膀,扑棱棱地从窗前掠过。

忆及这一幕,嘴角会不禁上扬。便是在小学课堂,邂逅了这首小令。少年事最是难忘,纵使跨越千年,心情依旧相通——两三好友,荡舟、饮酒、赏莲,往昔游玩时的快乐绽放在眉目间,李清照定然忍不住笑了,以至于那肆意而明媚的欢喜,似乎马上就要从笔端流淌出来。

那个清新妍丽、秀中有骨的女子,置身溪亭间,轻歌高吟、皱眉浅笑,这画面是浅的、静的;待这群游兴稍减的少女荡舟荷塘深处,摇橹声与嬉闹声响成一片,早已是落日渐斜,余晖掩映,这色调又是浓的,闹的。

静谧与喧笑共成,清雅与浓丽相间,宛如水墨风景的妙处。泛舟流连忘返、酒醉以致迷路的李清照,也成了这幅用笔寥寥的日暮晚归画中令人难忘的定格。

“常记”二字一出,便知这是一首忆昔词。这次出游实是旧事,时间是已逝的某个夏季,地点是溪亭。

这“溪亭”不是泛指某个溪边凉亭,它或为济南城西某地的地名,或为济南名泉之一的溪亭泉,学者们向来对此莫衷一是。关于前者,有苏辙的诗《题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为佐,这首诗作于苏辙在济南任职期间,溪亭是名医徐正权的私人园林。至于后者,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因党争之祸被罢官之后,曾居住在济南,而溪亭泉是济南72名泉之一,李清照很有可能曾在此期间泛舟游湖。

泛舟游玩,需要酒来助兴。在南宋人黄升的《花庵词选》中,这首词题为“酒兴”。三杯两盏,喝酒行令,以至于不知不觉间竟已沉醉,美景加美酒,又有几人能不沉醉其中?酒酣心醉导致的后果便是“不知归路”——此时天色已晚,借着这蔼蔼暮色,晚归的游人荡起船桨,正难辨方向,突然发现早已置身于曲港横塘深处,红莲翠荷之中。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生是好?

若是已至花甲的老人,大概会慢悠悠地划着这弯扁舟,眯着带笑的眼睛、不急不躁地一边赏景,一边寻路;若是已过而立的中年,应会停下手里的动作,锁着严肃的眉头,谨慎地判断前行的方向;瞧这群争强好胜地少女!

急于从迷途中寻找出路的她们不管不顾地奋力摇动船桨,一连两个“争渡”道出了她们焦急的心情。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原本停栖在洲渚上的水鸟尽数被这“争渡”惊飞,扑腾着打破了原本逐渐沉寂下来的暮色。

全词从“常记”二字开始,仿佛一个人在安静的午后缓缓打开一本泛黄的相册,悠然闲适,却在满滩水鸟惊飞啼鸣冲向夜空的喧闹中戛然而止,语言到此打住,意境却无尽延伸。

李清照在追述这次游玩经历时仅仅做了客观陈述,未涂抹任何主观色彩,矫揉造作的雕饰也未作分毫,但发自内心的快乐和自由却已经在宣纸上浸染开来,直氤氲到每个品词人的心田里。自然乃是最美,她的所思所想所感,化到笔下成了一首好词,化到琴弦就是一首妙曲,更何谈在这首词里,还有一股令人不能忽略又不敢逼视的蓬勃的生命力:健康,开朗,欢乐,充满对自然的沉醉,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

这个女子是自由的。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同龄的女子囿于思想被禁锢的牢笼里,学着女红厨艺,念着三从四德,想着相夫教子,李清照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训抛到脑后,划着船、荡着桨,三两同行,游湖泛舟去了!不仅去游玩,她还饮酒,不但饮了,竟还醉了!对于世俗礼教的眼光,她大概是不在乎的,否则也不会对这次游玩念念不忘,以致“常记”。

这首词流传甚广,可以认为是对少女时代的李清照最鲜明最真切的呈现,那时候她的自由与快乐,俏丽与娇嗔,像沙滩上纷飞的鸥鹭一般充满活力,带着湖水的清冽,菡萏的沁香,她用自己的心,发现美、扑捉美,印刻美。即使在多年之后国破家亡,颠沛流徙的苦难里,生命依然被她经营得那般自如。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是李清照作品中流传最广的佳句之一,明媚如斯,幸福如斯,以至于当她的另一名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跃入眼里时,会让人隐隐地心生不忍。这两句词印染出着易安词前后期的特色,也勾勒着这位才女传奇一生的大致轮廓:从简单的极幸福,到曲折的大不幸。

但所谓“传奇”,也正是出自在这幸与不幸之间。

参考:

《尘烟如梦花事了》P1 中国画报出版社

《怡情书吧-李清照》P3 中华书局

《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P62 哈尔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