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此山水不相逢

只恐生离即死别——《周南·汝坟》

遵彼汝坟①，伐其条枚②。未见君子，惄如调饥③。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④。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⑤，王室如燬⑥。虽则如燬，父母孔迩⑦！

【注释】

①汝：汝河。坟：大堤。

②条：山楸树。一说树干（枝曰条，干曰枚）。

③惄（nì）：饥，一说忧愁。调（zhōu）：又作“輖”，“朝”，早晨。

④肄（yì）：树被砍伐后再生的小枝。

⑤鲂（fánɡ）鱼：鳊鱼。赬（chēnɡ）：赤红色

⑥燬（huǐ）：火。

⑦孔：甚。迩（ěr）：近，此处指迫近饥寒之境。

【赏析】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短短一句，可谓说尽了离别之哀痛。翻开古典诗词，关于离愁别恨的哀诉总是格外的多，只因在古老的年代里，世事无常，身不由己，舟船难抵，音信难通，一次生离也许就是永恒的死别。

离别最让人伤怀之处不是分离本身，而是分离之后独自背负的漫长而辛苦的时光，更是那遥遥不可期的再见之日。只恐生离即死别，在《周南·汝坟》中，或许才能懂得这句话的真正意味。

先秦太远，后人已经很难想象汝河旁那条长长堤岸的模样，但却能从中读出那种离别的伤感——堤岸上，没有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的缠绵，只有独力承担家庭重负的艰苦辛酸，思念的深深煎熬，以及相见时短暂的欣慰，而转瞬间又要分开的痛苦：王朝多事之秋，男子又怎能恋家？

西周末年，战祸不断，众多的壮年男丁，被迫去参战征伐。于是，夕阳时分的河堤之上，就时常会有那些伫立遥望的女性，盼望着自己的丈夫能够早日归来。可是她们不知道丈夫何时才能回来，彼此的离别与其说是“生离”，莫若说是“死别”。先不说这战争的凶残，刀枪不长眼，只说这千里跋涉，道路崎岖，水土不服，风餐露宿，春寒秋冻，哪一个不能致病缠身，死亡的几率，抛骨异乡的可能性当真是高之又高。

即使女子盼来了丈夫归家，恳请他今生再也不要抛下她离去，这也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或许第二日，丈夫就会因王事征伐而离开。读《汝坟》会很感慨，难道天下就真的大过家吗？女子的声声恳求令这首诗歌不忍卒听。

在乱世中，今日的离别便是明日的死别，初尝离苦的先民们，他们的心里该有多少的悲切悲凉？一方是回家无望，归家遥遥无期；一方是田地荒芜，家中的粮食早已吃光。双方都要承受分离的痛苦，挣扎余生。

这一世，不说再见，不诉离殇——《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①，踊跃用兵。土国城漕②，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③，平陈与宋。不我以归④，忧心有忡⑤。

爰居爰处⑥，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⑦，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⑧，不我活兮⑨。于嗟洵兮⑩，不我信兮。

【注释】

①镗（tánɡ）：鼓声。其镗：即“镗镗”。

②土国城漕：卫国大兴土木，筑造漕城。

③孙子仲：卫国大夫。

④不我以归：即不以我归，意思是长期不许我回家。

⑤有忡（chōng）：忡忡。

⑥爰（yuán）：于是。

⑦契阔：聚散。契：合；阔：离。

⑧于嗟：即“吁嗟”，犹言今天的“哎哟”。

⑨活：相会。

⑩洵：远。

【赏析】

《诗经》满载着远古民众的质朴与纯真，生动地上演在我们的面前，不过很多诗歌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披上了政治的外衣或者学术的腔调，失去了原有的天然气息。而《邶风·击鼓》却奇迹般地从未被染指，依然是一首爱情的誓约——一个被迫参战戎边的士兵含泪对远方妻子唱出的爱情誓约，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依然击中后人内心深处柔软的地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此两句就足以震撼每一个人，因为它已经达到了誓言的极致。此言一出，《关雎》中的“君子好逑”便显得轻浮，汉武帝的金屋藏娇则显得世俗，就连《上邪》中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显得不切实际，只有诗中的主人公——一个小兵与他深爱的妻子的爱情，如此纯净，真诚得没有一丝的渣滓。

在战鼓擂擂的沙场上，战士们踊跃地操练着刀枪，丈夫此刻身在其中，怀揣着重重忧心。追随着军队来到南方，跟随着将军孙子仲平定他国，但是这漫长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完结？那匹失而复得的马更令他感慨生离死别的痛苦，想起当日对妻子的海誓山盟，他就声声叹息，只是这叹息声因为太过遥远的阻隔，而无法抵达故乡。

与此同时，家中的妻子也在时刻想念远方的丈夫。桃花谢了又红，那个人面桃花的妻子，等待了一年又一年，红颜易老，花瓣落在她渐白的发丝上，美得让人心碎，她遥望远方，等待着那个迟迟未归的人，守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这对男女，明知道海誓山盟抵挡不过时间和岁月的践踏，明知离别的尽头是绝难抵达的相聚之日，但他们偏偏不说再见，不诉离殇，偏偏还是要相信，有朝一日这誓言终会兑现——这是誓言的极致，亦是爱的极致。

那人已去，却从未真正离开——《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①！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②。我思古人③，俾无訧兮④。

絺兮绤兮⑤，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注释】

①曷：何。已：止。

②女（rǔ）：同“汝”。治：缝制。

③古人：故人，指已亡故之人。

④俾（bǐ）：使。訧（yóu）：过失。

⑤絺（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赏析】

有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那就是斯人已逝，而情难以堪。死亡，意味着永远消失，也意味着再无从触及。活着的人们总于无意间认为一切还来得及。可是，走得太快的总是时光和生命。

正如诗中的主角，睹物思人时，才感觉到她的永逝，瞬时难以承受，盯着绿衣泣不成声。泪光里，那细细密密错落有致的针脚依然如昔，心中的忧伤也无过去之日。遗忘是一件让人很无助的事情，凭你怎么努力也毫无用处，只要睁开眼看到她所在时所涉及之物，就会发现自己竭尽力气的忘却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爱情，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事。某人一旦深入你的骨子里，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更何况那么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绿衣黄裳、枕边教诲，让日后的他体暖行正，他怎能真正忘掉。

怀念一个人不需要任何表面的形式，它会自然而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那人已去，那人却从不曾真正离开。故去的爱人居住在内心最富饶的地方，居住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你开心时，首先想到她，想着她也能分享这开心多好；你不开心时，她就在你身边，心疼地看着你，你就会觉得不那么难过；当你累时，你闭上眼，她就在你的身后，微笑着扶着你的肩膀，让你忘记疲劳。其实，她已经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你的生命里，让你享受着双倍的快乐，而只需承担二分之一的烦恼。

你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又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生命给予的，只好全盘接受。花开花落已是定数，祭奠却是自己的事。记忆如丝，越扯越乱。为了那已逝却永存的“绿衣”，为了让关于她的记忆更长一些，微笑着前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离愁那么重，重到连时光都无法背负——《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①，差池其羽②。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③。之子于归，远于将之④。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⑤，其心塞渊⑥。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⑦。

【注释】

①燕燕：即燕子。

②差（cī）池：义同“参差”，形容燕子张舒其尾翼。

③颉（jié）：上飞。颃（hánɡ）：下飞。

④将：送。

⑤仲：排行第二。任：信任。

⑥塞（sè）：诚实。渊：深厚。

⑦勖（xù）：勉励。寡人：寡德之人，国君对自己的谦称。

【赏析】

文学里总少不了离歌别赋：一个个遭际坎坷、情意深重的才子才女，用手中的笔，写下无数催人泣下、哀伤如诉的离愁别恨。历代离歌别赋，大抵如此，定要将心浸泡在苦汁泪海里千遍万遍，方才吟得出离愁之万一。

最早抒写离情的《诗经·燕燕》，只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八字，便写出伤情无限，后人评之“可以泣鬼神”。诗中不见长亭话别；不见涕泗横流；不见难舍难分的剪影。所看到的，不过是渐行渐远的路途风景，那沉默相别的人儿，无需说再见，也无需说出任何带有期望的话。因为，他们早已心知，此生断然难以再见。

情至深处，痛不能言。

在这首诗里，千年前的别离被凝住。分别的愁绪是那样的沉重，重得令时光都无法背负。真正的生离死别就好像一出优雅而绝望的哑剧，舞台上的人无需言语，台下的观众早已看入心中，泪水长流。

《燕燕》将离别演绎得淋漓尽致。全诗四章，前三章渲染惜别情境，最后一章深情回忆被送者的美德。“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阳春三月，燕燕双飞，本是欢快团聚的景象，却被用于送别诗的起始。凡事最怕比较，以生对死，以乐对悲，以聚对分；本觉得还不是很紧要的悲事，刹那间就忧伤满地。

为兄亲自送你离开。这个时节，燕子参差舒展翅膀，在天上飞翔。可是我们兄妹却要在这郊野之处离别，每向前走一步，便是距离分离又进了一步。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但难忍的是心中的悲恸。虽然出嫁是好事，可与离别比起来，这喜事的喜悦就被冲淡了不少。

《燕燕》不属于大悲的作品，也不是闷声不语的作品，它犹如蜻蜓点水的忧伤，在燕燕愉悦的飞翔中，洒落了一空，落入泥土中，瞬间长出了哀婉的花朵，芬芳中带着隐隐的伤。

想念是不舍得丢弃的痛苦——《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①，邦之桀兮②。伯也执殳③，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④。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⑤？言树之背⑥。愿言思伯。使我心痗⑦。

【注释】

①朅（qiè）：英武高大。

②桀：同“杰”。

③殳（shū）：古兵器。

④杲（ɡǎo）杲：明亮的样子。

⑤谖（xuān）草：萱草，忘忧草。

⑥背：屋子北面。

⑦痗（mèi）：忧思成病。

【赏析】

古代夫妻离别，一个闺中独守，思念期盼；一个远在天边，死生不知。在断了联系的时空中，他们用炽热真挚的情感演绎一个又一个执着而悲伤的恋歌。比如“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自频洲”；比如“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我的大哥，你真是我们邦国最魁梧英勇的壮士，手持长殳，作了大王的前锋。

“自从你随着东征的队伍离家，我的头发散乱如飞蓬，更没有心思擦脂抹粉——我打扮好了给谁看啊？

“天要下雨就下雨，可偏偏又出了太阳，事与愿违不去管，我只心甘情愿想你想得头疼。

“哪儿去找忘忧草，能够消除掉记忆的痛苦，它就种在屋背。一心想着我的大哥，使我心伤使我痛。”

战争残酷，会破坏掉很多东西，但它首先破坏的就是军人的家庭生活。军人出征，他们的妻子就成了弃妇，日夜处于孤独与恐惧之中。在这首诗里，“首如飞蓬”四字，道出了离别最深切的痛楚：自从丈夫出征了之后，女子的头发就如飞蓬一样乱糟糟，并不是没有物品没有时间去打理，只是懒得去收拾罢了，即使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又给谁看呢？你不在身边，谁适为容！

也许他们是新婚夫妇，上战场前他还执画笔为她描眉，然后在云鬓旁别上几朵飞蓬小花。这是她所盼望的现世安稳。哪知道残酷的战事把他拉到生死未卜的战场，自己只能在日日夜夜的不安之中，肝肠寸断。

离别有时候就如一把钩，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心被好像被钩子钩碎，更痛心的是斯人已去，她只能抱着那已经随他远去的不再完整的心，默默承受着分离和想念的痛苦煎熬。不仅如此，她甚至还“甘心”忍受这痛，不舍得丢弃，仿佛不如此，就无法留住那个人离去的痕迹，无法将他烙印在自己的生命里，永不忘记。

离别只是今生的远行——《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①，蔹蔓于野②。予美亡此③，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④。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⑤，锦衾烂兮⑥。予美亡此，谁与独旦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⑧。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⑨。

【注释】

①蒙：覆盖。楚：灌木名，即牡荆。

②蔹（liǎn）：攀缘性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可入药。

③予美：我所美之人。亡此：死于此处，指死后埋在那里。

④域：坟地。

⑤角枕：牛角做的枕头。粲（càn）：同“灿”。

⑥烂：灿烂。

⑦独旦：独处到天亮。

⑧居：坟墓。

⑨室：墓冢。

【赏析】

十年生死两茫茫。苏轼写亡妻，起句便是苍茫。他与妻子之间，隔着茫茫生死和遥远时空，无法触及，这样莫可奈何的娓娓深情诉诸词中，便成就了一曲《江城子》绵延千年的感动。

死者长已矣，生者空思念。若再往前回溯千年时光，《诗经·葛生》中那个思念亡夫的女子，或许早已将悼亡的悲戚与凄凉道尽。

墙外的葛藤长得正盛，相互缠绕着一点也不放松，野外的蔹草更是肆意地长着，蔓延整个山坡。心上人葬在此处，身旁有没有人陪伴？他一个人会不会感到孤独？女子并不倾诉自己如何因爱人的死而悲伤，却去设想亡者无人相伴的孤独，哀情可谓入骨入髓。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变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怜之人，四下里举目无亲。女子内心的独白听起来十分沉重，在荒凉的墓地，她悲恸地悼念亡夫，茫茫大地上野葛遮盖了一层又一层，那野草下面隐藏着的，是一个多么让人伤痛的现实啊！她想象他枕着角枕，盖着锦衾，在荒野蔓草之下独自长眠，又联想到此后漫长的岁月再无人相携相伴，内心想必是倦怠已极了。

死去的不再回来，生者却须忍受在世的羁留和煎熬。自己一生唯一爱着的丈夫，就长眠在野草之下。往后的日子是多么地难熬，自己将与悲伤同行，只有等到百年之后，同眠地下，才是最后的归宿与解脱。每一个夏日的白天，每一个冬日的夜晚，都是如此漫长，生有合欢，死有何惧，若生离死别皆只是今生的远行，那么，只要尽快熬到百年的尽头，便能尽早和地下的丈夫聚首，来世再得一个圆满的终局。

这首悼亡诗，全篇不提悲伤、思念的字眼，却弥漫出一股无以复加的此生无欢的悲切。传说梁祝化蝶翩跹飞舞，墓复合拢，不知《葛生》是否也能某一天感天动地，风停雨霁，彩虹高悬，主人公如其所愿，归于其居。

隔山隔水，归期不可期——《邶风·雄雉》

雄雉于飞①，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②。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③，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④，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⑤，不知德行。不忮不求⑥，何用不臧⑦？

【注释】

①泄（yì）泄：很舒畅地展翅。

②自诒（yí）：自寻烦恼。伊：这。阻：阻隔。

③展：确实。

④瞻（zhān）：看。

⑤百：所有。

⑥忮（zhì）：害人。

⑦臧（zāng）：善。

【赏析】

最深的爱莫过于无求、无怨，只想他好。《邶风·雄雉》中的爱，便让读它的人感到温暖如春，连笑容都露出明媚来。

不生于彼时，无法体会“君子于役” 的难处。丈夫出征许久未归，她在家操持家务，辛劳孤苦，偶尔望见雄雉拍打着翅膀飞翔，在天幕上划下美丽的弧线，也会想起自己的丈夫。她想着，倘若自己也能飞翔多好，就飞去看看他，哪怕一眼就行，确认他好好的，就知足了。雄雉扑棱着翅膀，飞上飞下，咯咯地叫着，让人心神不宁。思念让人难安啊，她只能痴痴苦等，得不到他丁点的消息。

当她把心思都系于一人时，就会出现掏空自己的感觉，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对他的心可与日月比照，绵绵长长，不知所终。

但是，隔山隔水的，他却无法归来。

于是，日日夜夜，思绪不止。太久远了，就会不知他身在何处，也不知他心在何方。他不会是在前线遇到了什么困难，受了什么伤吧，倘若这样该如何是好呢？我一个小女子，出门三里不识人，怎救夫君于危难？于是，心就疼了起来。转念一想，不对，他那么强壮，那么勇敢，怎会不出师大捷？难道是战场立功博得名利缠身无法归来，还是迷恋在别处的温柔乡里？她漫天盖地胡思乱想着，每天如此循环往复，猜测他的处境。

等到心疼过后，纠结后，日子总得继续，她开始自我安慰起来。告诉自己，她的丈夫是百儿八十个里品德最好，这一点自己也非常清楚，她怎能把他想坏呢，其实，只要他在外边身体吃得饱穿得暖，自己也别无所求了。

这就是那个时代最美的爱恋了吧。时时念，处处想，纵使自己千愁百绪，到头来也只盼他一个好字了得。

命运如掌，逼人远走，迫人相思——《王风·扬之水》

扬之水①，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②。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③。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④。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⑤。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注释】

①扬之水：激扬之水。

②戍申：在申地边境防守。

③束楚：成捆的荆条。

④戍甫：守卫甫国边境。

⑤许：许国。

【赏析】

在战争中，大丈夫裹尸沙场不失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每一个为国殉身的士兵背后，都有一个日思暮想盼他回家的妻子。家国难两全，对于一个普通的士兵而言，春秋大业既不在他的掌握内，长期和妻子两地分居亦是无奈之举。他是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只能在命运的翻云覆雨中独力品尝生而为人的痛苦悲哀。

《扬之水》中，男子高亢地歌唱着自己的理想抱负，述说自己对妻子的思念，还有一种隐约的埋怨，埋怨妻子不随自己到战地以慰相思的苦楚。这是男子志在四方的理想和女子安土重迁的矛盾。男子为战争而生，却也无法割舍儿女之情，所以只有一遍一遍地唱着“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他是勇猛的兵士，也是深情款款的郎君。

一切都是无奈的选择，他不得不离开故园寻找战场上的视死如归，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也得丢下自己的女人。她亦知道他远走自有他的理由，他要给她现世的安稳就必须通过战斗打出一片天下，她知道他的想念如深海般开阔，所以，她放他去走四方，以完成男子的壮志；她只是在家里，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

他是在为他出走，她是在为他停留。他们为了彼此而分开，又一起扛起这天涯两地的相思。这伴有哀伤的幸福，世世代代都存在过。

命运如掌，翻来覆去，足已将一个人的心火掐灭。然而无论何时，有鸿鹄之志的男子都不会让自己困守在家庭里，战场是搏击天下的最佳选择，也是他们义无反顾的使命。当然，这并不妨碍一个男子的深情表达，他远走并不是不爱，他只是换一种方式去爱，只是选择了在身体力壮时多吃些苦头，为了能在未来某个时候悠闲地牵着她的手，交给她无限荣光和富足。

荒芜的生命里，谁与相和——《郑风·萚兮》

萚兮萚兮①，风其吹女②。叔兮伯兮，倡予和女③！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④！

【注释】

①萚（tuò）：脱落的木叶。

②女（rǔ）：同“汝”。

③倡：同“唱”。

④要（yāo）：成，指歌的收腔。

【赏析】

诗的文辞本是不复杂的——落叶而知秋，叹息生命与青春的凋零，满满的对情感的渴望。就是这种单纯的歌谣，古老却有异常的生命力。自它开始，便有楚辞《九歌·湘夫人》的“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有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更有徐志摩的《落叶小唱》与之遥相呼应。对于流逝不回的岁月的留恋，以及在孤苦寂寞中对于感情的渴望——这种人类固有的情感，无论多久都不会过时。

这首用现代观点来看十分具有意境美感的小诗却不被先人看好。《毛诗序》这样说：“《萚兮》，刺忽（郑昭公）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实在牵强。朱熹《诗集传》更谓：“此淫女之词。”实则诗中主人公性别为男为女，本无从辨别，“淫”字更不知从何说起。

可见对诗的品评，后人往往加入历史的或时代的色彩，以后世之意“逆”当时之“志”。而我们读诗，要求的却是美好的心境来揣度它。

清秋易凉，本就容易令多情的人触动心中伤感的神经，衍生出人生短暂、时光易逝的嗟叹。从眼前落叶飞舞的图画中，诗人仿佛看到了时光无情的流失，进而又意识到这是生生无奈的事情，多说无益。可是，寂寞已经油然而生，无从排遣。茫茫人世，谁会与你唱和？谁能与你惺惺相惜？这都是心灵徒然的呼唤而已吧。这一支古老而简练的歌，真是浸润着很深的秋之悲凉，以及生命深处的荒意。

人生苦短，任谁有多么伟大的地位成就，也敌不过呼啸而过的时光箭矢，敌不过穿山越水而来的生死命运。何况人生又是极难得一知己的，即或得到了，也不过是孤身一人来去这荒茫的人世间。《萚兮》以落叶起兴，简洁的文字中蕴涵着几多人生的无奈，非要用一生的阅历来读，才蚀骨知味。

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小雅·隰桑》

隰桑有阿①，其叶有难②。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③。既见君子，德音孔胶④。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注释】

①隰（xí）：低湿的地方。阿（ē）：通“婀”，美。

②难（nuó）：通“娜”，盛。

③幽：通“黝”，青黑色。

④德音：善言，此指情话。孔胶：很缠绵。

【赏析】

世间的爱情，或许都是我们给自己下的蛊，没有人在爱情刚开始的时候就能够为之生，为之死。《隰桑》中的爱情，起初也只是女子内心角落开出的一朵淡雅小花，最后却繁殖成一座花园，蔓延了整个生命。

一开始，桑树的叶子还是青涩的颜色，万物都有种初醒的味道，见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他，也是缱绻温柔中潜藏着惊喜。心弦由此被撩拨，透出欢快的信息，“其乐如何”，足以让这个春天变得不同往年。

叶子在春雨的润泽下，开始越来越肥美厚实了；日子也在这厚实中生长，那细密的心情也圆润起来。再见到日夜思念的人，怎么会不兴奋呢。后来，热恋的温度已触手可及，桑树的叶子也是浓郁的青黑色，生命的枝繁叶茂在那一树的阴凉下相拥相依。

第四章里，开口就带着想表白的冲动，心里对他爱恋着呀，何不向他说呢？但是诗的落笔处还是脱去了大胆热烈的表白，如醉如痴的迷恋，替而代之的是现实的天各一方，像是美好的梦境里一下子跌落下来，触地即是坚硬残忍。

后世有一位多情的男子作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这是一种彻悟。然而，诗中的这个女子做不到。对那时的女子而言，这样的爱恋一辈子也许仅有一次。年年月月，春去秋来，伊人如一，旧愁如一，只见隰桑不见君，所以她始终在期待着能再见到自己爱的人。

她的爱无法不增不减，她的爱是淡了又浓，浓了又淡。只要他一声召唤，她就会在所不惜。可是，他却不在身边，不可触及。在想念的煎熬中，她当然也想到了忘却，让自己的心情翻开新的篇章。只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再大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她永远走不出他给的情绪。

见不着，走不进，退不出，忘不去，直到有一日，情意化入了漫长生命的一部分，这也许就是爱情中的永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