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學術五廣論(8)
與許海秋書
程慶燕
士君子一經通籍。當多讀官書。博詢掌故。凡制度法令。其宏綱鉅目。委曲詳明。必一一經心過目。使條理貫通。鉅細畢舉。儲之以備一日之用。若歷一職而考其舊章。授一官而求其成式.徒知鉤貫稽榷。巧為趨避。常格之外。毫髮之舉動。皆將沮格而不能行。盲叟歷階。任人牽持。拾級聚足。慄慄然且懼顛越之不暇。而何暇能有所樹立哉。 國家縣法布令所以敷治。非以使人隳其治。分職而司。所以使人展其才。非以挫抑人之才。能者舉吾之所欲為以奉吾之職。舉吾之職以奉 國家之法令。而不能者束於法令以自小其職。局於職守以自沒其志。唐宋以來名臣。往往生當叔季。考其時世。處其朝者。幾如羝羊之觸籓籬。而彼二三偉岸不囗之人。與眾同朝。與眾同祿。獨其昌言讜論。豐功偉業。卓然自表於當時。非獨經史湛深。胸臆浩落。亦其留心於當世之務者切也。方今典章該備。攬大勢於一統志。總大局於會典。則六轡在手矣。則例觀其通。而律復精其變。則控御有方。而無銜橛之變。陷淖之災矣。八旗通志。開國方略。及朔漠準噶爾大小金川臨清諸囗。推究其作用而神明之。雖遇太行之高。孟河之險。而馳峻囗。勒懸囗。如行平地矣。尊卑有禮。農桑有時。文之鑑。器之式。宮之史。官之表。職則之圖。博收而廣取之。可以備鸞和之節。佐鞭策之施矣。 列聖之訓諭。并所刊為要覽格言。成憲薈說者。細繹其大體。存錄其實際。 祖宗之明訓。當切於前哲之陳言。時其適而奉揚之。更有以範我馳驅矣。心術者製車之式。智量者相馬之方。車既攻。馬既同。而復能師事造父。友事王良。不憚煩問塗於已經。則雖負載千鈞。日行千里。結駟連騎。方軌並駕不難也。凡所陳書目。不下千卷。日覽一二卷。二三年可畢。即有斷續。五六年可畢。及此閒曹。毋苟過時日。上以副 朝廷畜養人才之本意。下以行桑弧蓬矢丈夫之志。所惡於吏事者。逢迎巧宦耳。然不可懲噎廢食。所宜懲者邀功樹名。任意武斷耳。武斷則僨矣。然亦不可壹意避謗。畏懦蹙縮。箝口結舌。而惕息不能自振也。凡人立身處世。不必高言道德。道德虛位。何者為道。何者為德。未詳其實。渾舉其名。近似者足以亂之。作偽者且以壞之。不如就人情物理著實求之。人情有是非。物理有順逆。事事留心。必有實濟。夫推誠布忠。十失九得。機智相御。十實九虛。足下其欲避失就得。取實舍虛乎。則吾此言。尤閱世之實據。 輦轂之下。四方賢傑戾止。足下得所慼藉。引而近之。就而詢之。亦一身體用得失之林也。惟流品既雜。黑白須辨。辨黑白須平好惡。我雖善。而人之好我譽我者。未必皆善也。我雖無不善。而人之惡我毀我者。未必皆不善也。況我之未能有善無不善乎。時存此念。好惡自平。好惡儻乖。邪正參錯。他未遑論。而擾擾風塵之中。潛濡暗浸。素衣化緇。先不免矣。足下裁之。
上制府曾公書同治元年
楊德亨
客歲五月間。過不自度。奉書上瀆。鄉人自省垣來。乃知今二月間。始獲上塵清鑒。近者洋夷猖獗於外。粵匪蹂躪於內。勦捕之宜。日煩 廟算。攻守之策。時勞帥衷。而亨之所奉以上聞者。顧乃一語不及時事。蓋不敢遽及也。夙昔既無相知之素。資望復無動聽之階。遽及之。將或言以人廢。而亨之所欲及而不敢遽及者。又非可以不廢可以廢之言也。茲栖遲江右。帡幪宇下。已逾年餘。讀書之暇。側聞二三父老。歌頌德政數大端。不禁狂喜鼓舞。謂古大臣固自有真。而非可以尋常意度也。亨布衣窮居。環顧時事。每嘗歔欷興歎。蓋有痛心疾首。積十餘年而無可告訴者。以為不得其人。雖矢誠再三無益。徒自辱耳。今幸得遇執事。請盡布其區區之忱。竊以為世道之治亂。由於吏治。吏治之純駁。由於人心。而人心之邪正。由於學術。學術者。人才所由以成。風俗所由以美。撥亂反正之功。所由以建也。方今天下之患多端。其關係重大。受病在本原之地者。無過學術不明。議者以洋夷粵匪之為禍。日苦乏才矣。亨以為不救轉學術。則人才無由以成。日患餉缺矣。亨以為不救轉學術。則良吏無從而得。富民因以富國之術。無從而知。今有病證於此。為熱也而投之涼劑。為寒也而投之溫劑。此醫道之常。無足異者。良醫則不然。不拘拘於寒熱外見之跡。必深探其寒熱之所由致。與其所終極者。因以得其本原所在而治之。則病愈可以收全功。可以無後禍。今天下洋夷粵匪。寒熱外見病證也。學術不明。則寒熱所由致。與其所終極。蓋本原所在也。賊來而勦之。賊去而撫之。今日復某城。明日殺某賊。蓋熱而投之涼劑寒而投之溫劑也。濟急則在一時。除患則在外見。是豈可謂非勞績。亨以為不得本原所在而治之。則扶東倒西。無以收全功。止亂生亂。不能無後禍。夫士子所讀。乃四子書。所為文。號為代聖賢立言。而亨顧以為學術不明。且以為此蓋洋夷粵匪之亂所由致。與其禍所由終極。則何也。書同學同。而所以學之志不同也。學者。所以學為人也。學成。則推吾之所以自成者以及乎人。志者。志此而已。今則不然。志不存乎聖賢。而存乎科舉。如此雖日讀聖賢書。要之只是名場而已。利藪而已。以此求名利之心。居家為子弟。必逆必傲。以此求名利之心。在朝為官吏。必貪必污。欲求不負國家得乎。不禍斯民能乎。古今之念切飢溺者。皆古今之塵視軒冕者也。古今之得失心熱者。皆古今之蟊賊內訌者也。天下如是其廣。仁人義士英才大略如是其多。即如粵匪煽亂以來。所在殺身成仁者。不可枚舉。豈盡名利之徒。而亨顧以為學術不明。且以為此蓋洋夷粵匪之亂所由致。與其禍之所終極。又何也。書同學同。志亦或同。而所以為學之功則大不同也。夫能廣人才擴人心者。古聖賢實學也。其為體也。則仁義禮智。其為用也。則修齊治平。實盡其心於戒慎恐懼之中。實踐其事於日用行習之地。處則純儒。出則名臣。天下有身踐其事而心昧其理者。未有不身踐其事而能心通其理者也。今民間構宅舍。進良工而授之任。良工直任之不辭。無難色。然逾數日。宅舍告成。一一如初約。良工胡乃竟能如是。今日所任。乃平日所素習。有定程有定守故也。
天下一大宅舍。今天下亂矣。起而任事者。能如良工之必告成乎。能如良工之直任不辭無難色乎。生才足濟大事者。千萬人中間或偶得一二。然不充之以學。能如良工之一一如初約不爽毫釐乎。是豈我士子之聰明睿智。反不如良工耶。又豈天下之成。其難易之故。困非成宅舍比耶。無他。平日所為悉心力以圖之者。求名求利之文。而家國天下之實用。未嘗一刻入其心。以為稍入其心。則文不工。而名利不可復得。夫一技一藝之末。猶不可以倖成。家國天下之大。經濟之重。而猥欲以不事事者坐收成功。亦見其惑矣。一旦任之家國天下之事。固宜其茫然失措而不知所守也。農夫也。一旦而授之女紅。閨女也。一旦而授之農務。心手兩窮。倉皇四顧。情景殆復類此。昔楚漢之際亂極矣。高祖得三傑而天下平。漢之中葉亂極矣。光武得鄧禹諸君子而天下平。隋末亂極矣。太宗得王魏房杜而天下平。此真成宅舍之良工也。後世震其功業之赫赫。必曰此蓋天生異人。而孰知其晦養時。學問成就。固不可誣也。諸君子學業所由。今雖不可復囗。然歷代名臣集具在。如諸葛武侯陸宣公范文正公韓魏公王文成公。其學術底蘊可覆按也。皆非無本之學而能成功者也。文成以三千散卒。破宸濠十萬精兵於鄱陽湖中。如操左券。其時兵將調遣之後。銃囗聲震遠邇。陽明與其徒講學中軍帳下。儼如常時。心定故也。事習故也。我 朝開國之初。大儒輩出。其尤著者。湯潛庵陸稼書李厚庵張清恪諸大儒。後先繼美。德業功業。卓然可師。一時風動。士知實學。康熙雍正乾隆嘉慶二百年間。士風吏治。比隆三代。迨道光以後。漸陸替矣。士不知以體用為學。吏不知以君民為心。而洋夷之毒。乃遂乘之以入。毒已入。謀之不得其術。用之不得其人。而鎮江甯波之禍。乃遂因之以作。然禍猶在洋夷也。迨至外禍作。而粵匪伺間。囂然內變矣。然變猶在嶺外也。迨至內變起。而奸民乘利。紛然從亂矣。吳楚之地。乃遂漸以糜爛矣。東南至此。可勝痛哉。江河之成也。起於細流。斧斤之尋也。起於毫末。洋夷粵匪之煽亂也。起於士不以體用為學。吏不以君民為心。然則前所謂方今大患。在學術不明者。不信然與。 國家科歲試。鄉會試。率以四子書課士。輔之以五經。佐之以策論。而又以十二年一拔其萃。而又不時特選其優。每逢 聖主登極。復又重之以孝廉方正之舉。品學兼崇。才德囗錄。其法不為不備。 國家所以收多士之慶者以此。今之取士之法。猶是盛時之法。而學術乃至不明者。又何也。法具令具。而所以鼓舞於法令之外者不具也。古聖賢之陶鎔天下士也。不恃法令而恃精神。其或好或惡進退榮辱之間。常有以鼓舞天下。使之其相樂於為善而不自知。蓋在上者好上之所注。即為在下士子風化之所趨。此中感孚之故。固非俗吏拘拘法制中者所及知也。今天下士大夫。吾見其以科甲為榮矣。不聞其以聖賢為榮。父兄師友。聞其以科甲相勸勉矣。不聞其以聖賢相勸勉。凡以朝廷之所好。草野之所榮。在此而不在彼也。如此而猶能一以聖賢為學。絕不為世俗榮辱所搖奪。此惟生有聖質者能之。大臣之有風化之責者。豈宜盡以生有聖質。概期之天下士哉。
近日學使案臨。亦或有見於此。試士時間以小學性理命題。意在提唱。不知上之化下。下之應上。精神全在法令名號之外。徒以名號求之。士亦以名號應之而已。陶鎔無具。古聖賢體用實學其將何以明乎。執事為東南司命。上則 聖天子倚為心膂。下則百萬生民。奉為父母。治軍馭將。賞罰不以私親故。愛民重士。小惠不以掩大德。凡所以為生民圖萬全者。無不詳盡。矧此本原之地。甯非經綸所及。敬敷書院。見在開課。議者漫謂執事借此錄才。兼以恤士。亨則以為際此軍務倥傯之日。平戈擾攘之時。而急急以考課為事。微意所在。必當深有見於本原之地。蓋以培養人才為 國家之用。其精神鼓舞。必當大出尋常意計之外。俗吏斤斤詩文之為。豈足以擬吾執事。以亨之不智。而猶見及此。矧執事之聰睿四照。間世一見者哉。友人候選知縣陳睿。四品卿銜楊摛藻。承乏幕下。亨客歲曾以學術之弊為言。蓋深望二君以振興學術為進言第一著也。見在書院開課。似宜於士子中擇其有志質近狂猖者。別為一室。授以古聖賢體用實學課程。使之併力致志於此。不以時文第其高下。惟觀其志趨之所存。學業之所專。才略之所發見。拔其尤者優之禮秩。其於海內英傑來見者。學術各有不同。執事俱引而歸之於明體達用大道之中。如此行之四方。宜有聞風興起者矣。朱子與劉共父書有云。權力所及。則察之舉之。禮際所及。則親之厚之。皆不及。則稱之譽之。又不及。則鄉之慕之。如是而猶以為未足也。又於其類而求之。此數語者。人心風俗所由以轉移。而學術所由以救正者也。蓋古聖賢所以鼓舞天下。使之共相樂於為善而不自知其道。莫神於此也。生年二十九歲。困極發憤。始以窮經為事。三十五始知有體用實學。嗣後用志漸知向裹。益囗讀諸先儒書。識解雖增。衾影終愧。遭亂轉徙江右。困苦流離。而讀書之功。不敢一刻少懈。間有所見。輒自錄存。謹呈上讀王陽明集拙語讀籌海圖編拙語二冊。軍政之暇。乞賜披覽。夫夤緣之習。君子所謹。假憂國之公。濟夤緣之私。生之所大恥也。憂國一念。賢愚所同。避夤緣之嫌。沒憂國之實。又生之所大不忍也。茲幸故鄉蕩平。將挈眷歸籍。迂道赴省。應學使試。循例當頁入成均。先期齋戒積誠。謹以十餘年所蓄無從告訴者。布之執事。不勝惶恐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