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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想像胡同

第一辑:面包岁月

一只生着锈的老烤炉摆在他的画架旁边,作为画箱的依托。也许父亲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它却像是从前的一个活见证,为我们固守着那不可再现的面包岁月。

——《面包祭》

少年时,由于父母去遥远的“五七干校”劳动,我被送至外婆家寄居,做了几年北京胡同里的孩子。

外婆家的胡同地处北京西城,胡同不长,有几个死弯。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院落不算宽敞,院门的构造却规矩齐全,大约属屋宇式院门里的中型如意门。门框上方雕着“福”“寿”的门簪,垂吊在门扇上做敲门之用的黄铜门钹,以及迎门的青砖影壁和大门两侧各占一边的石头“抱鼓”,都有。或者,厚重的黑漆门扇上还镌刻着“总集福荫,备致嘉祥”之类的对联吧。只是当我作为寄居者走进这两扇黑漆大门时,门上的对联已换成了红纸黑字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这样的对联,为当时的胡同增添着激荡的气氛。而在从前,在我更小的时候来外婆家做客,胡同里是安详的。那时所有的院门都关闭着,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在自家的树下过着自家的生活。外婆的院里就有四棵大树,两棵矮的是丁香,两棵高的是枣树。五月里,丁香会喷出一院子雪白的芬芳;到了秋日,在寂静的中午我常常听见树上沉实的枣子落在青砖地上溅起的“噗噗”声。那时我便箭一般地蹿出屋门,去寻找那些落地的大枣。

偶尔,有院门开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门买菜或者买菜回来。她们用一小块木纸包着的一小堆肉馅儿托在手中,或者是一小块报纸裹着的一小绺韭菜,于是胡同里就有了谦和热情、啰唆而又不失利落的对话。说她们啰唆,是因为那对话中总有无数个“您慢走”“您有工夫过来”“瞧您还惦记着”“您哪……”等等等等。外婆隔壁院里有位旗人大妈,说话时礼儿就更多。说她们利落,是因为她们在对话中又很善于把句子简化,比如:

“春生来雪里蕻啦。”

“笔管儿有猫鱼。”

“春生”是指胡同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笔管儿”是指挨着胡同西口的笔管胡同副食店。猫鱼是商店专为养猫人家准备的小杂鱼,一毛钱一堆,够两只猫吃两天。为了春生的雪里蕻和笔管儿的猫鱼,这一阵小小的欢腾不时为胡同增添着难以置信的快乐与祥和。她们心领神会着这简约的词汇再道些“您哪”“您哪”,或分手,或一起去北口的春生,西口的笔管儿。

当我成为外婆家长住的小客人之后,也曾无数次地去春生买雪里蕻,去笔管儿买猫鱼,剩下的零钱还可以买果丹皮和粽子糖。我也学会了说春生和笔管儿,才觉得自己真正被这条胡同所接纳。

后来,胡同更加激荡起来,这样啰唆而利落的对话不见了。不久,又有规定让各家院门必须敞开,说若不敞开院中必有阴谋,晚上只在规定时间门方可关上。外婆的黑漆大门冲着胡同也敞开了,使人觉得这院子终日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时,外婆院子的西屋住着一对没有子女的中年夫妇——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个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经留学日本,现任某自动化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夫妇二人过得平和,都直呼对方的名字,相敬如宾。有一天,忽然有人从敞开的院门冲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从此十年无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里疯了,可能属于幻听症。她说她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在骂她,于是她开始逃离这个四合院和这条胡同,胳膊上常挎着一只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听人说那包袱里还有黄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干部大妈抓回。街道干部们传递着情况说:

“您是在哪儿瞧见她的?”

“在春生,她正掏钱买烟呢,让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儿……”

或者:“她刚出笔管儿,让我发现了。”

拎着酱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见过这样的场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儿。

对于崔太太,按辈分我该称她崔姥姥的。她本是一个个子偏高、鼻头有些发红的干净女人。我看着她们扭着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锁进西屋,还派专人看守。我曾经站在院里的枣树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么不该在离胡同那么近的春生买烟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西屋,死时,偏高的身子缩得很短。

这一切,我总觉着和院门的敞开有关。

十几年之后胡同又恢复了平静,那些院门又关闭起来,人们在自己的院子里做着自己的事情。当长大成人的我再次走进外婆的四合院时,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后砸开西屋的锈锁,他也疯了:他常常头戴白色法国盔,穿一身笔挺的黑呢中山装,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里游走、演说。并且他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各贴一枚图钉(当然是无尖的),以增强脸上的恐怖。我没有听过他的演说,目击者都说,那是他模拟出的施政演说。除了演说,他还特别喜欢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转身,将走在他身后的人吓那么一跳。之后,又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继续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经在夏日里一个安静的中午,穿过胡同向大街走,恰巧走在头戴法国盔的崔先生之后,便想着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狭窄、街门紧闭的胡同里,这种猛然回身确能给后面的人以惊吓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笔管儿时,离我仅两米之遥的崔先生来了一个猛然回身,于是我看见了一张黄白的略显浮肿的脸。可他并不看我,眼光绕过我,却使劲儿朝我的身后望去。那时我身后并无他人,只有我们的胡同和我们共同居住的那个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继续往前走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崔先生,只不断听到关于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于他的“施政演说”,他再次失踪又再次出现;比如,他曾得过一笔数额不小的补发工资,又被他的一个京郊侄子骗去……

出人意料的是,当时我却没有受到崔先生的惊吓,只觉得那时崔先生的眼神是刹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后的疑惑。他旁若无人地欣喜着自己只是向后看,然后便又疑惑着自己再转身朝前。

许多年过后,我仍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后看的神态,我也终于猜到了他驻步的缘由,那是他听见了崔太太对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唤了吧?院门开了,崔太太站在门口告诉他,若去笔管儿,就顺便买些猫鱼回来。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带着要演说的抱负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