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崤山秋雨(3)
幸好有两个赶着黑牛掮着犁耙的男人路过。救人要紧,朴实的农民都是这种品行。其中一个腰里拴了绳子下井,另一个在井口配合,终于把成成救了上来。他们就赶紧把黑牛拉进院里,抱成成头向下趴在牛背上焐着。院子里很快围了个水泄不通。约二十分钟后,小成成开始呕吐,哇啦哇啦地哭着喊妈,围观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大笑着散开去,临走警告老奶奶赶快在井上加个盖儿,哪怕加个大锅盖也行啊,小孩多危险啊!
老奶奶吓坏了,突的坐在院子里大哭起来,哭得比成成还伤心!人们回过头来说,赶快给成成换衣服吧,井水凉得渗骨头,孩子刚救过来!老奶奶恍然大悟赶忙起身拉起护裙揩了眼泪,进屋翻箱倒柜找衣服。她自言自语地说,这要叫成成的妈知道了,该把心都揪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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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桂花想见成成,这种欲望与日俱增。
县轻工机械厂下马后,她还没能还清暂借厂里的两千元。庙穷富方丈。刁大魁通过变卖厂里出租房、机器设备等方法,分两次抹掉了陶桂花的欠账。刁厂长给陶桂花捎信,叫她近两天务必来厂里一趟。
陶桂花被传唤来到厂长办公室,她却不买刁大魁的账。刁大魁说,上次按年限买断工龄时,给你少算几年,正好用补偿的两千元钱抵清你借厂里的钱。喏,这是欠条,你收着吧!桂花接过去,揪面样撕碎,一扬手纸片雪花般在空中飞舞。刁大魁笑着说,这回你得到了补偿,你和厂里两清啦。桂花说,无聊!说完转身出了厂长办公室。刁大魁望着桂花背影说,厂子完了,但人情没有完,有事吭一声啊!财务科会计出纳不敢吱声,一会儿望望刁大魁,一会儿望望桂花,一会儿对视,希望能从他们的对话或神态上印证什么结论,或是从封存的记忆中激活什么思维。
陶桂花试图把成成接过来和她过一段时间,但郭富坚决不允。陶桂花就四处打听成成的行踪,只要脑中浮现出成成的面庞,她就能听到成成真真切切喊妈妈的声音,这声音既在遥不可及的大山那边,又在熟悉的牡丹花被面缝成的襁褓之中。桂花恍恍惚惚,成成若隐若现,她在夜的冥冥之中自己抽自己耳光,有时饮点儿白酒后撕扯长长的秀发,仿佛一切罪过都是这脸蛋、这秀发造成的。
陶桂花就找了一家私人旅店给人洗被套、床单、枕巾挣钱糊口。干了半年许,店老板见桂花能吃苦,话也少,后来叫她帮着烧锅炉,每天还要给他家人做饭,并没给她加工资。她与店老板争吵起来,翌日义正词严地算还工钱分道扬镳。弟弟又介绍她给洗车行洗车,给一家医院当保洁员……她挣来的钱总是买上小孩穿的衣服,托熟悉的干部带给郭富。
说来也巧,这一天桂花眼皮子老跳,她就搭便车到花喜鹊乡政府看成成。当她终于问到托管成成的那家农舍时,见一伙人正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小孩倒趴在牛背上哭着喊妈妈,她一听是成成的声音,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晕倒了。
有认识的乡干部说,快扶她起来,她就是陶桂花,成成的妈妈,成成的妈妈,来得正好,来得正好!陶桂花苏醒过来了,她从牛背上抱起成成边哭边摇头说,妈妈今儿眼皮跳得止不住,妈就料到我的娃儿你跌难啦,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妈妈再也见不上你啦,你叫妈下半辈子咋活呀,我的苦命的娃儿呀!苦命的———娃儿呀!
老奶奶赶紧拿出了大人穿的棉袄,裹住成成往灶屋里跑。男人们说,没事啦,个人忙个人的去吧,这个娃儿命硬,命大,老天爷佑着呢,不咋的啦,快回去吧!郭富也该回来啦。
那牛背湿湿的一大片,兀自往下滴水呢!两个男人又掮起犁耙,牵着黑牛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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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收到陶桂花带来的衣服,毫不留情地当着乡干部的面扔出了车库房。不稀罕,他说,我郭富见她球眼子都出气呢!成成就偎在郭富的两腿间,仰起头来看爸爸直抒胸臆。为啥妈妈送来的新衣服爸爸扔了呢?是谁又惹爸爸生气啦,是妈妈吗?
乡里的干部们就你一言我一语轮翻劝郭富把衣服留下,孩子是无辜的,再说孩子也不是你一人生的,也有陶桂花的一份功劳,他是陶桂花腿叉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疼么?
郭富就把同事们捡回来的衣服塞在字台下的柜子里,他接受了这份呵护。
因为成成的落井事件,郭富杯弓蛇影,担惊受怕。长期这样下去,不但不利于成成的身心健康,而且连他的生命安全也不能保证。郭富横下一条心,毅然决然地把成成送回乡下父母家。
迎来了布谷鸟,送走了大雁群。从此,成成伴随爷爷奶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而快乐的岁月。他渐渐懂事了,或多或少明白了大人间的恩恩怨怨,他由一个动辄哭泣的孩子出落成了骁勇善斗的少年,他的敢作敢为赢得了同龄伙伴的追随。茶余饭后,他从爷爷奶奶的表述中滋生了对妈妈陶桂花的恨,也更加珍惜着爷爷奶奶宽厚仁慈博大的爱。在无私的袒护中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赤峰县重点中学。他住在学校公寓,新结识了许多城市的孩子。
他的个儿长高了。
他的嗓音变苍了。
他的胡须变黑了。
他的翅膀变硬了。
他敢伸出拳头把一块玻璃砖击碎了。成成开始吸烟、斗殴、夜宿网吧。老师打来的电话,每每使爷爷奶奶如惊弓之鸟。
老人给郭富捎信:赶快回来,成成一连几天不回家,老师说他好几天都没去学校。我们都年近七十岁的人了,怕是管不了成成啦。
郭富没有回信。老人又给陶桂花捎信:成成离家好几天啦,你好歹也是他的妈。我们都年近七十岁的人了,怕是管不了成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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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富强收到父母派妹妹发来的信,他心急如焚。那一刻,他正在上海参加干部短期培训,因为刚开学,学习纪律很严,郭富强干着急没办法,就给小钱打长途电话,叫小钱带上一万元钱,连夜回赤峰县甘塘乡郭家桥村找到他的父母,无论如何请两个妹妹找回成成,不要惜钱,花多少都不在乎,一定要找回成成。又说,成成五岁那年掉到井里差点儿淹死,我已经抱憾终生了,这次绝不能再叫成成受罪啦。
小钱说,郭市长,您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办。不过……我要不要找成成的妈……
郭富强立即阻止说,别别别,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找到我爹妈,说信收到了,我一时回不来,这一万元先雇车找人。
闻讯后,在第一时间赶到成成奶奶家的是郭富强的两个妹妹,次之是成成的妈妈陶桂花。郭富强三代同堂,算到成成这一代也是三代单传。成成命悬一线,牵动着郭氏家族远亲近戚的心。两个姑姑在成成奶奶的授意下去拜谒巫婆神汉,测算成成的去向和归期。成成的两个姑父暂时放下手头的生意,租了专车,拉网式排查赤峰县城乡所有网吧酒肆茶楼练歌房;陶桂花到赤峰县规模宏大的喷绘创作中心设计制作寻人启事。成成的爷爷因为有哮喘病,更兼年事已高,只好留守家中接电话,兼任炊事、接待之职。成成的奶奶本来四处找孙子受了点儿风寒,又摊上孙子几天杳无音讯,吃罪不起,精神崩溃,水米不进,卧床不起。
陶桂花就背上旅行包,带上平时积攒的两千元钱,又上门向刁大魁张口借一万元。刁大魁问了借钱缘由,同情地说,我手头也很紧,此时非彼时,我刁大魁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敢作敢为的人,怎么着也得帮你这个忙,你把这两千元带上,但千万别对人说是我借的,我是给你的。一听这话,桂花剜了一眼,转身就走,刁大魁拉住她说,桂花,你别见外,算借给你的还不行吗?你先找人,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这总行吧!说着把钱塞在她的衣兜里。
陶桂花背着沉甸甸的大包,包里装着传单、烧饼、喝水用的搪瓷缸子,还装着一条旧纯毛提花毯。这个搪瓷缸子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是她上初二时参加女子跨栏比赛得的奖品。她一直珍藏着,没想到这回出门派上了用场。她做好了不找回成成绝不收兵的精神准备。刁大魁站在那儿,望着陶桂花撅着屁股蹒跚地往前走,他长吁一口气,突然喊道,桂花———我开车送你吧?你等等———
多谢了,刁厂长。陶桂花头也不回,陶桂花虽然身体孱弱,但步伐始终是坚实的。她的身影愈来愈小,融入了平凡人的无止境的匆忙串梭中。刁大魁掏出兰州牌香烟,在烟盒上优雅地磕了两下,衔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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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郭富强乘飞机从上海回到崤山市。
他是请假专门回来迎接全国文明城市初验的。这天,中央派来的专家团就下榻在崤山市迎宾楼。郭富强出了行政办公大楼,小心地沿着大理石台阶往下走。他钻进轿车,他要提前半小时赶到会场。轿车就要出市委大院,这时一位提旅行包披头散发的女人拦住了他的车,就在轿车刹住后,这位女人双手抱住了车轮,保安人员立即赶过去搀扶。这位女人用沙哑的声音喊叫着要找郭富。门卫人员呵斥她,这儿没有叫郭富的人,昨天你在这儿守着,哭闹了一夜,非要找一个叫郭富的干部,怎么劝也劝不走。这疯女人,净说胡话,净添麻烦,要不是赶上文明城市评选,我早把你拽一边儿去了。另一个保安说,这疯女人是最近才流窜到我们崤山市的。嗨,现在干部讲分流,各地乞丐也赶时髦组团交流,过上十天半月总要来几个生面孔。
郭富强坐在车里没动。他叫小钱下去问疯女人找郭富解决什么问题,好言劝她让开道儿,让他的车先走,下午开完会一定想办法解决。
谁想小钱刚跳下车,疯女人乘机绕过去说,我认得车里坐的人,他就是郭富,他就是俺成成的爸爸,他在这里当副市长。小钱和保安拉住疯女人,使劲往后扯,一边吓唬她说,你这疯女人,再不撒手我拿铐子铐你!疯女人挣扎着呼喊着,我不是疯子,我是成成的妈,成成失踪一个多月了,我要找我的成成!放开我,你们放开我,郭富就坐在车里,他把娃儿藏哪儿啦?我满世界找了一个多月啦!
小钱和保安似乎猜到了什么。车里明明坐着郭富强市长,疯女人却口口声声说车里坐着郭富,就一字之差嘛。郭富强摇下车玻璃,摆摆手,保安看到手势,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了,他们挠着头,后悔自己刚才的粗鲁行为。只见疯女人拉开了车门,哭着说,郭富,成成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啦,我在四处找娃呀,他是我的命根子呀,呜呜呜———
郭富强下了车,表情严肃地小声说,小钱,让她上车来。小钱笑容可掬地拉开车后门说,市长请您上车去见成成。陶桂花就破涕为笑地上了车。一个保安跑过去把堵在车前轮的旅行包提过来,使劲拍着包上的灰尘,也放进轿车。
天空像一张铺开的宣纸,卷云从崤山腰脊渐渐洇过来,一会儿像一个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一会儿又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秋雨就要从这张硕大的国画渗下来。郭富强临上车望了一眼天空,严厉地说,瞎胡闹,为啥不早报告?说完钻进了轿车。
几天后,成成在两个姑姑的陪伴下从西安回到了赤峰县甘塘乡郭家桥村。连日来昼夜兼程,驾车找他的还有刁大魁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