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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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拴支架杆打苇芭的这些事,韩老木很快就知道了。
“这些个榆木脑壳,让干的不干,不让干的偏干,分明拿软刀子捅我。根拴,你干啥不成,让三米木头杆子拴着,偏要去走老二、老三家的老路。全都是些死受苦、受死苦的命。”他暗暗叫骂,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这是不能去木材市场讲的,韩老木气哼哼地拉长脸子,好长时间不搭理素兰她们娘仨。素兰她们娘仨,也不敢去碰韩老木的疼处,与韩老木之间少言寡语。
日子久了,韩老木感觉孤单,对根拴打苇芭的这些事渐渐有些淡漠,不再找茬数落素兰她们娘仨了。
如果再有其他人,好意歹意咬耳根,韩老木哼一声,手一摆。如果给谁留下哼一声,一个急快又转头的背影,不是一瓶“二锅头”就能了事、就能恢复关系的。
十几年来,丁家巷子里,谁家弄个打苇芭的架杆,用下角的木块木条做几个小板凳、小饭桌,搭建个马棚、驴棚,大门楼上换个挡风板,修加个水槽,放树拉线借用大绳、吊环,用一下“老杆”(抬尸的抬杆)、停尸床,家里遇事缺个千儿八百的……谁能比得上韩老木的痛快、大方和周到?谁又能比得上素兰的微笑、耐心和热情?
这些,韩老木从没收过一分钱。韩老木不是好得罪的,谁又忍心欺负韩老木家里的老少。这叫积德行善,好人有好报。他常常拿三福的大学,来宽慰自己。心里总是乐哈哈、美滋滋的。
三福上大学都一年多了,信片越来越少,话也越说越淡,好像是勉强说出来的。除了一些平常的礼貌用语,就是一些“红色”教育、足球培训、音乐班、英语升级、图书借阅、《校报》、演讲大赛等费用。韩老木一一念给娘仨听。
“三千?我哥咋又要这么多钱?人家丁二巷的小五也在北京读大学,一月生活费就三百元,还发奖学金。星期天打工挣钱给妹妹挣学费。爹,不信你去问。”二秀提出质疑。
“我们定数打芭子,赶死赶活一年能挣两三千元,让他一下就花掉了。”二秀轻声慢语,表达着对三福的不满。
“三福这娃,在家把手脚花大了,出门不知道节俭,也忘了妈的辛苦。”素兰慢条斯理说了几句。
韩老木拿眼扫了娘仨一伙:“别瞎嚷嚷。三福没花你们的钱,你们谁挣的,嫁人时统统带走。想花,你们还没本事、没路子花去哩。”
话虽这么说,娘仨的共同疑问引起韩老木的一些警惕。不到两年,除回家两次带去学费等,他亲手给三福邮汇过五次钱,邮寄的每笔都有单子,共计一万两千元。私下打听一比较,大吃一惊。这还了得,刚才还思念儿子的热情,一下子冰凉了下来。他按三福要的,取了三千元,填单子时少写一千,少寄了一千,同几句触及痛痒的书信一起邮寄出去。
这一手果真灵验,三福再也没有来过要钱的书信。他按照惯例,每月只汇去六百、八百不等的生活费。这也是其他孩子的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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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只有素兰、大秀、二秀娘仨。
韩老木到河南当帮工的那年秋天,大秀就退学回家打苇芭,二秀补习一年没考上高中,也回家打苇芭。二秀交三千元就能上高中,二秀吞吞吐吐,韩老木也不想固执己见。女娃娃嘛,迟早都是别家的人。
大秀今年都二十四的人了,仍然少言寡语,行样动作稳重麻利劲很像她娘。韩老木觉得对不起大秀,就像对不起她娘。他四下打听,交了四千元股金,把大秀安排在一家乡镇罐头厂当工人。
上班的头一天,他用自行车捎带着大秀到县城,让大秀自己选了一辆女式自行车。把大秀领到乡镇罐头厂登记室,大秀什么话都没和他说,就让人带进去上班了。
在韩老木的记忆里,自己没指过大秀一指头。这种骨肉情疏的感觉,像压在韩老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沉沉的,挪也挪不动。
他还是喜欢二秀的灵巧活泼,已经托人打探,为二秀办理城镇户口,准备找个像样的工作。
二秀比三福小一岁多,今年都十九岁了。他怎么这么麻痹大意,忽视了两个女儿的年龄,素兰也吃了一惊。前年,周庄有个小伙子来提亲,听说大秀想进厂里当工人,知趣地再也不敢来。
“唉,眼下这叫高不成低不就。是不是你的名气,把大秀婚事压住了?”素兰无意的一句问话,呛得韩老木无话可说,唉声叹气,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韩老木从木材市场带回一个小伙子。两个处了几次挺投缘。大秀说:“妈,人家不让我当工人,一百来块钱没意思,我也这么想。你看我的双手,都蜕皮了。”
素兰拉过女儿的手,才发现十个指头全脱了皮,肿得像个红萝卜。大秀的工作,就是整天刷洗罐头瓶子,这叫挣什么钱哩。素兰坚决不让大秀再上这种班:“你这个娃娃咋不早说呢?不去了,坚决不去了……”破天荒地和韩老木争吵起来。
“不去?才几天就不去了?你不去给你爹看看?”韩老木涨红脸。
大秀害怕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应付着父亲种种善意的盘问。干了四个月,扣除伙食费拿回不到三百元。韩老木到厂里一细问,计件工资,干多少挣多少。三个月实习期,迟到,旷工这些处罚就免了,要扣罚还领不了这么多,这都算照顾。韩老木虽然心疼四千元股金打了水漂,更难受的是辛辛苦苦托人求情,好不容易换来的工人,几个月又变成农民。
心里一股无名之火,烧得韩老木老脸发烫。很长时间,不搭理素兰、大秀母女,还用“忙”“日子不好”“相生不对”多种拖延的方式阻挠大秀的这桩婚姻。这年冬天过完春节,大秀才嫁给了爹带回家的小伙子。
大秀出嫁要离开了,素兰哭天抹泪,韩老木软了心肠,没要彩礼,还配上一台彩电、一组音响、四床被子,少说也有四五千块。出嫁的那天,素兰和大秀娘俩哭得难舍难分。
大秀出嫁不久,韩老木托关系找门子,为二秀办上了城镇户口。已经撂出两千元,在为二秀找工作。二秀想去学裁剪,又说学理发。“不去,都是些伺候人的下三烂活。”见父亲韩老木没有答应,还借姐姐大秀的“穷命”给母亲找茬,二秀只好老老实实打苇芭。
自从大秀出嫁后,韩老木觉得孤独了不少,有事无事爱和女人素兰搭个腔,对素兰说,想买辆摩托车,问素兰愿不愿意。“想买你就买吧。”女人一边搓着芭绳,一边看电视,样子懒懒散散。
这几年,韩老木感觉这种似说非说、不负责任的腔调,当他是外人一般。他咽喉里像卡了根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唉,这世道,这些女人们,都把男人憋气得不敢亮嗓门、抡拳头了。自己何必与这缺心眼的女人计谋事哩。买摩托车的事,他早交给表姐夫办了,何必在女人跟前自找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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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星期后,当校长的表姐夫进省城交了五百元定钱,购回一辆进口发动机的摩托车。兜里装着各式样、各型号摩托车的说明书,下车就赶到木材市场寻找韩老木。市场的哥们弟兄也热锅炒豆似的,盼着韩老木回来。都以为韩老木跟着表姐夫,选摩托车去了。
“没有啊,买辆车,十几分钟的事,哪用一个多星期。这个韩老木,到底钻哪儿了?到底买不买?咋连个音信都没有?”
眼下,这一问一答,市场的哥们便猜想,老木头肯定甩开我们,偷偷去接揽大生意了。几年来,木材市场三分之一摊主是丁家巷子的,也是韩老木亲手带出来的。从看贷、酿价、定价以及应付工商、安检、纳税什么的,几乎由韩老木拍板做主。
有时,韩老木也苦于自己的单手独己,知道儿子根拴不是这块料,把好心善意用在二弟、三弟两个亲弟弟身上。
他真心实意心疼兄弟,接二连三灌几杯酒,当着木材市场那伙哥们的面,气呼呼地骂上一阵子:“你们说说看,两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打芭子、编席子、听婆姨摆布,窝囊透顶到老没出息,又脏又累的能换几个钱?栽枸杞也没什么好赚头。看看他们那些人,整天背上个药篓子,提上个竹筐子,手上缠满胶布子,饭在地田里胡乱扒几口,雨天脸子吊上两尺长,大人娃娃活遭罪,哪能比上咱哥们……”
他拦住三弟做工作:“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哥教你们量量尺子,动嘴皮子,票子就到手了。看着你们有个事,挨门逐户伸手借,我的脸往哪里放?我不是不借给你们……”开始,三弟鸡啄米似的被感染着。后来,两个弟弟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绕着他走。
再后来,老三跟着老二家学,两家都栽上了枸杞。听说到信用社贷款,挨门逐户拉担保人,今年又扩种了几亩。如今早起晚睡编芭席,数着日头摘枸杞。
这日子全让韩老木说中了:活得像头牛,苦得像头驴,穷得像……像政府救济的“三谝子”(丁三巷子爱谝嘴的救济户徐三)贫困户。韩老木每次听到弟弟的一点儿事,就愤愤不平许多天,摇头跺脚大发脾气,对两个弟媳,更加仇视厌恶。
一次听老母亲嘀咕,老三喝了点儿小酒,耍几个小钱,常常被女人关在门外,夏天蚊子咬,冬天双脚跳……韩老木几天没想过味,早早收了摊子,蹬车赶到枸杞园,扯开喉咙,亮大嗓门,诉说他们弟兄仨钻一个被窝,抢一个馒头,谁动弟弟一指头,他就抡谁个熊猫眼,鼻口流血……这些手足情深的动人故事。
最后高一声低一声地骂起来:“老三的臭婆姨,听着,大男人喝喝小酒,输几个小钱,有什么了不起。头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把男人拴在裤带上,打芭子、编席子、摘果子,给你们这些臭女人往田里端吃端喝,还把男人关在门外!夏天蚊子咬,冬天双脚跳,没有热饭、热水、热炕头……有没有这些躁毛的事?今天站出来说。像这样的臭女人、臭婆姨,打,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女人能顶半个子天……”
老三媳妇赶过来,拉起老二媳妇,跨过一道田埂:“别出声,防着点儿。狗咬人之前,都要汪汪两下。咱就在大刘田里摘一会儿,看看今天他咋给弟弟出这口恶气?嘿嘿……”
妯娌俩躲在田角的一棵枸杞树下,一边摘枸杞,一边竖着耳朵听动静。
韩老木三纲五常、道德伦理、扯东拉西,转来绕去,又绕到木材生意上:“老子的侄儿上高中、考大学,不是一个两个钱,要大把大把地往出掏。伸手去借不赚寒碜?根福(二弟的儿子)都快娶婆姨了,靠这么个穷折腾,哪个肯上门?想想哥的话,到木材市场上去,吃香的喝辣的。让臭女人自己守着茨园子做梦去,自己找的苦自己吃。再瞎吹枕头风,打……”
三弟记不得这么多话,耐不住一个人的冷清,终于从茨园探出脑袋,端着一缸子水,缓步凑过去,递上水说:“大哥,半天口干舌燥的,喝点儿水。你骂的臭女人、臭婆姨,早吓得溜走了……”
“窝囊废!”韩老木只撂下三个字,连看都没看三弟一眼,干裂着嘴唇,铁青着脸,蹬起自行车扬长而去。三弟咕噜几口灌下水,身后,一阵窃窃私语和嘻嘻闹笑。
自此,二弟、三弟大人老少,很少到老母亲的屋里嘘寒问暖,有事在大门口喊一声,与素兰在门外唠叨长短,根本没把韩老木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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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木枉费一番苦心。
换上木材市场的哥们,谁还能不领韩老木这个情呢?
木材市场的哥们,遇上难缠事,一瓶“二锅头”后,韩老木就有好点子、金点子。他一个眼色,几声嘀咕,几个想也想不到的做法,那些难事、险事、滥杆事……在片刻之间,就能烟消云散、柳暗花明、化险为夷。韩老木接过递上的一杯一杯“二锅头”,露出白玉米一样好看的牙,和哥们那个开心、那个大笑哟。
木材这生意,全在尺寸上挣钱,小头量方眼力活,论精明细心,谁也比不上韩老木。大眼一望卖主,韩老木就知道,生意该做不该做,怎么做。他明辨是非,不卑不亢,不欺不诈。他当让则让,当亏则亏。他留后路,留财路,也留人情。谁敢三番五次,以势论官讨便宜,摆特权、耍官腔讨价还价,不用韩老木发话,摊主全围过来,唾沫星子像雨点,一会儿就扫尽你的面子,把车辆给你推路边去。
前些日子,司法局长的小舅子驶车到木材市场,看准101摊的三根樟子松梁材,放下订钱,说下午就来拉货。这摊主叫王军,和司法局长的小舅子是高中同学。王军自知这笔生意不好做,就上街提了两瓶“二锅头”,凑到韩老木跟前。
平常,韩老木最看不起这些卷毛头发、长胡子、敞胸露怀、花格格衫、半斤八两卖弄文化的小字辈,对王军的热火不理不睬。
王军砰砰两声,把两瓶酒砸在韩老木的松木堆上,气鼓鼓地对围过来的小哥们说:“娘的,这社会谁怕谁呀。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谁要低三下四狗一样地去摇尾巴,就是胯下的韩信……”
胯下,就是低头弯腰,爬着钻裤裆吧?
这一个胯下的韩信,把韩老木惊得四肢发怵,倒抽冷气。
咱韩家还有胯下的人?韩老木听老母说,太爷是逃荒来的外来户。丁家五条巷子,除他们哥仨,再没有姓韩的。他把韩家一件事一个人地往出排,也没有找出个叫胯下的韩信。
王军这小子,生意场上见过什么大世面,竟敢编排着骂韩老木。韩老木气在心里,看在眼里。下午六点多钟,见王军还干等着,就借故等一位买主,蹲在木材摊上,想看一看你这小子今天如何唱完这出戏。
到了七点多,市场人员陆续走散。
一辆大卡车呼隆隆地开了过来,四五个拿绳、扛木杠的粗壮大汉,从车上跳下来,那样子就像要抢。
王军憋了一股气,跳上木堆用手一拦:“老同学,还没说好价哩。再说,按规矩得先付一半定钱。除运费、税收什么的,按原进价,这三根梁材八千六百元。我就要你八千六,一文不挣。”王军只想保本,没说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