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葵花

小时候经常看到的花儿当属葵花了，不但各处的田地里、农家的院落里种着，就连城里人家的墙壁及门窗的玻璃上，也粘贴或喷涂得到处都是，最终使我的童心生出厌来，连同当时司空见惯的京戏一起，天然有了某种抗拒因素。后来长大成人，亦是如此。

我们西街老屋的院落比邻人的大些，父亲在家时，每立于院中便感到空旷荒凉缺少寄托，平添了不少夕阳之感，便思谋着该种些什么才对。可老院地势低洼，常年潮湿，盐碱颇重，以前种过的花草苗木不是立刻枯死，便是瘦弱不堪，四季不长。又能再种些什么呢？这样前思后想便想到了葵花。据说久居西北的人对葵花的品性都非常熟悉，它能耐住很重的盐碱和贫瘠，适应性颇强的；再说葵花赏叶赏花都挺不错，尤其结的葵花籽儿还可以吃，也不失一种经济罢。这样决定下来之后，几丈见方的院落就在春天里整理出来，种上了葵花。

刚种上那阵，看见满地的碱花儿在新翻的地面上泛滥一片，便怀疑葵籽能不能发出芽来，毕竟那片盐碱是太重了；及至葵芽坚韧地拱出地面，见其株苗单薄瘦弱，便又怀疑其终将长不起来，心想能有点绿意也就罢了。谁知一场风雨过后，那葵株竟越长越快，越长越粗，进而在葵与葵之间用硕大的叶子连成一片，形成丰壮的葵林了。我们的院落也因这片碧青的葵林，一改往日陈旧的风貌，永驻起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来。我们都开始喜爱这片生机，体验着生命在成长过程中的那份美妙，我甚至又存上了心思，想再看看葵花开放时的模样了。说实在的我已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葵花真实的模样了。

在这段饱含自然精神的时光里，第一朵葵花终于绽放了。金黄硕大的花盘顶着朝阳的轻光，真像一张灿烂的笑脸，它的笑意亮丽清纯，更比人间的笑意真诚。有时还能见到花盘里的一两个斑点，那是被葵花的甜蜜和芬芳吸引过来的可爱的蜜蜂，这更使我对忌讳多年的葵花重又留下了它原本青春可爱的印象。它自然、清纯、俏丽，已不再是残存于记忆中的那种呆板无味的花了。我常闲时走上前去与之静静地对视，就像人生经历过困顿苦难之后与自己的爱人默默对视一样。我甚至于在内心深处都有些惊奇了，这花原来竟是这般的美好。

我们的葵林自从开出了第一朵花之后，其余的也竞相绽放起来，一时满园金色明媚灿烂，牵动了所有人的目光。真可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唏。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客人来了，客人赞美；客人不至，自家人欣赏。那兴致比观看奇花异草还带劲儿，其实它们就是从前司空见惯的葵花而已。父亲说，看来院中种葵还真是种对了，干脆明年把空地都种上吧。母亲则说，真奇怪，这花竟然不太爱生虫呢。而我看久了竟也有了自己的新发现，我发现它的花盘并不紧随着太阳转。我想它若紧随着太阳转，才能在千花百卉中卓然不群，不负向日葵的盛名。这多少让我有些遗憾，我遗憾童年所接受的那种蒙蔽性的教育竟被我虔诚地维系至今。不过现在的我对此已经释然了，古人云“朝闻道而夕死无憾”，我毕竟对葵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我想葵花向日而不盲从，求达光明又不失理性，则会更加显示其与众不同。如果这是葵花的天性，我则更愿意尊重它的这份天性。

今日看葵，写下这篇文字，以志我人性的修复。至于京戏，仍不爱看，只是早已不在人前人后腹议它了。

1998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