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入陈府深似海(1)
薄情庵,后厢房一处小田地,一个女童正在挖野菜。
女童十一二岁,穿着一件嫩黄色的衣裙,头上戴着鹅黄色的头巾,举手投足间并不让人觉得野蛮,反倒是很认真的模样。
这时,拐角处溜进来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一身雪白银丝的儒袍,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甚是好看,腰间束一条银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眼眸似潺潺流水,温润得如沐春风,嘴角微微勾起,笑道:“阿珠,就知道你在这里。这个给你。”说着递上一捧粉色的野花,“这是我过来的时候,背着母亲采的。”眼中还透着几分得意。
女童抬起头,露出一张稚嫩清丽的脸庞,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眼神中带着几分恬淡,看见男孩后才多了几分黠慧,拍拍手,站起来,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道:“谢谢阿路。”接过野花,嗅了嗅,“难为你这个大家公子亲自动手。”
男孩的笑意加深了,似乎能得到这样的夸奖就已经很好了。
女童奇怪地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今儿个还未到二十呢。”
男孩八岁便开始跟着薄情庵了清师太学习论辩,每月二十过来学习,因此与长住这里的阿珠相识。
男孩道:“母亲陪着陈夫人过来上香,我想着上次咱俩论辩还没个结果,就跟着过来了。”
阿珠秀眉微蹙,有些严肃,让男孩不觉莞尔,阿珠明明才十二岁,却总是装成大人的模样。
阿珠想了一下,问道:“陈夫人?是礼部尚书陈廷和陈家的二夫人吧?”
男孩一怔,笑道:“你是从来不问这些俗事的。”
阿珠狡黠地一笑:“人世间,尘世间,若无俗事,何来俗世?”
男孩无奈地笑道:“牙尖嘴利,不怕找不到婆家。”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倒是觉得阿珠找不到婆家也挺好的。
阿珠看着男孩不说话。
男孩对上阿珠一双沉静的眸子,知道阿珠生气了,忙作揖道:“小生失礼了,不该与阿珠姑娘如此开玩笑。”
阿珠脸上也带着无奈,道:“俗人便要遵守俗世间的规则,阿路以后万万不可这样对女孩子说话。”
男孩笑道:“是,是,真是比师太还要唠叨。”顿了一下,道,“确实是你口中的陈家,只是礼部尚书陈廷和已经过世,他的夫人立志守节……”又顿了一下,“你刚才也说,尘世间就要守尘世间的规矩,陈夫人……”男孩在阿珠逼迫的眼神中无奈地改口道,“陈二夫人现在当家,她的夫君是礼部侍郎,深受当今圣上的喜爱……大家称一声陈夫人也不为过。”
阿珠笑了一下,然后淡淡道:“当年陈二夫人的夫君陈廷远年幼,陈大夫人穆氏一过门便教其礼义廉耻,从未因其庶出而怠慢,后来更是为其娶亲,如今陈大夫人虽寡居,却连一个大字都当不起?”语调微微上扬,难掩嘲弄。
男孩说不出话来,很惊讶阿珠会如此反应。
阿珠一字一顿地道:“长幼不分,忘恩负义!”说完拿起篮子道,“我先回去了,下次来咱们再论辩吧。”
男孩看着阿珠离开的身影发愣,没想到本来愉快的见面被什么大夫人、二夫人给弄成这个样子。这时,躲在一旁的小厮过来,道:“公子,何苦在这儿和乡间丫头玩呢?若是让老太爷和夫人知道……”
男孩全然没了刚才的活泼,平静地看了一眼小厮,那小厮便识趣地不再说话。
阿珠提着篮子匆匆忙忙地回去,这陈二夫人突然来上香,定与母亲相关。
她母亲就是陈廷和的夫人穆氏。
阿珠快到的时候,见厢房前有几个奴仆守着,皱了一下眉头,提着篮子绕去了厢房的后面。
后面是柴房与奴仆所住的房间。
阿珠进了柴房,从一个小角门出去,通过一条奴仆专门走的窄道,就进了厢房。阿珠小心翼翼地进了母亲平时练字的房间,近几年母亲生病,一直卧病在床,就不再在这里练字了。
这里与母亲的房间不过一块木板之隔,若有人说话,自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阿珠轻手轻脚地走到木板旁,将耳朵贴上去,屏息听着那边的动静。一个陌生且略带笑意的声音道:“嫂嫂在这里修行得可好?都瘦成这副模样了,真让人心疼,是不是这里的奴仆没有好好伺候您?您可一定要告诉弟媳。”
这个应该就是陈二夫人的声音。
阿珠微微咬牙。
“劳你费心了。”音色清冷,不冷不热的语调,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这是阿珠的母亲穆氏。
“嫂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您当初在陈府可是说一不二,今儿个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啊,弟媳想起来了,六年前您生下来一个……”
话还没说完就听穆氏道:“闭嘴!”
阿珠紧紧地攥着拳头,小心地走到房门处,用手轻轻戳了一下,从门缝处看去。
母亲还是躺在床上,虽然脸色灰败,但是目光微凛,神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与高傲,气势便让旁人无形落了下乘。
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身着绣着迷离繁花由丝锦制成的暗红色广袖长袍,雍容华贵,容色绝丽,不可逼视。这位肯定就是陈二夫人了。
屋内一时安静,陈二夫人扶了扶发簪,似乎在掩饰刚才被穆氏镇住的尴尬,笑道:“嫂子还是这么容易就生气。”
穆氏也平静下来,恢复到之前的淡然,问道:“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陈二夫人拍了一下手笑道:“呀,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记了。”见穆氏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暗中咬咬牙,继续道,“弟媳那可怜的小侄女也已经十二岁了……”这句话说完果然见穆氏一副关心的模样,陈二夫人得意地笑了一下,接着道,“弟媳是想,小侄女总住在这里也不好,总得回家的。”
“回家?”穆氏轻声问道,给人的感觉是在问自己而不是在问陈二夫人。
陈二夫人道:“正是,小侄女在这尼姑庵里也住了六年了,嫂子总不能让她当尼姑吧,更何况看嫂子这身子,怕是也没几天了。”
穆氏不理会陈二夫人。
偷听她们说话的阿珠却气得要命,不过,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母亲会把她送走。
陈二夫人继续劝道:“小侄女一个女孩子家,碍不着弟媳,弟媳可不会干亏心事。再说,有太夫人在,弟媳哪里敢做什么,所以嫂子就放下心吧,小侄女毕竟姓陈,将来早晚要嫁人的。”
穆氏笑了一下,她干的亏心事还少?不过周氏说得对,自己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阿珠却不可以。她知道陈二夫人不会动阿珠,太夫人是原因之一,也因为阿珠好歹是陈家的嫡长女,可用来联姻。
这样想来,穆氏心中有些悲痛,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却被她们当作筹码用来联姻,偏偏她这身子骨又熬不了几天……
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陈二夫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就听穆氏道:“什么时候?”
不管陈二夫人是怎么想的,阿珠却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陈二夫人与穆氏看了眼房门,只当作没有听见动静。
陈二夫人笑道:“嫂子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看嫂子的身子了,只是太夫人也想着过年前能见到孙女呢……”这算是间接告诉穆氏的死期呢。
穆氏瞟了一眼陈二夫人,道:“知道了。”
陈二夫人还想说什么,见穆氏冰冷冷地,便嗤了一声站起来,道:“那就不打扰嫂子了。”这个穆氏还没有看清,以后她的女儿可在自己手里呢,还如此不知好歹。
待陈二夫人走后,穆氏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还躲在那里呢?过来,让娘亲看看是不是哭鼻子了?”
这个时候,阿珠才从书房出来,蹭到穆氏身边,穆氏搂住阿珠,阿珠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娘亲,阿珠一定要回去吗?阿珠想和娘亲在一起。”
穆氏心软软的,阿珠是可以一直住在薄情庵的,薄情庵是历代皇族女子出家修行的地方,没有人会打扰她,守着一块小田地,闲来与了清师太论经,每日过着相同的日子。
只是她明白,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尝试过这人世间的情爱,就算是白走一遭。
而阿珠,是蚌中明珠,早晚会露出光芒,她怎么忍心将阿珠留在这里?
穆氏拍着女儿的后背,轻声道:“娘亲没几天日子了……”
阿珠挣扎着离开她的怀抱,道:“娘亲不能乱说!”
穆氏握住阿珠的手,看着阿珠,摇摇头,道:“娘亲没有乱说……乖,阿珠,不要哭,听娘亲说。”穆氏说着抹去阿珠的泪珠,接着道,“是娘亲传消息让陈家人来的……”只是没想到来的是她的冤家周氏,她不得不做出一副不愿意的架势,不然,周氏说不得就顺势让阿珠留下来了。
“娘亲……”阿珠忍着眼泪,她知道,娘亲这次说的是真的。
穆氏道:“阿珠乖,娘亲没几天了,这几天阿珠高高兴兴地陪着娘亲好吗?娘亲想到了下面,也能记住阿珠的笑。等娘亲走了,你带着娘亲一起回陈家。”
阿珠忍着泪,笑着点头。
穆氏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这才是她的女儿,和她一样傲气,只是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阿珠,还记得娘亲以前和你讲过的陈家的事吗?跟娘说说。”去了宅门里,不能两眼一抹黑。
阿珠点点头,然后道:“陈家有几百年的历史,祖上是江南富商,五世为臣,曾一门三进士,也曾官至宰相,是大魏朝五世家之首。陈家女子都是大家闺秀,不是入宫为妃,就是为官家妇。”阿珠说着说着也平静下来,“现在陈家当家的二夫人是周家嫡女,周家亦是五大世家之一,其夫君陈廷远的生母是陈太夫人的庶妹,陈太夫人因生一子后不再有所出,才将庶妹纳进自己家里。自……自……父亲陈廷和去世后,陈太夫人就不再管陈家的事。陈二夫人生有二子二女,长子夭折……”阿珠说的好似不是自家的事,穆氏听着也觉得这个陈家好似陌生了很多。
周氏就是认为自己害死了她的儿子,才下了毒手。
阿珠说完又哭了一场,哭累了,穆氏就哄着她睡觉了,自己却是睁着眼看着房顶。
六年前,她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可惜是个……怪物……一个长着尾巴的孩子,还是个死胎。
穆氏的眼角滑下泪珠,那个时候陈廷和已经过世半年,周氏几乎将后院把持住,若不是太夫人与她娘家出面,说不得她现在就是一抔黄土了,哪里能在这尼姑庵里“养身子”“立志守节”,可怜阿珠那时候才六岁……但是不将阿珠带过来,她不放心,当时周氏已经杀红眼了……
穆氏看着阿珠的小脸,阿珠从小就很聪明,从陈家到尼姑庵,从千金小姐到乡间姑娘,阿珠从来没有叫过苦,反而很喜欢这乡间野趣,了清师太见她有悟性,收她为徒,教她论辩。
若是阿珠从小就长在陈家,定能名满江南。
穆氏笑了一下,自己怎么又犯傻了,阿珠自己高兴就好,名声有时也是个累赘,她只希望阿珠能够平安康乐。
九月,穆氏病逝。
厢房,阿珠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地跪坐在棺材旁。
她在等着陈家的人,从母亲昏迷不醒到往生,一共等了五天。
母亲终究没有活着回到陈家。
母亲病重那几日,了清师太已经派人去通知陈家了,按理说母亲昨天去世时陈家人就应该到了。
阿珠心中冷笑了一下。
她们千方百计地将母亲赶到薄情庵里,最后还是要接回去的。
罢了,母亲终究要有个好归宿。
她知道,母亲言语中虽然怨恨陈家,但心里还是念着陈家的。母亲毕竟是陈家妇,回去了,就能与父亲团聚了。
她现在只是担心母亲的遗体,虽然了清师太准备了冰块,但是她哪里忍心母亲一直不能入土为安。
阿珠闭上眼睛,寻思着若是陈家人一直不来该怎么办。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拉开,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袄的婆子进来什么也不说,就哭着跪下,嘴里叨叨着:“小姐吃苦了,夫人走得早啊……”
阿珠盯着这个婆子,见后面还有两个穿柳青色绫袄、蜜色缎掐芽背心的年轻妇人,其中一个妇人屈膝行礼,然后道:“小姐,老太太派奴家来接小姐回家,小姐吃苦了……”说着也开始抹泪。
阿珠依然是面无表情,三个仆人只当是阿珠因母亲去世太过伤心。
阿珠突然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跪着的婆子面前。
婆子哭着抬起头,想抱住阿珠,谁知道阿珠突然一扬手给了那婆子一记耳光,想来是使出全力的,那个婆子直接跌在地上,屋内一丝哭声也没有了。
那婆子被打蒙了,回过神来,忍不住道:“你这个野……”还好一个妇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妇人本来想询问,但是看着阿珠面色铁青、神色严厉,就不敢说话了。
阿珠道:“滚!”
那婆子耐着性子道:“小姐不要使性子,再说您母亲……”
阿珠又上前一步,那婆子捂着脸不敢说话。
阿珠盯着那婆子半晌,才慢慢地道:“你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又对那两个年轻妇人道:“你们头上戴着的花是什么颜色的?外面的车又是什么颜色的?准备用什么车载我母亲?”顿了一下,又道:“陈家可是已经挂起了白绫?灵堂准备好了吗?回答得出来,我就跟你们走。”
那三个奴仆听了这话,哪里还敢争辩,都连滚带爬地出了厢房。
阿珠平静地拉上厢房的门,又跪坐在一旁,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母亲放心,阿珠一定风风光光地带您回陈家。”随即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约有一个时辰,阿珠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抬头看着厢房门,就听门口一个沉稳的声音:“大小姐,奴婢是太夫人身边的妈妈,赵善家的。”
太夫人?
刚才那些人口中的老太太指的是陈二爷的生母,这太夫人才是穆氏的正经婆婆。且这个仆妇称她为大小姐,只是报上自己的身份,并没逼迫她开门回去。
阿珠眼中露出些许欢喜,看向棺材,心中道:娘亲,您可以回去了。
这欢喜也不过是一刹那,真可笑,本该属于她们的尊重,现在却只能这样得到。
阿珠又恢复之前冷淡的神情,道:“进来吧。”
赵善家的进来后就见到一个跪坐着的小人儿,不卑不亢,并非哀痛至极,只是淡淡的,带着些冷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