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商:最后的传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风起潮涌(2)

近几个月,嘉道在扬州瑞丰钱庄提兑二百两银子,频频出入怡春苑,喝花酒、赌博、跑马、捧名角,无所不为。接到江少奶奶的信,程尚德确信了传言的真实性,却迟迟未想出如何处置不安于墨砚业务的嘉道。眼看汇源典当将在扬州开办分号,嘉道却不能专心于铺子。

此时程尚德想起早年定下的亲事,嘉道也是该成亲了。亲事七年前就已说定,姑娘是叶氏妹妹的孩子。年前汪家打发人来促进亲事,但程尚德那时还想等嘉贤归家后再办。

放下账簿,程尚德感觉到汪掌柜很得意,但他却不发一言。程老爷对汪掌柜的态度是拉拢与胁迫。在长年累月的较量中,程尚德不会一味地把程家买卖的商业机密全告诉汪掌柜的。

汪掌柜为程家的创业立下汗马功劳,也学到做生意的全套本领。如今他还留在程家不过等待另立门户的机会。程尚德告诫自己对汪掌柜不能掉以轻心。汪掌柜就是汇源典当日后的对手,另立门户会抢走一些买卖的。

程尚德想起汪掌柜上次在《古木飞泉图》上的失手,吩咐道:“留心张舜咨那幅《古木飞泉图》。”

“是,老爷。”汪掌柜低眉顺眼地答道。

程尚德出了铺子向中堂走去,他到中堂拿上枇杷去看程老太爷。程老太爷住在程家大宅后院里一片茂林修竹的独立院落中。

程老太爷身材高大,鹤发童颜。一张越发趋向儿童的脸上还留有早年辛苦的痕迹。老太爷练完内功走出内室,刚在太师椅上坐下,捧上茶,就看见程尚德一脸喜色地走来。他猜想儿子这么快返回,定是听说了乾隆下江南之事,而此次龙尾山之行的收获许是不小。

老太爷对乾隆皇帝下江南并没有徽商普遍持有的乐观。官吏随意地征收各色杂税,有法不依,老太爷心生疑念。乾隆下江南,表面上徽商风光无限,实际上捐出的银子耗尽了家里的赀货,连辉煌的盐商江家也要靠皇帑运营盐业。

老太爷常用药墨书画,长期服用仙丹,屋子里弥漫着药香。程尚德对草药的药理不明,信奉是药三分毒。村子里常有误服草药而亡的事发生。

案几上老太爷临摹的元代画家吴镇的山水画《渔父图》漾起药香。老太爷的笔法历练圆润,师法自然又有不小的收获。画中远山丛树,流泉曲水,老树平坡,溪水一泓,小舟闲泊,渔父坐船垂钓,意境幽深。吸引了程尚德目光的是案几上那款卢氏的鱼龙戏珠漆砂砚。这漆砂砚有发墨之乐,无杀笔之苦,无奈老太爷不愿转手于他。

“若拿‘百一砚’或曹素功的‘天瑞墨’,可换这款鱼龙戏珠漆砂砚。”老太爷看透了程尚德。

听父亲又说起“百一砚”,程尚德更想一见“百一砚”的庐山真面目。

“父亲,此去龙尾山偶得黄龙戏珠砚。”程尚德从怀里拿出砚台说道。

“歙溪罗纹、刷丝、金银间刷丝、眉子四品,新、旧坑。四品旧坑,并青黑色,纹细而质润如玉。罗纹直如极细罗;刷丝如发密;眉子如甲痕,或如蚕大。此乃罗纹砚石。”老太爷一边赏玩一边说道。

“父亲高见,市面上流行一种铜雀砚,不知真伪。”

“铜雀台瓦,入水经年之久,故滋润发墨。世多伪者。”老太爷放下砚台说道。

他笑了笑,让老太爷吃枇杷。

“三少爷从竹山书院回来了?”老太爷问道。

“父亲,还未回来。”

“此去婺源见到亲家俞老爷了?”

“俞老爷的茶叶生意越做越大,要在广州办分号。”程尚德抓住机会说道。

老太爷知道徽商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办分号是扩大生意最广泛的方法。当年中原士绅为躲避战乱进入徽州,如今徽州人踊跃走出这“七山一水一分田”之地。据老太爷观察,旗人的八旗子弟已不骁勇善战,平定大小金川前后耗时三十年,消耗六十万清军和大量的皇帑。战乱终究会找上门的,桃花源被源外的人所熟知,已不是桃花源了。眼下人们被表面的歌舞升平所蒙蔽,只想着享乐与安逸。

“不要太乐观了。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老太爷淡然地说道。

“眼下国泰民安、百姓乐业,正是创业的好时机,战乱对商人总是致命的打击。明末的战乱使得徽商一度消沉,康熙年间复崛起。”程尚德随口说道。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人的一生就是祸福相依,与自然界的草木枯荣一样,眼下正是徽商的好时机。”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还未到知天命的日子。”

“眼下的徽商在饮鸩止渴。”

对程老太爷的话,程尚德并不放在心上。

徽商家族中曹氏父子在朝廷里把持朝政,江春为盐商之首,胡贯三挣下七条半街、三十六典,倪家木材生意亦蒸蒸日上,茶叶远销欧洲,四大名砚里有歙砚,徽墨却是独一份。眼下的日子越来越好,当铺的借贷平稳地增长,墨砚斋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一切都给程尚德想要扩大家业吃了定心丸。

“汇源典当也可像胡老爷的杂货铺一样开到大江南北。”程尚德忍不住说道。

“自家顶上的金銮殿,别人看着鬼点灯,虽说盐业是一本万利,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最快只能办理来年的凭帖。”程老太爷说完闭目养神。

程尚德急于求成的心不会因老太爷的话而消失的,乾隆下江南带来的商机就在他眼前闪烁。程尚德走远后,程老太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满顶床的箱柜。那里是他私下攒下的备不时之需的银两。这个儿子他最了解,做事全凭一时的热情,脾气急躁。他有意打击儿子,就是想让儿子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夜里,叶氏被辗转反侧的程尚德吵醒了。她知道老爷正考虑办分号一事。自老爷再次走进中堂,她就看出他的心神不似先前那么明朗了。程家的铺子虽说掌管在老爷手里,可起定心作用的却是程老太爷。依着老爷的主意,扬州的典当铺早两年就要办起来了。

“睡吧,五更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考虑也不迟。”叶氏轻声地说道。

“老太爷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呀,眼下能办理来年的凭帖了。”程尚德喃喃自语。

“老太爷过的桥比老爷走的路都多,老太爷的话可是至理名言。”

叶氏的话让程尚德记起,铺子几次大的变革都是在老太爷的授意下办成的。程尚德虽这么想,却不甘心,仿佛白花花的银子都从指缝里溜走了,同时他也明白程家的家底到底薄了些。这么想着他倒睡着了。

次日清晨,程尚德尚未去铺子,就见汪开泰来请。一脸疲惫之色的方老爷连夜从扬州返回歙县。方老爷脸上的疲惫之色再添些许的踌躇满志格外引人注目。看来方老爷圆满地完成了扬州之行的要务。

方老爷是前来拆借银两的,聘请篆刻的匠人已赶往屯溪。

见方老爷走进铺子,程尚德叫伙计上茶。

“方老爷只喝竹铺大方茶。”程老爷吩咐道。

程尚德见方老爷急于要说拆借银两之事,笑着说:“不急,先喝杯茶。”

见程尚德如此,方老爷那颗焦急跳动的心放缓了速度。伙计叶祥禾送来茶水后退至一旁。三杯茶下去后,程尚德笑起来说:“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墨俱香呀。”

“茶墨本是一家,修身养性。”方老爷压抑着内心的焦急说道。

“扬州的情形如何?”程尚德问道。

“眼下是徽商的契机,盐商鲍家、江家,典当业胡家蓄势待发,左卫街开了两家钱庄和一家当铺,皮市街新开张两家墨店和一家玉器店,裁衣街增了两家铺子和一家茶庄,翠花街新开一家钱庄。”方老爷心情极好地说道。

“乾隆帝下江南的效应开始了,徽州的物产要走进千家万户了。”

“盐商斥巨资接驾,真是一本万利呀。”

“眼下的商机更有利于方老爷的印社发扬光大。”程尚德笑着说道。

“汇源墨砚斋的掌柜身手不凡。”方老爷看了一眼再次走入柜台的汪掌柜,对着程尚德说道。

“方老爷,典当的买卖要有抵押物,这是业内的规矩。”汪掌柜恭敬地说道。

“汪掌柜,给方老爷支取银子,陶然印社就是最好的抵押物。”程尚德笑着说道。

“多谢程老爷。”方老爷微微一笑说道。

“不要说这点银子,上百万两的银子方家都会有的。”程尚德哈哈一笑。

“程老爷为人爽快,这笔银子三分五的利息。”方老爷痛快地说道。

程尚德哈哈大笑,方老爷亦笑了起来。

汪掌柜点好银子,写好了契约。方老爷签字画押,取银子。

一切就绪,方老爷要走。程尚德也不多留,把方老爷送到渔梁坝。

待程尚德从渔梁坝返回铺子时,在门外碰到了一身绸衣裤的扎染商许老爷。程尚德哈哈一笑,示意许老爷先请。进了铺子,许老爷连一向喜爱的古玩字画都不看了,那张窄额的尖脸就定定地对着程尚德的宽额方脸了。

“程老爷,不瞒你说,今朝在下不是来买瓷器的,而是来拆借银两的,抵押物就是许家在槐唐的园子。”许老爷开门见山地说道。

“乾隆下江南带来的商机让许老爷坐不住了?”程尚德笑道。

“程老爷有所不知,盐商鲍老爷已前往扬州营运盐业生意,丝绸商汪掌柜亦前往杭州办理丝绸生意,听说程老爷的亲家俞家已在广州开办了分号。”许老爷性急地说道。

“既然如此,汪掌柜验房契。”程尚德转身对许老爷说道,“近来拆借银两的客商太多,汇源典当周转不灵,四分利息如何?”

“程老爷真会说笑,扎染的盈利都不足六分,抛却衣食住行剩不下三分。”许老爷微微一笑说道。

“汇源典当不是金山银山,许老爷三分五的利息。”程尚德沉着脸说道。

“痛快,说定了。”许老爷转身对汪掌柜说道,“汪掌柜,这房契能当一千两银子吧?”

“许老爷说笑了,请验银子。”汪掌柜说道。

“汇源典当的银子不用验。”

“许老爷,汇源典当收进两件哥窑瓷器,鉴赏一下?”汪掌柜说道。

“来日再观赏,就此告辞。”

许老爷拿起银子匆匆走了。叶祥禾沏了茶捧给程尚德,茶尚未喝到口中,程尚德就看见杨家二少爷急步走进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