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散文(7)
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惟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那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去寻觅!
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
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那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
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十五年除夕之夜
(见《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十一期,一九二七年二月八日,第一、二、三版)
痛哭和珍!
和珍!冷的我抖颤,冷的我两腿都抖颤!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扶着被人踏伤的晶清,站在你灵前。抬起头,香烟缭绕中,你依然微笑的望着我们。
我永不能忘记你红面庞上深深的一双酒靥,也永不能忘记你模糊的血迹,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那一个是你,是那微笑的遗影,是那遗影后黑漆的棺材!
惨淡庄严的礼堂,供满了鲜花,挂满了素联,这里面也充满了冷森,充满了凄伤,充满了同情,充满了激昂!多少不相识的朋友们都掬着眼泪,来到这里吊你,哭你!看那渗透了鲜血的血衣。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这些只能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指示我们罢,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
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作烈士,谁都赞扬你死的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养。
不幸,这些愿望都毁灭在砰然一声的卫士手中!
当偕行社同学公祭你时,她们的哀号,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这样轻易撒手的离开了她们,在这虎威抖擞,豺狼得意的时候。自杨荫榆带军警入校,至章士钊雇老妈拖出,一直是同患难,同甘苦,同受惊恐,同遭摧残,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驸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请愿,同在枪林弹雨中扎挣,同在血泊尸堆上逃命;然而她们都负伤生还,只有你,只有你是惨被屠杀!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们,如今呢,她们是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而我永远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你的血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的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的静寂无人,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的睡吧!不要再听了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残忍,他们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说:
“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冷骨的话,我终于不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早已失丢了,吓跑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竟究去了那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罢,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罢!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鸟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三月廿五赴和珍追悼会归来之夜中写
(见《京报副刊》第四五三号,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九日,第四、五版)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傍。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那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的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颠了望灯火莹莹的北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扎挣,无力奋斗,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扎挣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铄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的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傍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
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的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其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的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的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的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的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的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
我们走到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铄的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
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的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罢!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十五年秋末
缄情寄向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