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哈姆雷特(2)
啊,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片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不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刚死了两个月!不,两个月还不满!那样好的一个国王,比起这一个来,简直是天神和丑怪;那样爱我的母亲,甚至不愿让天风吹痛她的脸庞。天和地啊!我必须记着吗?嘿,她会偎倚在他的身旁,好像吃了美味的食物,格外促进了食欲一般;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不能再想下去了!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现在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我的叔父、我的父亲的弟弟,可是他一点不像我的父亲,正像我一点不像赫拉克勒斯一样。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它们的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仓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那不是好事,也不会有好结果;可是碎了吧,我的心,因为我必须噤住我的嘴!
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陀同上。
祝福,殿下!
我很高兴看见你身体康健,霍拉旭。
我也是这样,殿下,我永远是您的卑微的仆人。
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和你朋友相称。你怎么不在威登堡,霍拉旭?马西勒斯!
殿下——
我很高兴看见你。(向勃那陀)午安,朋友。——可是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威登堡?
无非是偷闲躲懒罢了,殿下。
我不愿听见你的仇敌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能用这样的话刺痛我的耳朵,使它相信你对你自己所作的诽谤;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偷闲躲懒的人。可是你在厄耳锡诺有什么事?趁着你未去之前,我们要陪你痛饮几杯哩。
殿下,我是来参加您的父王的葬礼的。
请你不要取笑,我的同学,我想你是来参加我的母后的婚礼的。
真的,殿下,这两件事情相去得太近了。
这是一举两便的办法,霍拉旭!葬礼中剩下来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筵上的宾客。霍拉旭,我宁愿在天上遇见我的最痛恨的仇人,也不愿看到那样的一天!我的父亲,我仿佛看见我的父亲。
啊,在什么地方,殿下?
在我的心灵的眼睛里,霍拉旭。
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整个儿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
殿下,我想我昨天晚上看见他。
看见谁?
殿下,我看见您的父王。
我的父王!
不要吃惊,请您静静地听我把这件奇事告诉您,这两位可以替我做见证。
看在上帝的分上,讲给我听。
这两位朋友,马西勒斯和勃那陀,在万籁俱寂的午夜守望的时候,曾经连续两次看见一个自顶至踵全身甲胄、像您父亲一样的人形,在他们的面前出现,用庄严而缓慢的步伐走过他们的身边。在他们惊奇骇愕的眼前,他三次走过去,他手里所握的鞭杖可以碰到他们的身上;他们吓得几乎浑身都瘫痪了,只是呆立着不动,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怀着惴惧的心情,他们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我,我就在第三夜陪着他们一起守望;正像他们所说的一样,那鬼魂又出现了,出现的时间和他的形状,证实了他们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我认识您的父亲,那鬼魂是那样酷肖他的生前,我这两手也不及他们彼此的相似。
可是这是在什么地方?
殿下,就在我们守望的露台上。
你有没有对它说话?
殿下,我说了,可是它没有回答我;不过有一次我觉得它好像抬起头来,像要开口说话似的,可是就在那时候,晨鸡高声啼了起来,它一听见鸡叫声,就很快地隐去不见了。
这很奇怪。
凭着我的生命起誓,殿下,这是真的。我们认为按着我们的责任,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
不错,不错,朋友们,可是这件事情很使我迷惑。你们今晚仍旧要去守望吗?
你们说他穿着甲胄吗?
从头到脚?
那么你们没有看见他的脸吗?
啊,见的,殿下,他的脸甲是掀起的。
怎么,他瞧上去像在发怒吗?
他的脸上悲哀多于愤怒。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还是红红的?
非常惨白。
他把眼睛注视着你吗?
他直盯着我瞧。
我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
那一定会使您惊愕万分。
多半会的,多半会的。它停留得长久吗?
大概有一个人用不快不慢的速度从一数到一百那样长。
我看见他的时候,不过是这么长。
他的胡须是斑白的吗?
是的,正像我在他生前看见的那样,乌黑的胡须里略有几根变成白色。
我今晚也要守夜去。也许它还会出来。
我可以担保它一定会出来。
要是它借着我的父王的形貌出现,即使地狱张开嘴来,叫我不要作声,我也一定要对它说话。要是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你们所看见的告诉别人,那么我要请求你们大家继续保持沉默;无论今夜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放在心里,不要在口舌之间泄漏出来。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忠诚。好,再会。今晚十一点钟到十二点钟之间,我要到露台上来看你们。
我们愿意为殿下尽忠。
让我们彼此保持着不渝的交情,再会!(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陀同下)我父亲的灵魂披着甲胄!事情有些不妙,我恐怕这里面有奸人的恶计。但愿黑夜早点到来!静静地等着吧,我的灵魂;罪恶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虽然地上所有的泥土把它们遮掩。(下)
波洛涅斯家中一室
雷欧提斯及奥菲利娅上。
我需要的物件已经装在船上,再会了,妹妹;在好风给人方便,又有船只往来的时候,不要贪睡,让我听见你的消息。
你还不相信我吗?
对于哈姆雷特和他的调情献媚,你必须把它认作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芬芳和喜悦,如此而已。
不过是如此吗?
不过如此。因为像新月一样逐渐饱满的人生,不仅是肌肉和体格的成长,而且随着身体的发展,精神和心灵也同时扩大。也许他现在爱你,他的真诚的意志是纯洁而不带欺诈的;可是你必须留心,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属于他自己,因为他自己也要被他的血统所支配;他不能像一般庶民一样为自己选择,因为他的决定足以影响到整个国本的安危,他是全身的首脑,他的选择必须得到各部分肢体的同意;所以要是他说,他爱你,你应当想一想,以他王子之尊究竟能做到几分,那是必须以丹麦的公意给他的赞同为限的。你再想一想,要是你用过于轻信的耳朵倾听他的歌曲,让他攫走了你的心,在他的狂妄的渎求之下打开了你的宝贵的童贞,那时候你的名誉将要蒙受多大的损失。留心,奥菲利娅,留心,我的亲爱的妹妹,不要放纵你的爱情,不要让欲望的利箭把你射中。一个自爱的女郎不应该向月亮显露她的美貌;圣贤也不能逃避谗口的中伤;春天的草木往往还没有吐放它们的蓓蕾,就被蛀虫蠹蚀;朝露一样晶莹的青春,常常会受到罡风的吹打。所以留心吧,戒惧是最安全的方策;即使没有旁人的诱惑,少年的血气也要向他自己叛变。
我将要记住你这段很好的教训,让它看守着我的心。可是,我的好哥哥,你不要像有些坏牧师一样,指点我上天去的险峻的荆棘之途,自己却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忘记了自己的箴言。
啊!不要为我担心。我耽搁得太久了,可是父亲来了。
波洛涅斯上。
两度祝福是双倍福分;第二次的告别是格外可喜的。
还在这儿,雷欧提斯!上船去,上船去,真好意思!风息在帆顶上,人家都在等着你哩。好,我为你祝福!还有几句教训,希望你铭刻在记忆之中: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相知有素的朋友,应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滥施你的交情。留心避免和人家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可是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自己的看法;接纳每一个人的批评,可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尽你的财力购制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法国的名流要人,在这一点上是特别注重的。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贷的结果,是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尤其要紧的,你必须对你自己忠实;正像有了白昼才有黑夜一样,对自己忠实,才不会对别人欺诈。再会,愿我的祝福使这一番话在你的行事中实践。
父亲,我告别了。
时候不早了,去吧,你的仆人都在等着。
再会,奥菲利娅,记住我对你说的话。
你的话已经锁在我的记忆里,那钥匙你替我保管着吧。
再会!(下)
奥菲利娅,他对你说些什么话?
回父亲的话,我们刚才谈起哈姆雷特殿下的事情。
嗯,这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听说他近来常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不拒绝他的求见;要是果然有这种事——人家这样告诉我,也无非是叫我注意的意思——那么我必须对你说,你还没有懂得你做了我的女儿,按照你的身份,应该怎样留心你自己的行动。究竟在你们两人之间有些什么关系?老实告诉我。
父亲,他最近曾经屡次向我表示他的爱情。
爱情!呸!你讲的话完全像是一个不曾经历过这种危险的不懂事的女孩子。你相信他的表示吗?
父亲,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才好。
好,让我来教你。你应该这样想,你是一个小孩子,把这些假钞当作了真金。你应该把你自己的价值抬高一些,否则——实话实说——你会叫我大大地出丑。
父亲,他向我求爱的态度是很光明正大的。
嗯,他的态度,很好,很好。
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
嗯,这些都是捕捉愚蠢的山鹬的圈套。我知道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一下子就会光消焰灭,因为它们本来是虚幻的,你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火看待。从现在起,你还是少露一些你的女儿家的脸;你应该抬高身价,不要让人家以为你是可以随意呼召的。对于哈姆雷特殿下,你应该这样想,他是个年轻的王子,他比你在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总而言之,奥菲利娅,不要相信他的盟誓,因为它们都是诱人堕落的淫媒,用庄严神圣的辞令,掩饰淫邪险恶的居心。我的言尽于此,简单一句话,从现在起,我不许你跟哈姆雷特殿下谈一句话。你留点儿神吧。进去。
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同下)
露台
哈姆雷特,霍拉旭及马西勒斯上。
风吹得人怪痛的,这天气真冷。
是很凛冽的寒风。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想还不到十二点。
不,已经打过了。
真的?我没有听见。那么鬼魂出现的时候快要到了。(内喇叭奏花腔及鸣炮声)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王上今晚大宴群臣,作通宵的醉舞;每次他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铜鼓和喇叭便吹打起来,欢祝万寿。
这是向来的风俗吗?
嗯,是的。可是我虽然从小就熟悉这种风俗,却也不是常常举行的。这一种酗酒纵乐的风俗,使我们在东西各国受到许多非议;他们称我们为酒徒醉汉,用下流的污名加在我们头上,使我们各项伟大的成就都因此而大为减色。在个人方面也常常是这样,有些人因为身体上长了丑陋的黑痣——这本来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他们自己的过失——或者生就一种令人侧目的怪癖,虽然他们此外还有许多纯洁优美的品性,可是为了这一个缺点,往往会受到世人的歧视。一点点恶癖往往遮盖了高贵的品性,败坏了一个人的声誉。
鬼魂上。
瞧,殿下,它来了!
天使保佑我们!不管你是一个善良的灵魂或是万恶的妖魔,不管你带来了天上的和风或是地狱中的罡风,不管你的来意好坏,因为你的形状是这样可疑,我要对你说话;我要叫你哈姆雷特君王,父亲!尊严的丹麦先王,啊,回答我!不要让我在无知的蒙昧里抱恨终天;告诉我为什么你长眠的骸骨不安墓穴,为什么安葬着你遗体的坟茔张开它沉重的大理石的两颚,把你重新吐放出来。你这已死的尸体这样全身甲胄,出现在月光之下,使黑夜变得这样阴森,使我们这些为造化所玩弄的愚人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恐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说,这是为了什么?你要我们怎样?(鬼魂向哈姆雷特招手)
它招手叫您跟着它去,好像它有什么话要对您一个人说似的。
瞧,它用很有礼貌的举动,招呼您到一个僻远的所在去;可是别跟它走。
千万不要跟它去。
它不肯说话。我还是跟它去。
不要去,殿下。
嗨,怕什么呢?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针;至于我的灵魂,那是跟它自己同样永生不灭的,它能够加害它吗?它又在招手叫我前去了。我要跟它去。
殿下,要是它把您诱到潮水里去,或者把您领到下临大海的峻峭的悬崖之巅,在那边它现出了狰狞的面貌,吓得您丧失理智,变成疯狂,那可怎么好呢?您想,无论什么人一到了那样的地方,望着下面千仞的峭壁,听见海水奔腾的怒吼,即使没有别的原因,也会怪念迭起。
它还是在向我招手。去吧,我跟着你。
您不能去,殿下。
放下你们的手!
听我们的劝告,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