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威尼斯商人(4)
这蠢才人倒还好，就是食量太大；做起事来，慢吞吞像条蜗牛一般；白天睡觉的本领，比野猫还胜过几分；我家里可容不得懒惰的黄蜂，所以才打发他走了，让他去跟着那个靠借债过日子的败家精，正好帮他消费。好，吉雪加，进去吧；也许我一会儿就回来。记住我的话，把门儿随手关了。“缚得牢，跑不了，”这是一句千古不磨的至理明言。（下）
再会；要是我的命运不跟我作梗，那么我将要失去一个父亲，你也要失去一个女儿了。（下）
同前
葛莱西安诺及撒拉林诺戴假面同上。
这儿屋檐下便是罗伦佐叫我们守望的地方。
他约定的时间快要过去了。
他会迟到真是件怪事，因为恋人们总是赶在时钟的前面的。
啊！维纳丝的鸽子飞去缔结新欢的盟约，比之履行旧日的诺言，总是要快上十倍。
那是一定的道理。谁在席终人散以后，他的食欲还像初入座时候那么强烈？那一匹马在冗长的归途上，会像它起程时那么长驱疾驰？对世间的任何事物，追求时候的兴致总要比享用时候的兴致浓烈。一艘新下水的船只扬帆出港的当儿，多么像一个娇养的少年，给那轻狂的风儿爱抚搂抱！可是等到它回来的时候，船身已遭风日的侵蚀，船帆也变成了百结的破衲，它又多么像一个落魄的浪子，给那轻狂的风儿肆意欺凌！
罗伦佐来啦；这些话你留着以后再说吧。
罗伦佐上。
两位好朋友，累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得很；实在是因为我有点事情，急切里抽身不出。等你们将来也要偷妻子的时候，我一定也替你们守这么些时候。过来，这儿就是我的犹太岳父所住的地方。喂！里面有人吗？
吉雪加着男装自上方上。
你是那一个？我虽然认识你的声音，可是为了免得错认了人，请你把名字告诉我。
我是罗伦佐，你的爱人。
你果然是罗伦佐，也的确是我的爱人，谁会使我爱得像你一样呢？罗伦佐，除了你之外，谁还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属于你的？
上天和你的思想，都可以证明你是属于我的。
来，把这匣子接住了，你拿了去大有好处的。幸亏在夜里，你瞧不见我，我改扮成这个怪样子，怪不好意思哩。可是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要是他们瞧得见的话，那么邱必特瞧见我变成一个男孩子，也会脸红起来哩。
下来吧，你必须替我拿着火炬。
怎么？我必须拿着烛火，照亮自己的羞耻吗？像我这样子，已经太轻狂了，应该遮掩遮掩才是，怎么反而要在别人面前露脸？
亲爱的，你穿上这一身漂亮的男孩子衣服，人家不会认出你来的。快来吧，夜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了起来，巴散尼奥在等着我们去赴宴呢。
让我把门窗关好，再收拾些银钱带在身边，然后立刻就来。（自上方下）
凭着我的头巾发誓，她真是个基督徒，不是个犹太人。
我从心底里爱着她。要是我有判断的能力，那么她是聪明的；要是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那么她是美貌的；她已经替自己证明她是忠诚的；像她这样又聪明，又美丽，又忠诚，怎么不叫我把她永远放在自己的灵魂里呢？
吉雪加上。
啊，你来了吗？朋友们，走吧！我们的舞侣们现在一定在那儿等着我们了。（罗伦佐、吉雪加、撒拉林诺同下）
安东尼奥上。
那边是谁？
安东尼奥先生！
咦，葛莱西安诺！还有那些人呢？现在已经九点钟啦，我们的朋友们大家在那儿等着你们。今天晚上的假面跳舞会取消了。风势已转，巴散尼奥就要立刻上船。我已经差了二十个人来找你们了。
那好极了；我巴不得今天晚上就开船出发。（同下）
贝尔蒙脱；鲍细霞家中一室
喇叭吹花腔；鲍细霞及摩洛哥亲王各率侍从上。
去把帐幕揭开，让这位尊贵的王子瞧瞧那几个匣子。现在请殿下自己选择吧。
第一只匣子是金的，上面刻着这几个字：“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众人所希求的东西。”第二只匣子是银的，上面刻着这样的约许：“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第三只匣子是用沉重的铅打成的，上面刻着像铅一样冷酷的警告：“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我怎么可以知道我选得错不错呢？
这三只匣子中间，有一只里面藏着我的小像；您要是选中了那一只，我就是属于您的了。
求神明指示我！让我看；我且先把匣子上面刻着的字句再推敲一遍。这一个铅匣子上面说些什么？“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必须准备牺牲；为什么？为了铅吗？为了铅而牺牲一切吗？这匣子说的话儿倒有些吓人。人们为了希望得到重大的利益，才会不惜牺牲一切；一颗贵重的心，决不会屈躬俯就鄙贱的外表；我不愿为了铅的缘故而作任何的牺牲。那个色泽皎洁的银匣子上面说些什么？“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且慢，摩洛哥，把你自己的价值作一下公正的估计吧。照你自己判断起来，你应该得到很高的评价，可是也许凭着你这几分长处，还不配娶到这样一位小姐；然而我要是疑心我自己不够资格，那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得到我所应得的东西！当然那就是指这位小姐而说的；讲到家世，财产，人品，教养，我在那一点上配不上她？可是超乎这一切之上，凭着我这一片深情，也就应该配得上她了。那么我不必迟疑，就选了这一个匣子吧。让我再瞧瞧那金匣子上说些什么话：“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众人所希求的东西。”啊，那正是这位小姐了；整个儿的世界都希求着她，从地球的四角他们迢迢而来，顶礼这位尘世的仙真：赫堪尼亚的沙漠和广大的阿剌伯的辽阔的荒野，现在已经成为各国王子们前来瞻仰美貌的鲍细霞的通衢大道；把唾沫吐在天庭面上的傲慢不逊的海洋，也不能阻止外邦的远客，他们越过汹涌的波涛，就像跨过一条小河一样，为了要看一看鲍细霞的绝世姿容。在这三只匣子中间，有一只里面藏着她的天仙似的小像。难道那铅匣子里会藏着她吗？想起这样一个卑劣的思想，就是一种亵渎。那么她是会藏在那价值只及纯金十分之一的银匣子里面吗？啊，罪恶的思想！这样一颗珍贵的珠宝，决不会装在比金子低贱的匣子里。把钥匙交给我；我已经选定了，但愿我的希望能够成就！
亲王，请您拿着这钥匙；要是这里边有我的小像，我就是您的了。（摩洛哥亲王开金匣）
哎哟，该死！这是什么？一个死人的骷髅，那空空的眼眶里藏着一张有字的纸卷。让我读一读上面写着什么。
“发闪光的不全是黄金，
古人的说话没有骗人；
多少世人出卖了一生，
不过看到了我的外形，
蛆虫占据着镀金的坟。
你要是又大胆又聪明，
手脚壮健，见识却老成，
就不会得到这样回音：
再见，劝你冷却这片心。”
冷却这片心；真的是枉费辛劳！
永别了，热情！欢迎，凛冽的寒飚！
再见，鲍细霞；悲伤塞满了心胸，
莫怪我这败军之将去得匆匆。（率侍从下；喇叭吹花腔）
他去得倒还知趣。把帐幕拉下来。但愿像他一样肤色的人，都像他一样选不中。（同下）
威尼斯；街道
撒拉林诺及萨兰尼奥上。
啊，朋友，我看见巴散尼奥开船，葛莱西安诺也跟他同船去；我相信罗伦佐一定不在他们船里。
那个恶犹太人大呼小叫地吵到公爵那儿去，公爵已经跟着他去搜巴散尼奥的船了。
他去迟了一步，船已经开出。可是有人告诉公爵，说他们曾经看见罗伦佐跟他的多情的吉雪加在一艘平底船里；而且安东尼奥也向公爵证明他们并不在巴散尼奥的船上。
那犹太狗在街上一路乱叫乱喊，“我的女儿！啊，我的银钱！啊，我的女儿！跟一个基督徒逃走啦！啊，我的基督徒的银钱！公道啊！法律啊！我的银钱，我的女儿！一袋封好的，两袋封好的银钱，给我的女儿偷去了！还有珠宝！两颗宝石，两颗珍贵的宝石，都给我的女儿偷去了！公道啊！把那女孩子找出来！她身边带着宝石，还有银钱。”
威尼斯城里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跟在他背后，喊着：他的宝石，他的女儿，他的银钱。
安东尼奥应该留心那笔债款不要误了期，否则他要在他身上报复的。
对了，你想起得不错。昨天我跟一个法国人谈天，他对我说起，在英法二国之间的狭隘的海面上，有一艘从咱们国里开出去的满载着货物的船只出了事了。我一听见这句话，就想起安东尼奥，但愿那艘船不是他的才好。
你最好把你听见的消息告诉安东尼奥；可是你要轻描淡写地说，免得害他着急。
世上没有一个比他更仁厚的君子。我看见巴散尼奥跟安东尼奥告别，巴散尼奥对他说他一定尽早回来，他就回答说，“不必，巴散尼奥，不要为了我的缘故而误了你的正事，你等到一切事情圆满完成以后再回来吧；至于我在那犹太人那里签下的约，你不必放在心上，你只管高高兴兴，一心一意地进行着你的好事，施展你的全副精神，去博得美人的欢心吧。”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已经噙着一包眼泪，他就回转身去，把他的手伸到背后，亲亲热热地握着巴散尼奥的手；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我看他只是为了他的缘故才爱这世界的。咱们现在就去找他，想些开心的事儿替他解解愁闷，你看好不好？
很好很好。（同下）
贝尔蒙脱；鲍细霞家中一室
聂莉莎及一仆人上。
赶快，赶快，扯开那帐幕；阿拉贡亲王已经宣过誓，就要进来选匣子啦。
喇叭吹花腔；阿拉贡亲王及鲍细霞各率侍从上。
瞧，尊贵的王子，那三个匣子就在这儿；您要是选中了有我的小像藏在里头的那一只，我们就可以立刻举行婚礼；可是您要是失败了的话，那么殿下，不必多言，您必须立刻离开这儿。
我已经宣誓遵守三项条件：第一，不得告诉任何人我所选的是那一只匣子；第二，要是我选错了，终身不得再向任何女子求婚；第三，要是我选不中，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为了我这微贱的身子来此冒险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立誓遵守这几个条件。
我也是这样宣誓过了。但愿命运满足我的心愿！一只是金的，一只是银的，还有一只是下贱的铅的。“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你要我为你牺牲，应该再好看一点才是。那个金匣子上面说的什么？“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众人所希求的东西。”众人所希求的东西！那“众人”也许是指那无知的群众，他们只知道凭着外表取人，信赖着一双愚妄的眼睛，不知道窥察到内心，就像暴风雨中的燕子，把巢筑在屋外的墙壁上，自以为可保万全，不想到灾祸就会接踵而至。我不愿选择众人所希求的东西，因为我不愿随波逐流，与庸俗的群众为伍。那么还是让我瞧瞧你吧，你这白银的宝库；待我再看一遍刻在你上面的字句：“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说得好，一个人要是自己没有几分长处，怎么可以妄图非分？尊荣显贵，原来不是无德之人所可以忝窃的。唉！要是世间的爵禄官职，都能够因功授赏，不藉钻营，那么多少脱帽侍立的人将会高冠盛服，多少发号施令的人将会唯唯听命，多少卑劣鄙贱的渣滓可以从高贵的种子中间筛分出来，多少隐暗不彰的贤才异能，可以从世俗的糠粃中间剔选出来，大放它们的光泽！闲话少说，还是让我考虑考虑怎样选择吧。“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那么我有擅了。把这匣子上的钥匙给我，让我立刻打开藏在这里面的我的命运。（开银匣）
您在这里面瞧见些什么？怎么呆住了一声也不响？
这是什么？一个眯着眼睛的傻瓜的画像，上面还写着字句！让我读一下看。唉！你跟鲍细霞相去得多么远！你跟我的希望又相去得多么远！难道我只配得到你这样一个东西吗？“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难道我只应该得到一副傻瓜的嘴脸吗？那便是我的奖品吗？我不该得到好一点的东西吗？
毁谤和评判，是两件作用不同，性质相反的事。
这儿写着什么？
“这银子在火里烧过七遍；
那永远不会错误的判断，
也必须经过七次的试炼。
有的人终身向幻影追逐，
只好在幻影里寻求满足。
我知道世上尽有些呆鸟，
空有着一个镀银的外表；
随你娶一个怎样的妻房，
摆脱不了这傻瓜的皮囊；
去吧，先生，莫再耽搁时光！”
我要是再留在这儿发呆，
愈显得是个十足的蠢才；
顶一颗傻脑袋来此求婚，
带两个蠢头颅回转家门。
别了，美人，我愿遵守誓言，
默忍着心头愤怒的熬煎。（阿拉贡亲王率侍从下）
正像飞蛾在烛火里伤身，
这些傻瓜们自恃着聪明，
免不了被聪明误了前程。
古话说得好，上吊娶媳妇，
都是一个人注定的天数。
来，聂莉莎，把帐幕拉下了。
一仆人上
小姐呢？
在这儿；尊驾有什么见教？
小姐，门口有一个年青的威尼斯人，说是来通知一声，他的主人就要来啦；他说他的主人叫他先来向小姐致意，除了一大堆恭维的客套以外，还带来了几件很贵重的礼物。小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位体面的爱神的使者；预报繁茂的夏季快要来临的四月的天气，也不及这个为主人先驱的俊仆的温雅。
请你别说下去了吧；你把他称赞得这样天花乱坠，我怕你就要说他是你的亲戚了。来，来，聂莉莎，我倒很想瞧瞧这一位爱神差来的体面的使者。
爱神啊，但愿来的是巴散尼奥！
注
夏甲（Hagar）为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正妻撒拉的婢女，撒拉因无子劝亚伯拉罕纳为次妻；夏甲生子后，遭撒拉之妒，与其子并遭斥逐。见旧约创世记。此处所云“夏甲后裔”，系表示“贱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