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十岁上中学,我在那里很早就对人类表示强烈的反感。这个儿童的社会跟别的小社会、人类社会一样,对于受害者来说是残酷无情的。
人群同样不公正,偏见与强权同样肆虐,同样自私自利,尽管人们提到年轻人无私与忠诚。年轻人!处在疯狂与梦想、诗意与蠢钝的年纪,那是“正确地”评价社会的人们嘴边经常挂着的同义词。在那里,我的一切兴趣全被压抑了;上课时,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课外活动的时候,我得放弃孤僻的习性。从此,我就成了狂人。
因此,我在学校里孤独苦恼,被老师们骚扰,被同学们讥笑。我性喜独立与开玩笑。我厚颜无耻、尖酸刻薄的嘲笑,抵挡不住一个同学的恣意妄为,也不能避免众人一致的暴虐。
我还看见我自己坐在教室里的凳子上,沉浸在对未来的梦想里,尽一个孩子所能做出的最美妙的想象去思想。这时老师却讥笑我写的拉丁文诗歌,同学们冷笑地望着我。那些蠢货,他们竟然讥笑我!他们是那么能力薄弱、那么一般,头脑那么狭窄;而我呢,我的精神沉溺于创作的边缘,陷入诗歌的各种境界,我觉得自己比他们任何人都强,我得到了无穷的快乐,面对灵魂的内在顿悟,我如神仙般心醉神迷!
我觉得自己像宇宙那样伟大,然而只要我的一个想法像雷电一样是来自烈火的,它就能够把我缩小为尘埃。可怜的狂人!
我看见自己年纪轻轻,才二十岁就声名大噪;我梦想到南方的国家远游;我见到了东方及其浩瀚的沙漠,挂着铜铃铛的骆驼走进的宫殿;我看见良种牝马冲向被太阳染红的地平线;我看见蓝色的波浪,明净的天空,银色的沙滩;我闻到南方温暖的海洋的香气;然后,在我旁边的一顶帐篷下,一株宽叶芦荟的近旁,一个褐色皮肤、目光炽热的女人,用双臂环抱着我,对我讲着天堂仙女用的语言。
阳光照耀在沙漠里,雌骆驼和母马睡着了,昆虫在它们的乳房周围嗡嗡乱叫,晚风阵阵,从我们身边吹过。
夜晚来临了,银色的月亮把淡淡的月光投向沙漠,星星在蓝色的天空里闪烁,炎热而又散发着香气的夜晚,十分寂静;我梦想着无穷的快乐,梦想着来自天国的感官享受。
这里还有荣誉,伴随着掌声、桂冠、响彻云霄的号声和抛洒的金粉;这是辉煌的剧场,有盛装打扮的女人,熠熠生辉的钻石,沉重的气氛,喘着粗气的胸部;然后有一阵宗教式的沉思,像火灾一样凶残的话语,哭泣,欢笑,抽噎,对光荣的陶醉,热情的叫喊,人群的跺脚声,怎么!虚荣心,噪音,虚无。
孩童时,我梦想爱情;年轻时,我梦想荣誉;成人后,我梦想坟墓——那些不再有这种爱情的人的最后恋情。
我也看穿了古时候许多不复返的世纪,看穿了睡在草边的种族;我看见朝圣者和战士的队伍朝着骷髅地走去,在沙漠里停下来,就要饿死了,哀求他们要去寻找的上帝,厌倦了辱骂,总是朝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走去,疲倦不堪,气喘吁吁,终于到达这次旅行的目的地,他们感到失望,自己已经衰老了,只是吻了吻灼热的石头,那是整个宇宙的赠品。
我看见,骑士骑着跟他们一样披着铁甲的战马奔驰;比武中长矛刺杀,木桥下降以迎接凯旋的君主老爷,他举着被血染红的宝剑,马屁股上绑着战俘;夜晚,在阴暗的大教堂里,整个殿堂装饰着百姓做的灯彩,百姓一直站到拱穹和走廊里,他们唱着歌;灯光在玻璃窗上闪耀,在圣诞之夜,全城及其盖满白雪的尖屋顶都在闪闪发光和唱歌。
但是,我喜欢的是罗马,帝国时代的古罗马,这个美丽的皇后在狂饮乱舞里打滚,放荡的酒弄脏了她高贵的衣裳,为自己的堕落比为自己的道德更感自豪。尼禄!尼禄乘着钻石宝车在竞技场飞驰,他拥有千辆马车,喜欢老虎,并且举办豪华的宴会。
我没有想起经典课文,却回想起尼禄,你广泛的淫乐,你血腥的灯饰,你纵火取乐,焚毁罗马。
我在这模糊的梦想里,充满对未来的遐想,任由这冒险的想法犹如脱缰的牝马,越过溪流,登上高山,在空中飞翔,我整整几个小时,双手扶住头,盯着自修室的地板,或者观看一只在老师的讲台上编织蛛网的蜘蛛。当我清醒过来,睁大眼睛时,大家都在笑我这个全班最懒惰的人,从来没有过确实的想法,对任何职业都没有任何兴趣,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毫无用处,然而,在世上每个人都应该去取自己的那份糕点。总之,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顶多适宜做个小丑、驯兽师或者写书匠。
(尽管我身体很好,我的精神长期被我自己所过的生活、被同其他人的接触所压抑,给我造成神经上的刺激,使我性情暴烈易怒,好像被昆虫叮咬生病的公牛。我常做梦,做可怕的噩梦。)
啊!……忧郁乏味的时期。我仍然看见自己孤独地在中学白色的长走廊里闲逛,观看着猫头鹰和小嘴乌鸦在小教堂的屋顶架飞来飞去,或者躺在灯光照亮的沉闷的寝室里,灯油都结了冰。夜晚,我长时间地听见风在空空的长房间里阴森可怕地吹着,风透过锁孔,使窗玻璃在窗框里颤动;我听着巡夜的人提着灯慢慢走动的脚步声,当他快来到我跟前时,我假装睡着了,而我也确实入睡了,半在梦中,半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