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妹妹
一
这个小姑娘十岁了,看上去是那么瘦弱,以至看到她像一个农庄女长工那样干活真叫人觉得可怜。她有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脸上挂着逆来顺受的人那种凄楚的苦笑。有些富裕的农民,遇到他们的收成卖到好价钱的日子,傍晚时分遇到她穿得破破烂烂,背着沉重的柴从小树林里出来,有时也会说要替她去买一条粗布的新裙子。这时候她便会回答说:“我知道在教堂的门廊下,有一个穷老头儿,在这十二月的大冷天里只穿一件单衣衫;请替他买一件粗呢衣服吧,明天我看到他穿暖和了,我也就不觉得冷了。”因此大家给了她一个“穷人的妹妹”的绰号。有些人这样叫她是嘲笑她的破裙子;另外有些人则是赞赏她心地善良才这样称呼她。
穷人的妹妹过去有过精致的镶花边的摇篮,她的玩具多得可以装满一屋子。可是,有一天早晨,她母亲没有在她起身的时候来吻她。因为久久不见母亲来,她便哭起来,人们就告诉她,仁慈的天主派了位圣人把她母亲带到天堂里去了,这才止住了她的眼泪。此前一个月,她父亲也是这样走的。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心里想,她母亲准是被父亲叫到天国里去了,他们两人会面之后,没有他们的女儿怎么活,他们很快就会派天使来把她也接去的。
她是怎样失去她的玩具和摇篮的,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从一位阔小姐变成了一个穷姑娘,却似乎没人对此觉得惊奇:大概是些坏人装作好人夺了她的财产。她只记得一天早晨看见她的叔叔纪尧姆和婶婶纪尧梅特来到她的床边。她怕得要命,因为他们连吻也不吻她。纪尧梅特匆忙地给她穿上一件粗布衣服;纪尧姆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她现在住的这间小破屋里。事情就是这样。每天晚上,她都累得要命。
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从前也很有钱。可是纪尧姆喜欢宴请宾客,整夜整夜地喝酒,根本不想酒桶总有一天会喝空的;纪尧梅特喜欢花边饰带、丝绸衣裙,整天整天地打扮,梦想变得年轻美貌;以至后来地窖里滴酒不剩,镜子也被卖掉换了面包吃。直到那时以前,他们也像某些仁慈的富人一样发善心,但是他们的善举常常只是一种舒适安逸的结果和为了得到一种内心的满足。他们感到和别人分享幸福时可以深深地加强自己的幸福感受,所以说在他们的善心里掺入了许多自私的成分。因此他们一过苦日子就不能再做好人了。他们怀念失去的财产,只对自己的贫困处境掉眼泪,他们对穷人变得狠心了。
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贫穷潦倒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把破产的责任推在所有的人头上,心里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报复需要,看到手里的黑面包就又气又恼,一心想看到别人受的苦比他们更大,以求内心得到安慰。
因此,他们看到穷人的妹妹衣衫褴褛,两颊凹陷,哭得脸色发白,就觉得高兴。当他们看到这个身体孱弱的女孩子,双手提着沉重的水壶,踉踉跄跄地从水池边回来的时候,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却隐藏着一种恶毒的快意。就为了她泼出了一滴水,他们就打她,说这能改变她的坏脾气;他们出手就打,打得那样狠,别人一看便知道,这哪里是一种正当的惩罚!
穷人的妹妹忍受着他们一家所有的苦难。他们派她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叫她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去捡麦穗,大雪天去拾柴火。而且,一回家,她就要扫地,洗衣服,收拾这间破屋子。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不再抱怨命苦。幸福的日子离她已那么遥远,以至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不流眼泪地过日子。她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些受人爱抚的、生活愉快的小姐;每天晚上她都挨打,吃干面包,就像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玩具,什么是亲吻了。对一些正直的人来说,看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对别人的痛苦如此关怀,如此同情,而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不幸,这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
一天晚上,不知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发什么善心,他们给小姑娘一个崭新的苏,还允许她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不干活儿了,可以出去玩玩。穷人的妹妹慢慢地向城里走去,手里有了一个苏,心里却犯起愁来,她不知道怎样去玩才好。她就这样走到大街上。大街左边教堂附近,有一家摆满糖果和玩具娃娃的铺子,这家铺子晚上被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非常漂亮。附近一带的孩子把它当天堂一样向往。这天晚上,一群小孩子,张大着嘴,站在人行道上,双手按着玻璃橱窗,尽可能靠近货架上的好东西,他们嘴张得大大的,看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了。穷人的妹妹羡慕他们的胆量。她站在路中间,垂着两只小胳膊,拉住被风吹开的破衣服。她因为身上有钱心里有点得意,她把那个崭新的铜子攥得紧紧的,用眼睛挑选着她要去买的玩具。最后她决定买一个头发梳得像大人那样的娃娃。这个娃娃像她一样个儿很高,穿着一件像圣母穿的那样的雪白的绸连衣裙。
小姑娘向前走了几步。她有点儿害羞,在进入店铺之前她先向四周望了望,突然看见在这个漂亮的铺子对面一条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小姑娘又站住了,她不再去看那个玩具娃娃。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满怀怜悯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时她不觉得害羞,很快就走了过去,把自己那枚漂亮的新铜子给了那个穷女人。
这个女人瞧着穷人的妹妹已经有一会儿了。她看到小姑娘起先站定,然后又向玩具店走去;因此,当孩子转身向她走来时,她知道这是孩子的一片好心。她接过那个铜子,眼圈湿了,接着,她把递给她铜子的那只小手握在自己手里。
“我的女儿,”她说,“我接受你的施舍,因为我看得出,如果我拒绝,你会感到难过的。可是你呢,你什么也不想要吗?别看我穿得破破烂烂,我还是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在这个穷女人这样讲的时候,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而在她的头颅四周,似乎有一圈火焰在旋转,就像一只阳光形成的桂冠。这时候,那个小孩已经面带笑容,神色安详地在她膝盖上睡着了。
穷人的妹妹摇了摇她金黄色头发的脑袋。
“不,太太,”她回答说,“我没有任何愿望。我原想去买您看到的对面的那个娃娃,可是即使我买了,我婶婶纪尧梅特也会把它摔坏的。既然您不愿意白白地收下我的铜子,我倒乐于让您好好吻我一下作为交换。”
女要饭的俯下身子吻了吻穷人的妹妹的前额,穷人的妹妹一接触她的亲吻,就感到身子像飞起来一样;她始终摆脱不了的疲劳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在此同时,她感到她的心变得更加善良了。
“我的女儿,”女要饭的接着说,“我不愿你的施舍得不到报答。我像你一样也有一个铜子,在遇到你以前,我也不知道该把它怎么花。有许多王公和贵妇,曾经扔给我成袋的金币,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们配得到我这个铜子。拿去吧,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凭良心行事。”
说完她便把那个铜子给了小姑娘,那是一个陈旧的黄铜铸成的苏,边已经磨损,中间还有一个小扁豆那么大小的洞。这个铜子旧得简直看不出是什么地方造的,只是在一面,还看得出有一个一半已经磨平了的阳光形成的桂冠,这也许是天上使用的钱币吧!
穷人的妹妹看到这个铜子那么薄,知道这样一件礼物绝不会给这个女乞丐造成什么损失,于是她把这个铜子当作女乞丐送给她的表示友谊的纪念品接受下来了。
“唉!”她想,“这个穷女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王公、贵妇要她这个铜子有什么用呢!这个铜子这么丑,连一两面包也买不到。我甚至不能拿它再给穷人。”
这个女乞丐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微微一笑,就像听到了孩子心里的话一样。她轻轻地对孩子说:
“你还是拿着吧,你以后会明白的。”
穷人的妹妹为了不惹她生气,便收下了。她低下头去把铜子放在她裙子的口袋里,待她抬起头来时,石凳已空。她大吃一惊;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她刚才遇到的事情。
二
穷人的妹妹睡在一个木板阁楼里,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残缺不全的破烂家具。每逢有月亮的日子,靠了一扇狭长的天窗照进来的月光,她上床的时候还可以看得见东西。其他的日子她是摸黑爬上床去的,那是一个用四块木板凑合钉成的可怜巴巴的睡觉的地方,上面铺一条草褥子,这条草褥子里面的草已经很少了,有些地方只剩下了两层布。
这天晚上,正逢月圆,一道明亮的月光照在梁上,把阁楼照得亮堂堂。
等纪尧姆和纪尧梅特睡下后,穷人的妹妹爬上阁楼。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有时她以为听到有突如其来的叹息和走路声响而感到非常害怕,其实这只是楼板的吱嘎声和老鼠的奔窜声。因此她狂热地爱着美丽的月亮,它那友好的光辉可以消除她心中的恐惧。在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打开天窗,在祈祷中感谢月亮又来看望她。
她看到房间里有亮光感到非常高兴。她很累,想安静地睡一觉,她感到她的好朋友月亮在保护她。她经常在睡梦中感到月亮不声不响,温温柔柔在她房间里徘徊,使冬夜的噩梦逃之夭夭。
她赶忙跪在一只淡黄色月亮照耀下的旧箱子上。她在那儿祈祷仁慈的天主。然后,她走到床边,解开她裙子上的搭扣。
裙子滑落到地上,可是从她那半开的口袋里突然像下雨一样泻出了一大堆铜子。穷人的妹妹看着铜子在地上到处滚,吓呆了。
她弯下腰去,把铜子一个一个用指头尖捡起来。她把这些铜子堆在旧箱子上,也没有去数数,因为她只会数到五十,而她看得很清楚,这是好几百。当她把地上的铜子都捡干净,去拿裙子时,她感到裙子沉甸甸的,裙子口袋里也满是铜子。她从口袋里把铜子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掏了整整一刻钟,可是总也掏不完。终于她觉得口袋里只剩下一枚铜子了。拿出来一看,她认出就是晚上那个女乞丐给她的那个。
这时候她想,这肯定是仁慈的天主刚才显圣,而那个她刚才瞧不起的难看的铜子是富人们所没有的。她感到这个铜子在她的手里颤动,似乎还在想越变越多。因此她吓得直打哆嗦,生怕这个铜子没完没了地变,把小阁楼装得全是钱财。这一堆堆崭新的钱币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已经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
她是个勤劳的女孩子,围裙的口袋里总是带着针线。她找来一块旧布,缝了一只口袋。她的口袋做得太小,连她的小手也难伸进去;这是因为布太小了;而且穷人的妹妹也太性急。于是,她先把女乞丐给的那个铜子放在口袋里,随后把箱子上的钱一堆堆地推进钱袋里去。每一堆钱在进入钱袋的时候都把钱袋撑得鼓鼓的,可是马上钱袋又变成空的。几百个铜子就这样很轻易地被放了进去。显而易见,再放进去几倍也装得下。
装完后,穷人的妹妹感到很累,她把钱袋藏在草褥下面就睡着了。想到明天可以大把大把地尽情去救济穷人,她在睡梦中露出了笑容。
三
早晨,穷人的妹妹在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只是在她的手碰到她的钱袋后她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钱袋比昨晚又重了些,小姑娘明白那个神奇的铜子一夜间都在工作。
她赶忙穿好衣服;她走下楼去,为了不发出声响,把木屐提在手里。她已经把那个钱袋藏在她的围巾里,把它紧贴在胸前。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还在熟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一定得从他们的床前走过,她离他们那么近,吓得她差点儿摔倒;走过他们床前以后,她就开始跑起来,把门开得大大的逃出屋子,门都忘了关。
时值隆冬,十二月份最冷的一个早晨。天刚破晓,晨曦初露,天上灰蒙蒙的,就像地面上盖着的一层皑皑白雪般的颜色。远处天地一片银白,寂然无声。穷人的妹妹顺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快步走去,她只听见木屐踩雪的窸窣声。尽管她有事在心,她还是为了好玩,专踩最深的车辙走。
快到城里的时候,她想起刚才匆匆出来忘记祈祷天主。于是她跪在路边,一个人隐没在这沉睡的大自然的无限的但又令人忧郁的宁静之中做起早祷来,她那稚气的声音是那么温柔甜蜜,连天主也难以分辨出,这究竟是不是天使的声音。她很快就站了起来。她感到冷,就加紧脚步。
这地方十分贫困,这一年尤其如此,冬天严寒,面包价钱贵得只有富翁才买得起。那些靠阳光和怜悯过日子的穷人,一清早就出门看看春天是不是快来了,春天可以给他们带来较慷慨的施舍。穷苦人沿着大路走,有的坐在城门前的界石上向行人乞讨。因为他们住的阁楼冷得如同冰窟,简直就像露宿大路一样。而且穷苦人的人数众多,足足可以住满一个大村子。
穷人的妹妹把小钱袋打开。在进城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小姑娘领着一个瞎子向她迎面走来,小姑娘见她穿得破破烂烂,以为又是一位和她一样的穷姐妹,便神色凄楚地望着她。
“我的父亲,”穷人的妹妹对可怜的老头儿说,“把您的手伸出来,耶稣派我来找您。”
她对那个老人说话,因为小姑娘的手太小了,恐怕连十个铜子也盛不下。为了把瞎子伸给她的又大又宽的手放满,她不得不从钱袋里掏了七次。随后,在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又叫那个小姑娘最后在钱袋里抓了一把。
她急着要赶到教堂前石凳子附近,每天早晨穷人都聚集在那里。这座教堂替他们挡住了北风;太阳升起时阳光直照教堂柱廊下面。她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她见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准是在那儿过的夜,现在她冻得全身透凉,嗦嗦发抖;她双眼紧闭,两条胳膊紧紧地贴在胸前,看上去像是在睡觉,她已穷途末路,只有等死。穷人的妹妹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着一大把铜子,不知道如何施舍给她。后来她呜呜地哭起来,心里想自己来迟了。
“好心的女人,”她说,一面轻轻碰了碰这个女人的肩膀,“给,把这些钱拿去。您该去旅店吃上一顿饭,在烧得暖暖和和的房子里好好睡上一觉。”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那女人睁开眼睛,伸出手来。她也许以为还未醒,梦见一个天使从天堂里向她走下来呢。
穷人的妹妹匆忙赶到广场。柱廊下有一群人,在等着清晨的朝阳。乞丐们相互依偎着一言不发地坐在圣像脚下,冷得直哆嗦。他们慢慢转动着头,就像濒于死亡的人转动头一样。他们都挤在角落里,为的是在太阳出来时,别错过了一丝阳光。
穷人的妹妹先从右面开始,将一把一把的铜子扔在乞丐们的毡帽和围裙里,她是这样的慷慨大方,以至不少的钱币滚落在石板地上。这个可爱的孩子根本不计数目。这小布口袋神通广大;它始终是满满的,每次小姑娘抓走一把,布袋里的钱又重新涨了上来,就好像一只满得要溢出来的水壶。穷人们看到这像下雨般落下来的钱,不禁目瞪口呆。他们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忘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忙不迭地说:“愿天主报答您!”她施舍得那么大方,一些善良的老头儿以为这么多钱是那些石雕的圣像扔给他们的;直到今天他们还是这样认为的呢!
小姑娘看到他们高兴,笑了。她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为了使每个人得到的铜子一样多;后来她停下了,这倒并不是因为小布口袋空了,而是因为她在夜晚到来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干。她正要走,忽然看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残废老头儿,老头儿因为走不过来,只是向她伸着双手。穷人的妹妹因为刚才没有看到这老人心里很难过,她走了过去,把袋里的钱往外倒以便多给他一点。钱从这只调皮的钱袋里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往外流,一下子流出这么多,穷人的妹妹赶忙把袋口攥紧,因为如果再流,用不了多少时候,流出来的苏也许会堆得像教堂一般高。可怜的老头儿不需要用这么多的钱,而富人们也许会来抢他。
四
这时候,广场上的人的口袋里已经装满钱,穷人的妹妹就向农村走去。这些乞丐,顾不上先用钱去摆脱他们的苦境,都跟在她后面,他们又惊奇又尊敬地看着她,激动的友情驱使他们跟着向前走,小姑娘一个人望望四周,走在前头。大伙儿在她后面跟着。
女孩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布衣服,的确称得上是跟在她后面的穷人们的小妹子,凭衣着破烂称得上是他们的小妹子,凭慈善心肠也称得上是他们的小妹子。她就像在一个家庭中一样,分钱给她的兄长,而不考虑自己;她使出她那双小脚的全部力量庄严地走着,为做一个大姑娘而感到幸福,这个十岁的金黄头发的女孩子,后面由一群老头儿护卫着,显出一副天真的威严样。
她手里拿着小钱袋,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到处进行施舍。她径直朝前走,也不挑选道路,有时候走平原上的大路,有时候走山坡上的小道。后来她离开了现成的路,穿过田野,看看有没有什么流浪汉栖身于绿篱下面或是躲在田沟里。她踮起脚来,瞭望天边,巴不得能向当地所有苦难的人大声呼唤。当她想到她也许把某个受苦人漏了就叹起气来;这种顾虑使她有时又折回原路再去看看某个灌木丛里还有没有人。可是,不管是她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放慢了脚步,或是她遇到一个穷人的时候迎面跑上前去,她后面的人总是转来转去地跟着她。
就在她穿过一块草地的时候,有一群麻雀飞落在她的面前。这些可怜的小鸟,陷在雪地里,悲伤地啁啾着,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穷人的妹妹站住了,遇到这样一些她的钱币起不了作用的不幸的小东西,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生气地看着她的小口袋,诅咒着这些不能做好事的钱。可是,这些麻雀围着她;它们认为它们也是属于这个大家庭的,要求受到她的布施。小女孩不知怎么办才好,几乎要哭出来了,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铜子,因为她狠不下心就这样不给任何布施就打发它们走。可爱的孩子肯定头脑发昏了,她以为这些铜子是麻雀使用的钱币,以为善良的天主的这些孩子也有磨坊为它们磨面,也有面包房为它们每天做面包。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可是大家看到的是,她扔出去一把铜子,掉到地上却变成了一把麦子。
穷人的妹妹似乎并不显得吃惊。她给这些麻雀摆了一席真正的盛筵,请它们吃了各种各样的谷物,数量又是那么多,以至来年春天以后,地上的草木长得又高又密,就像森林一般。从那以后,这块地方就成了飞鸟的乐土了;它们在任何季节都可以找到丰富的食物,尽管在方圆二十法里以内到这里来觅食的鸟儿有千千万万。
穷人的妹妹继续向前走,为自己有了这种新的魔力而感到高兴。她不再只分发钱币,她给的东西可因人而异,有的给温暖的新上衣,有的给厚厚的羊毛裙子,或者是又轻巧又牢固的鞋子,这些鞋子虽只有一两重,可是连石子也没有它们坚固。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一个看不见的工厂;棉布出奇地坚牢和柔软;衣服缝制得精致非凡,在我们一般只能缝一针的间隙中,却奇妙地缝了三针有余;奇怪的事情还有呢!那就是每件衣服都正巧适合穿这件衣服的穷人的身材。一定是善良的仙女们刚刚在小钱袋里设下了一个作坊,她们带来了精致的金剪子,这种金剪子可以用一片玫瑰花的叶子裁出十件小孩的连衣裙。这些衣着是那么完美无缺,缝制得又那么迅速,肯定是上天的杰作。
小钱袋做了这么多好事也并未显得骄傲。袋口有点儿磨损,穷人的妹妹的手伸进伸出,也许把袋口也撑大了些。现在,口袋就像两只黄莺的窝这么大。为了不使你骂我扯谎,我必须告诉你,那些裙子,四五米宽的披风等这么大的衣服是怎么从口袋里面出来的。其实这些衣服在布袋里都折叠得好好的,就像还没有从花萼里绽出来的丽春花的花瓣一样;它们折叠得那么巧妙,还没有这种花的花蕾这么大。穷人的妹妹用两只手指一夹,轻轻一抖,布就展开,伸长,变成衣服,给天使穿已经不适合,盖在凡人的宽阔的肩膀上却正好。至于鞋子,我至今也没弄懂它们是怎么从口袋里出来的;不过我听说——可是我无法证实——每一双鞋子都放在一颗蚕豆里,蚕豆一落地就裂开。当然啰,所有这一切并不影响像三月份的冰雹那样哗啦啦往外落的一把一把的钱币。
穷人的妹妹不停地往前走。虽然她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走了二十法里路,而且没吃没喝,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看到她在大路边上走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足迹,好像她是用一对看不见的翅膀在飞行。那一天,当地人,不论远近都看见过她。在这个地区,不论高山和平原,你找不到一个角落的雪地上没有她的脚留下的轻微的印迹。说真的,如果纪尧姆和纪尧梅特要追她也许要足足跑一个星期才能赶上;这倒不是因为她走的那条路难找,因为她后面总跟着很多人,就像国王经过时一样;而是因为她走得那么兴致勃勃,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些路程,她自己至少也要走上六个星期。
每经过一个村子,她后面跟的人就增加一些。所有得到过她救济的人都跟在她的后面走,到了傍晚,跟在她后面的人群已经长达数百米。这些跟在她后面的人群也就是她做的好事的证明。从来没有一个圣徒能够带着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去见天主。
夜幕降临了。穷人的妹妹一直往前走,小钱袋一直施展着魔法,最后,大家看见穷人的妹妹站在一个小山丘的顶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刚才使之致富的平原,她那破烂的衣衫在灰白的暮色中显出黑黝黝的一团,引人注目。乞丐们在她四周围成一圈;他们变成了一簇簇晃动的黑影,带着人群低沉的喧闹。接着是一片寂静。站在山顶上的穷人的妹妹高入云霄,她面露笑容,脚下是她的臣民。自早晨以来她已经长大了很多,她站在山顶上,举手向天,向她的人民说:
“感谢耶稣吧!感谢马利亚吧!”
她所有的人民都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五
穷人的妹妹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纪尧姆和纪尧梅特生了一天的气、骂了一天的人,觉得很累,已经睡着了,穷人的妹妹从牲畜棚的门进去,那扇门只用插销插着。她很快就爬进她的阁楼里,在楼上又遇到她的好朋友——月亮。月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欢快,好像它知道小姑娘白天做的那些好事。上天经常就是这样用最皎洁的光辉感谢我们的。
这孩子感到非常需要休息。可是在上床以前,她想再看看在袋底的那枚神奇的铜子。它施展了这么久魔法,干得这么巧妙,真该好好吻吻它。她坐在箱子上,开始把布袋里的钱抓出来,一把一把地放在她的脚边。在一刻钟里,她总想摸到袋底,钱在她脚旁已堆得和她膝盖一般高了,还没摸到底,这时候她感到很难办。她很清楚,这样下去她把阁楼装满了也摸不到底。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口袋一下子翻过来倒。神奇的钱币哗地一下子全倒了出来,顿时堆满阁楼的四分之三。钱袋倒空了。
这时候,纪尧姆听到这阵声音惊醒了。这个可爱的男人,在他睡熟的时候,楼板坍下来他也听不见,可是只要有一个小钱滚到地上,他就会睁大双眼。他推推纪尧梅特。
“喂,老太婆,”他说,“你听到什么没有?”
老太婆很不高兴,嘴里咕噜着。
“小妞儿回来了,”他接着说,“我想她大概在路上偷了人家的什么,我听见楼上有一大袋钱币响。”
纪尧梅特睡意顿消,马上爬起来,也不再咕噜了。她很快点亮灯,一面说:
“我早就知道这个小妞儿不是好东西。”
接着,她又说:
“我要买一顶镶飘带的帽子和一双斜纹布的鞋。这个星期天,我可以出风头啦!”
于是,他们两人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纪尧姆走在前面,纪尧梅特举着灯跟在后面,一起登上阁楼,他们投射在墙上的又瘦又怪的身影显得又细又长。
爬到上面楼梯口,他们吃惊得站住了。地上到处是钱,差不多有三尺高,旮旮旯旯到处都是,连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也没空着。东一堆西一堆的钱币有高有低,真好像是钱海中的波涛。穷人的妹妹就睡在房间的月光之下,两大堆钱当中。孩子困得没有上床就睡着了;她是慢慢地滑倒在地上睡去的。她睡在这一堆用作施舍的东西上面,梦见了天堂。她两条胳膊放在胸前,右手握着女乞丐给的那件神奇的礼物。阁楼里一片寂静,她微弱而有规则的呼吸声也听得见。这时候她那亲爱的月亮在她周围耀眼的钱币上闪闪发光,像一个金环似的环抱着她。
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不是那种只会感到惊讶的人。这个奇迹既然对他们有利,他们就不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很少顾忌这是天主的赐给或是魔鬼的诡计。他们用眼睛把这些钱币估计了一下以后,接着就想证实这些财富是不是阴影中的幻觉或是月光的反射。他们贪婪地弯下身去,把手张得大大的。
这时候发生的事情简直使人难以置信,因此我都不大敢说。纪尧姆刚抓起一把钱币时,这些钱币马上就变成了一只只大蝙蝠。他吓得手指一松,这些可恶的小动物发出刺耳的叫声飞走了,它们长长的黑色的翅翼打到了他的脸上。纪尧梅特抓到的是一窝小老鼠,这些小老鼠用尖细的白牙齿狠狠地咬她,一面沿着她的两条腿往下逃。老太婆平时看到一只小老鼠就要吓得晕过去,现在她感到老鼠在她裙子里跑,几乎要吓死了。
他们直起身子,不敢再抚摸这些钱币,这些钱币外表上是如此光彩夺目,摸上去又是那么使人恶心。他们尴尬地面面相觑,用似笑非笑、愤愤不平的眼色相互打气,就像一个被一盘热腾腾的甜点心烫着的孩子。纪尧梅特首先经不起诱惑,伸出她瘦瘦的胳膊,又抓起两把钱币,当她攥掌成拳、生怕漏走一枚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原来她抓的是两把长长的尖针,针又长又尖,手指好像缝在手掌心上了似的。纪尧姆看到纪尧梅特弯下身去,也想捞他那份财物。他急忙去抓,抓到的却是两大把烧得通红的火炭,像火药一样地烧伤了他的皮肤。
这时候,他们两人都痛得失去了理智,干脆就扑到钱堆上乱挖乱翻,想尽快保住这些神奇的钱。可是这些美丽的钱币是抓不住的。刚一碰它们,它们就有的变成蚱蜢飞走,有的变成蛇游走,有的像水汽和烟雾一样消散。它们在离开的时候变成什么的都有,而且无不在临走的时候烫一下或者咬一口来抢夺它们的盗贼。
这时候在这个小阁楼里真是一片恐怖,一刹那间就产生了那么多面目狰狞的生物,使人毛骨悚然。会飞的癞蛤蟆,猫头鹰,吸血蝙蝠,尺蛾,纷纷扑打着翅翼冲向天窗,一群群地飞走了。蝎子、蜘蛛,所有那些滋生在潮湿地方的丑恶的寄生物一串串地往角落里爬,使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个破烂的阁楼尽管到处是裂缝,可是还是没有足够的洞穴做它们的藏身之处,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那些缝隙里,挤着,踩着。
纪尧姆和纪尧梅特被吓疯了,看着这些不断涌现出来的怪物只觉得头晕目眩,到处乱奔。可是不管他们跑到右边,跑到左边,跑到任何地方,他们都在加速这些新生物的滋生速度。它们从他们手指缝里流出来,活的浪涛在上涨,这一大堆宝贝,刚才在月光下还闪闪发光,现在却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沉重地移动着,一会儿隆起,一会儿陷下去,就像酿酒槽里的葡萄酒一样。
不一会儿,连一枚钱币也不存在了。整个一堆钱币全都活了。这时候纪尧姆和纪尧梅特抓到的只是些爬虫。他们抓到了两把水蛇,扔在对方的脸上就逃走了。
倒好像他们最后抓的这两把东西把所有的怪物都带走了,阁楼上空了。穷人的妹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还是安然地、脸带笑容地睡着。
六
穷人的妹妹醒来时对一件事感到后悔。她寻思她走了那么远,到整个地区去济贫救苦,却没有想到减轻一些她自己叔叔和婶婶的痛苦。
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同情所有受苦的人。对她来说,一个穷人不管是好还是坏,首先是一个穷人。她区别不出眼泪有什么不同,她一心认为她并没有主宰赏罚的责任,而只有抹去别人泪水的使命。她只有十岁,头脑天真,对什么是正义还没有明确的概念。她有一颗仁慈的心,对任何人都布施。一想到地狱里的罪人,她心里就充满怜悯之心,对炼狱里的灵魂充满同情。
从前有一天,一个人对她说,某个穷人不值得她去施舍面包,她当时不明白。她认为,饿了就应该吃,这就够了,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她根本不愿意相信。
于是,为了弥补她的疏忽,穷人的妹妹拿起小钱袋,用崭新的钱币,很快就去买下了一块和他叔父婶母的小房子相毗连的地。此外她还买了两头棕白两色相间的牛,牛的皮毛像丝绸一样光亮。她也没忘买耕犁。随后,她雇了一个干农活儿的孩子,叫他把这两头套上犁的牛赶到小茅屋门外的田边。趁这个时候,她在城里又买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烧起来火很旺的葡萄藤,精白面粉,盐渍食品,各种干菜等等。她找了三辆大车跟在后面,从这个铺子买到那个铺子,把她认为家庭需要的东西都装在车上。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在用仁慈的天主的钱买东西的时候却像个大姑娘,这简直妙极了;她不买一般人心目中像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可能买的那些无用的东西,却买了很多牢固的家具、布料、小铜锅,一位三十岁的家庭主妇想得到的所有东西。
三辆大车装满以后,她让大车排在牛和犁的旁边。这时候,她意识到小茅屋太小,太寒酸了,怎能容纳下这些财富!她为无法买到一个农庄而心里难受,这倒不是她钱不够,而是在这地方根本没有农庄。她决定请些泥瓦匠来,要他们在小茅屋这块地面上造一座大房子。可是眼下,由于她性子急,她就在大车前面的地上,倒下了几堆铜子,作为建房费用。
她做得那么有条不紊,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这一切安排停当。纪尧姆和纪尧梅特还在睡觉,他们既没有听到车轮声,也没有听到赶牛孩子的鞭子声。
这时候,穷人的妹妹嘴上挂着机灵的微笑走近家门,因为她有时也喜欢打个趣儿,也有点为了开个玩笑的意思,她急着把事情办完;现在她叔父婶母还没有醒,一切就绪,她便拍手叫好。
她最后瞥了一眼她购置的东西,随后高声叫了起来,一面还用力拍着手:
“纪尧姆叔叔,纪尧梅特婶婶!”
因为没听见这两个老人有何动静,她就用拳头捶打那两扇关得不十分严密的门板,一面提高嗓门又叫了几遍:
“纪尧姆叔叔,纪尧梅特婶婶!快开门,金银财宝要进来啦!”
这时候,纪尧姆和纪尧梅特在睡梦中听到了叫声,他们还没有完全清醒,就跳下床来。当他们出现在门口,推推搡搡,揉着眼睛竭力想看个究竟的时候,穷人的妹妹还在喊叫。他们起身时过于匆忙,以至纪尧姆穿了裙子,纪尧梅特穿了套裤。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穿错了衣服。因为使他们惊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三辆派头十足的大车前面几堆美丽的钱币堆得有干草垛那么高。锅子和橡木家具在雪地里很显眼。两头牛在清晨的寒风中噗噗地喷着气。犁头看上去像是银制的,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白光。
赶牛的男孩走上前去,对纪尧姆说:
“老爷,我应该把犁和牛送到哪儿去呢?现在不是犁地的季节。您用不着担心,您的田已经下过种,您等着好收成吧。”
这时候,车夫们走到纪尧梅特前面。
“好心的太太,”他们对她说,“这是您的家用物,还有您冬天的食物。请快告诉我们应该把东西卸在什么地方。把这么许多东西搬进屋里,一天也恐怕来不及。”
两个老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们害怕地看着这些财物,不知身处何境,他们想起了昨天晚上如此恶毒地戏弄他们的可恶的铜子。穷人的妹妹躲在一个角落里,笑他们这副尴尬相;在那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待她不好,她除了这样笑笑他们以外,不想用其他办法报复他们。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在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欢笑过。如果你看到穿裙子的纪尧姆和穿套裤的纪尧梅特那副哭笑不得的尴尬相时,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也一定会像她一样哈哈大笑的。
最后,看到他们要回进屋里去把门窗关上时,她便走了出来。
“我的朋友们,”她对赶牛的孩子和赶大车的车夫们说,“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搬进茅屋里去;即使把房间都堆满,碰到天花板也没关系。我没有想到房子这么小,我买了这么许多东西,我们现在真需要一座城堡才能搁下。不过,这儿有给泥瓦匠盖房的钱。”
她讲这些话是有意要让她叔父和婶母听见,因为她觉得现在应该要让他们放心,要让他们知道,她就是送他们这些礼物的好心的仙女。可是,纪尧姆和纪尧梅特昨天就说好要揍她一顿,因为昨天一天他们没见她人影。但是当他们听到她这么一说,当他们看到这些人把家具和食物放在他们的门口,他们瞧瞧她,不知道为什么失声哭了起来。他们觉得似乎有一只手掐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站在那儿,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从来也没有这样激动过,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他们感到他们打心底里喜欢穷人的妹妹。于是,他们跑过去拥抱她,一面笑一面哭,这样他们才感到有些宽慰。
七
一年以后,纪尧姆和纪尧梅特成了当地最富有的农户。他们拥有一个全新的大农庄。他们的田地方圆几法里一眼望不到头。穷人变富的事并不罕见;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任何人会对此有什么怀疑;可是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从坏变好,就有些人不愿意相信。可是这却是事实。穷人的妹妹的叔婶,由于不再受饥寒之苦,他们过去的善心又复苏了。因为他们流过不少眼泪,他们觉得自己是受苦人的兄弟,就无私地想解除他们的痛苦。
我知道,眼泪使人心善。不过,如果纪尧梅特并不那么喜欢打扮了,如果纪尧姆戒了酒并且能勤奋劳动了,我认为这些钱币对这个奇迹起着秘密的作用;因为这些钱币和他们以前得来的铜子不一样,以前的那些铜子,他们用来胡乱挥霍。现在这些钱币不愿为坏心眼的人效劳,它们牵着拥有它们的诚实人的手,使他们成为善良的人。啊!这些正直的铜子根本不像我们那些丑恶的金币和银币那么阴暗,那么愚蠢。
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两人从早到晚亲吻穷人的妹妹。在开头几天,他们不让她受一点儿累,只要她一说要干活儿,他们就生气。显而易见,他们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有一双只会系饰带的雪白的小手的美丽小姐。“高傲些嘛,”每天早晨他们都这样对她说,“别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可是小姑娘不愿意这样。要叫她这么整天坐着,除了望着天上云彩飘过没有其他事可做,她会闷死的。她对自己的财富一点也不感兴趣,还不如让她去擦拭她的橡木家具,仔细地去整理她的细布床单。她宁愿随自己的高兴去做,她对她的叔父婶母说:“请别管我,我穿得很暖和,也用不到什么花边;我宁愿操持家务,也不想关心打扮。”
她这些话讲得那么在理,因此纪尧姆和纪尧梅特懂得了小姑娘是非常明智的。他们就不再违背她的意愿了。这使她非常高兴。她又像以前一样五点钟起床,担当起家务事来了。不过她不像在过去贫苦日子时那样扫地、洗衣服,因为现在要保持这样大一幢房子的整洁是她个人力量所不能胜任的。她管理女佣们,帮她们挤牛奶,养鸡鸭,毫无那种虚荣的羞耻感。她真可算是当地最富有最勤劳的年轻姑娘。自从她成了大农场主以后,除了脸颊更红润,工作时心情更轻松愉快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变,大家对此觉得很奇怪。“贫穷啊,你真好!”她经常说,“你教会我怎样做一个有钱人。”
在她这样的年纪,她心里想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这使她有时心情忧郁。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了她的钱变得对她没什么用了。田地供给她面包、葡萄酒、食油、蔬菜和水果;成群的家畜供给她羊毛做衣服,供给她肉做菜肴。她四周什么都有,农庄的收获足够她和她全家的需要。甚至给穷人的东西也比过去扩大了范围,因为她不再施钱,而是给肉食、面粉、柴火、布匹和呢料。她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她给穷人她知道是他们需要的东西,这样就免得他们把施舍给他们的钱胡花乱用掉。
在这殷实的财富之中,有好几堆钱币躺在阁楼上,占了二三十捆干草的地方,穷人的妹妹见此情景心里很烦。她更喜欢干草,因为这是劳动的果实;而不喜欢这几堆没有什么用处的钱币。因此,渐渐地她对这些财富感到非常的厌恶,认为这样的钱躺在守财奴的箱子里更合适,或者放到城市投机商人的手里去流动更好些。
她对这些碍事的钱财厌烦透了,一天早晨,她决定使它们消失。她还留着那个能够大口吞吃钱币的小布袋;小布袋认真地完成了它的职责,并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穷人的妹妹干得很有心眼儿,她不把女要饭的那个铜子放在袋底里,这样钱币就都走了,一点儿也不想再回来。
就这样,她注意着不让自己变得太有钱,感到太有钱良心就有变坏的危险。她逐步把她的土地分一部分给别人,因为养活一个家庭用不了这么多地。她量出为入。因为农庄里干农活的好手有的是,不管她愿不愿意,阁楼里的钱币又积攒起来,她就悄悄地爬上去,甘愿把钱减少。为了保持自己能随心所欲的能力,她一生都保存着这只有魔法的钱袋,这只钱袋在人贫困的时刻就大方地给,在人富裕的时刻就只会收。
穷人的妹妹还有另外一件心事。那个女要饭的给她的这件礼物使她为难。这件礼物给她的能力使她感到害怕。因为,即使一个人对自己的为人并不怀疑,但是感到自己谦卑总要比感到自己强大心里更加舒坦。她真想把这个铜子扔进河里,可是很可能被一个坏人从沙子里捡去,而把它用来损害别人。当然啰,如果这个坏人把她用来做了好事的一半钱拿去做坏事,那毫无疑问他会把整个地区都糟蹋了。她这才懂得,那个女要饭的在施舍这枚钱币前已经寻找了很久她要给的对象:这是一个可以使人快乐,也可以使人遭难的礼物,这要看它落在谁的手里。
她保存着这个铜子,这个铜子当中有一个孔,她就用一根带子把它挂在脖子上,这样她就丢不了了。可是当她感到钱币在她胸前时心里就难受;为了重新找到那个穷女人她什么都舍得。她会请求那个穷女人把这枚存放在她那里的铜子收回去,长期保存它,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她还会请求让她过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的生活,除了劳动的奇迹,除了终日精神愉快的奇迹外,她不希望再去创造其他的奇迹了。
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要饭的,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她绝望了。
一天傍晚,她从教堂门前经过,她进去做一会儿祈祷。她一直走到教堂尽里面的一个小祭台前,那里平时光线不亮,很安静,她很喜爱;深蓝色的彩绘玻璃窗像月亮的反光,照在石板地上;拱顶不高,没有回声。可是这天傍晚,小祭台那儿一片欢乐气氛。一道从大殿射过来的阳光,照在那小小的祭台上,使处于黑暗中一幅古老的油画的金框闪闪发光。
穷人的妹妹跪在光石板上,看到这美丽的夕阳余晖照在她以前没有看见过的金框架上,感到一阵愉快。随后,她低下头去,开始祈祷;她祈求善良的天主派一个天使来负责看管她那个铜子。
正在她虔诚地祈祷的时候,她偶尔抬起头来。太阳的光芒慢慢上升,从框架移向画布,看起来真好像是从圣像上射出的金光;画布在黑暗的墙壁上发亮,仿佛一个小天使撩开了天幕的一角,因为在一片灿烂夺目的光辉中,可以看到圣母马利亚正把耶稣抱在膝盖上让他睡觉。
穷人的妹妹瞧着,头脑里努力回忆着。她似乎曾经看见过——也许是在梦中,这位美丽的圣母和那个圣洁的婴孩。他们肯定也认识她,因为他们在对她微笑,甚至她还看见他们走出画布,向她走来。
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说:
“我是天国里的神圣的女要饭的。地上的穷人把他们的眼泪奉献给我,我把手伸给每一个不幸的人,为的是减轻他们的痛苦。我把这些对苦难的施舍带到天上。这些施舍在几个世纪中一个一个地积累起来,到最后一天将成为被选中上天堂的人的幸福的宝藏。
“我就这样像一个民间妇女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走遍世界。我安慰我的穷兄弟们,我用仁慈来拯救有钱的人。
“一天傍晚我见到了你,我看出你就是我在寻找的人。我的工作是很艰苦的。当我在人世间遇到一个好人的时候,我就把我的一部分使命托付给他。为了这个使命我有一些使人行善的天上的钱,这些钱能使手是纯洁的人成为天使。
“看,我的耶稣对你微笑了,他很喜欢你。你曾经做过天上的乞丐,因为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灵魂施舍给你,而你要把你的那一队穷人一直带到天堂。现在,把那个使你感到沉重的铜子拿出来给我吧;只有天使才有永远把它肩在翅膀上的力量。你要谦虚,愿你幸福。”
穷人的妹妹听着天主的这些话;她就在那里,半弯着身子,默不作声,如入神境;在她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现出看到神的光辉的目光。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很长时间。后来阳光一直往上移,她感到天门似乎关上了;圣母取走了她脖子上挂着钱币的带子以后,慢慢地消失了。女孩子仍旧在看着,可是她只看到金框架上面的一部分,在最后的光亮里,发出暗淡的微光。
这时候,她不再感到压在她胸前的铜子的重量了,她相信了她刚才看到的事情。她画了个十字,走了出去,心里感谢着天主。
她就这样心里没有牵挂了,她活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有一天,她从童年时就等待着的天使把她带到了她父母的身边,他们非常想念她,早就想召唤她到天堂里去了。她在她父母身边还见到了纪尧姆和纪尧梅特,他们也是有一天不想再活在世上而离开了她的。
在她死了一百多年以后,在这个地区连一个乞丐也找不到;并不是在每户人家的柜子里都有我们这种丑恶的金币和银币;而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柜子里总有圣母的那枚铜子的子孙,几个漂漂亮亮的黄铜铸的大铜子,也就是劳动者和普通人的货币。
王振孙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