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生活感受
青春岁月
生活确实还是有点儿美丽、精彩、崇高!“哦,你甜美的生活习惯啊!”那位尼德兰英雄在悲剧中呼喊道。我也是这样,不过我不像那位英雄那样在告别生活的痛苦时刻呼喊——不是这样!我的呼喊是在那种甜美习惯已完完全全融入我的生活,根本就不愿意某个时候再从中出来,正是在我满脑子充满欢乐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精神的力量,无名的势力,或者人们通常称之为支配我们的原则(此原则不经我的同意,一定程度上曾把上述习惯强加给了我),不可能比这位友好人士怀有更差劲的思想:我在他身边增强了体质,他把一道鱼做的菜放到我面前,要是我吃得津津有味,从不把它从我的鼻子下撤走。
啊,大自然啊,你神圣崇高的大自然啊!你的全部欢乐,你的一切陶醉都涌上我起伏跳动的心头,你那神秘莫测、飒飒作响的呼吸在我周围吹着!夜有点儿清凉,这我是喜欢的——可是每个人,不管是否阅读我的东西,都不理解我的激情,因为他不熟悉我飞跃上去的那个很高的立足点!也许说攀爬上去更确切,可是没有一个诗人(即使他像我一样也有四只脚)谈论他的脚,而是谈论他的翅膀,它们也并非在他身上移植的,而只是一位心灵手巧的机械师的装置。我的头上笼罩着广阔无垠的星空,满月洒下它闪烁生辉的银光,我四周的屋顶和钟楼矗立在似火的银辉中!我下面街上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夜越来越沉静——云在空中飘动——一只孤零零的鸽子发出恐惧不安的失恋悲叹,咕咕地叫着围绕着教堂钟楼飞舞!怎么啦!这可爱的小家伙想要靠近我吗?我感觉到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某种强烈的食欲以不可抗拒的威力把我拉过去!哦,要是她,这个甜蜜的为我宠爱的小东西飞过来,我就要把她紧紧搂在我患相思病的心旁,永远不让她离我而去——哈,她从那儿飞进了鸽棚,这个弄虚作假的东西,让我失望地蹲在楼顶上!在这个贫困、顽固不化、爱情缺乏的时代,心灵真实的同情是多么稀罕啊。
这个自称为人的种群,狂妄自大,自以为有权统治我们大家,其实我们用四足行走更加四平八稳,难道用两只脚直立行走就这么伟大吗?可这我知道,他们自命不凡,就是因为他们头脑里有点儿东西,他们称之为理智。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理解这个理智的。但是这些是肯定的:正如我从我的主人和恩人的某些言论就可以推断出,理智无非是有意识的行为和不干蠢事的才能罢了;另外,我不与任何人交换位置——我总以为,意识只是人们养成的习惯;人们通过生活、走进生活,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起码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听说,甚至地球上没有哪一个人从个人的经验获知他是怎样出生,在哪儿出生的,而只是通过传说获知,而传说常常还是不可靠的。一些城市就为一个名人的出生问题展开辩论,拿我来说,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窖里、在地板上还是在木棚里出生的。这个问题始终悬而未决。只有亲爱的妈妈见到我是在哪儿出生,出世时是睁开还是没有睁开双眼。按照我们种群特有的习惯,我的双眼被蒙住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四周响起某种呼噜呼噜、扑哧扑哧的声音,要是我发起脾气来,我几乎违背我的意愿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我比较清楚地,几乎是完全意识到,我起初被关在一个很狭小的容器里,容器壁是软绵绵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危难和恐惧不安中,我发出了一场可怜巴巴的悲叹。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伸进容器里,粗暴地抓住我的躯体,这就给了我机会,去感受和练习大自然赋予我的头一种神奇力量。我从我的长满皮毛的前足迅速伸出尖利灵活的爪子,把它伸进那个抓住我的东西里,后来我知道,这东西无非是一只人的手。这只手把我从容器里揪出来,摔到地上,我马上感到我左右两侧的腮帮挨了两记重拳,我可以说,现在我的腮帮上已长出颇为威严的胡子了。那只手之所以给了我几记耳光,按照我现在能做出的判断,是因为它被我前足那种肌肉跳动弄伤了,于是我初次获得了道义的原因和影响的经验。恰恰是一种道义上的本能,促使我把伸出去的爪子又同样迅速地收缩回来。后来人们有理由承认爪子的这一收缩是一种极为善良和友好的行为,并把我的爪子称作“丝绒爪”。
前面讲过,那只手把我摔到地上。紧接着,它却又再次抓着我的头往下按,这样一来我的小嘴就碰到一种液体,开始舔它,心中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快意,这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会突然想到,我这样做必定是身体的本能行为吧。现在我才知道,我当时尝到的是甜牛奶。我饥肠辘辘,就大喝一通,终于喝饱了。道德训练之后,便是身体训练。
两只手又重新抓住我(但动作比先前柔和),把我放进一个温暖、柔软的棚子里。我感到越来越开心,于是开始表露我内心的惬意:我发出我的种群特有的怪声怪气,人们用“异想天开”这一个不错的词来描述它。这样在处世的教育方面我就大步前进了。可以用声音和表情来表达体内的快意,这是多大的一种优越性,又是上天赐予的一种多么珍贵的赠品啊!起初,我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接着我掌握了那种他人无法模仿的才能:把尾巴卷成最秀丽的圆圈。随后我学会这种奇特的才能:借助“喵喵”一词表达高兴、痛苦、欢乐、狂喜、恐惧和绝望,总之,表达程度各异的一切感受和激情。同我们使用的这种最简单不过的语言交流手段比较起来,人的语言何其复杂啊!接下来就是我那多事之秋的青年时代值得回味、富有教益的故事!
我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一束耀眼的光辉照到我身上,我惊呆了,我见到我眼前的云雾散去了!
在我能适应呈现在我眼前的亮光,尤其是各种各样斑驳陆离的东西之前,我得可怕地多次连打几个喷嚏,很快我的视力就极为出色,仿佛是长期努力提高的结果。
哦,视力啊!努力提高视力是个令人惊奇的极好习惯,没有这种习惯就根本难以立足于世界!那些像我一样很容易就学会如何提高视力的高智商者,都感到很幸运。
不可否认,我有过一些害怕,发出像当时在狭窄容器中那样的悲叹。一个矮小、干瘦的老人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我忘不了他,因为我虽然交际很广,却从未见过酷似或者只是近似他的人。在我的种群中,经常碰到这个、那个人穿着一件带有黑白斑点的皮大衣,却很难找到一个满头银丝、眉毛乌黑的人。我的教养者正是这样的人。他在家里穿一身金黄色的短睡衣。我见到他就害怕,因此我从软垫上下来爬到一边,我那时笨手笨脚,但想要做得好些。此人俯下身来,对我做出一个似乎友好的姿势,博得我的信任。他抓住我,我提防着爪子肌肉跳动再次伤人,抓和打这两个观念自然而然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对我是一番好意,因为他把我放到一碗甜牛奶前面,我贪婪地把牛奶喝光了,他对此似乎很高兴。他对我说了许多话,我却听不懂,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涉世不深的雄猫崽子,还不懂得人的语言。毕竟我对我的恩人也说不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必定在许多事情上很机敏,在诸多的科学和艺术领域里很有经验,因为所有来找他的人(我注意到他们中一些人恰好在大自然在我皮毛上赐给我一个黄色斑点那儿,就是说,在胸口处,都佩戴着一枚星章或者十字勋章),待他都格外彬彬有礼,有时甚至还带有某种敬畏之神情,就像我后来对待鬈毛狗斯卡拉穆茨那样。他们称他无非为“我最尊敬的,我亲爱的,我可尊敬的亚伯拉罕师傅!”只有两个人干脆叫他:“我亲爱的!”一个是高个子干瘦的男人,穿一条鹦哥绿裤子和一双白丝袜;另一个是非常矮胖的女人,满头黑发,十个手指上都戴满了戒指。据说那位先生是位王公,而那个女人是位犹太女士。
尽管有这些高贵的来客,亚伯拉罕师傅却住在一间位置较高的斗室里,这样我起初就能很方便地穿越窗户来到楼顶上,来到阁楼上散步。
是的,不是别的地方,我必定是在阁楼上出生的!——并非在地窖里,也并非在木棚里——我断定是在阁楼上!气候、祖国、风俗、习惯,它们给我的印象不可磨灭,是的,只有它们造就了世界公民外表的和内在的形象!—这种高尚的思想,这种无可抗拒的追求崇高的强烈欲望,是从哪儿进入我的内心的?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攀登技能,这种值得艳羡的最勇敢、最天才的跳跃本领是从哪儿来的?哈!我心中充满一种甜蜜的忧伤!我对故乡阁楼的思念非常强烈!我把这些眼泪献给你,美丽的祖国,把这个忧伤地欢呼出的喵喵献给你!我以这里面蕴含道德和爱国胆量的跳跃向你表示敬意!哦,阁楼啊,你慷慨大方地把某些小耗子施舍给我吧。此外,让我从烟囱中能得到一些香肠,大块的肥猪肉,甚至逮住一些麻雀,或者甚至有时窥伺到一只小鸽子。“哦,祖国,我对你怀有强烈的爱!”
然而我还得顾及我的……
[废书页]“‘……先生,难道您记不起那场大风暴吗,它在律师夜晚走过新桥时把他头上的帽刮进塞纳河里?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拉伯雷的作品里。其实,把律师帽子夺走的却并不是风暴(因为他用手死死地按住头上的帽子,听凭风暴袭击他的大衣),而是一名特种部队士兵,他跑过来,一边高喊“我的先生,好大的风啊!”,一边飞快地从律师假发上夺走了一顶精致的海狸毛毡帽,不是这顶帽刮进塞纳河的波浪中,而是这位士兵自己那顶破旧毡帽被风暴吹进河里。先生,您知道吧,正当律师目瞪口呆地站着时,第二个士兵跑了过来,一边同样高喊着“我的先生,好大的风啊!”,一边抓住律师大衣的衣领,把大衣从肩膀上夺下来。紧接着,第三个士兵也跑过来,同样一边高喊着“我的先生,好大的风啊!”,一边从律师手中夺走他那带金顶的西班牙藤杖。律师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喊,把假发发套向最后一个恶棍扔去,然后光着头,没有大衣和手杖离去,去接受所有遗嘱中最奇特的遗嘱,去经历所有冒险中最稀奇的冒险。王爷,所有这一切您都知道吧!’
“‘我不知道,’王公在我讲完后答道,‘我完全不知道,也根本无法理解,亚伯拉罕师傅,您怎能对我胡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我当然熟悉新桥,它在巴黎,我虽然从未在其上面步行走过,却经常坐车经过,这同我的地位相称。我与律师拉伯雷素未谋面,对于士兵的恶作剧,我一向漠不关心。我在早年统领我的军队时,我让所有做了蠢事或者未来有朝一日可能做蠢事的年轻贵族每周一次没完没了地挥舞军刀,而对普通人的拳打脚踢,则是少尉们的事,他们步我的后尘,也是每周惩罚一次,而且是在周六,因此整个军队在星期日就没有一个青年贵族,没有一个普通士兵没有受到过一顿应有的痛打,这样一来,习惯了痛打教育的道德观念,也根本习惯了挨打挨揍的部队,就不会某个时候在敌人面前败下阵来了。这个道理您是明白的,亚伯拉罕师傅,现在您务必对我讲讲,您讲了那场风暴,讲了新桥上被抢劫的律师拉伯雷的事,您讲这些想要干什么;还有,欢乐的节日在一片混乱中解散,一颗照明弹落到我的假发上,我的宝贝儿掉进了水池,公主为不忠的海豚喷湿了全身,不得不取下面纱,撩起裙子,像阿塔兰忒那样飞快地穿越公园逃命……谁能清点出那多灾多难之夜的各种不幸事故呢!为此您道过歉吗?亚伯拉罕师傅,那您要说什么呢?’
“‘王爷,’我一边回答,一边卑躬屈膝地弯下腰来,‘所有这些灾难,只能怪罪于风暴,那可怕的坏天气,它在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时爆发了。我能向各种自然力发号施令吗?难道我当时不也是命途多舛,碰上了倒霉的事儿吗?我不也是像那位律师一样丢失了帽子、手杖和外套吗?我极其谦卑地请这位律师不要与著名的法国作家拉伯雷混为一谈,我不是——’”
“听着,”约翰内斯·克赖斯勒打断亚伯拉罕师傅的话,“听着,朋友,虽然事情已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可人们现在仍然像谈论一桩神秘莫测的事情似的谈论侯爵夫人的生日,其庆典是由你筹办的。按照你老一套的方式,你肯定已着手搞了许多惊险的活动。如果民众总是把你看作巫师一类人物,那么这种信念通过那次庆典仿佛还要大大加强了。你坦率地告诉我吧,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你知道,我当时不在这里——”
“正因为如此,”亚伯拉罕师傅打断朋友的话,“正因为你不在这里,因为你,天晓得为哪些地狱的复仇女神所驱使,像个狂人似的走掉了,正是这些使我疯狂起来,所以我作法召唤自然力,去捣毁一个令我心胆俱裂的庆典,因为这出戏缺少了你这个本来的主角,因为这一庆典起初就是可怜巴巴地和艰难地到来,随后给可爱的人们带来的无非是噩梦般的烦恼、痛苦和惊恐不安!约翰内斯,现在我窥见了你的内心,里面埋藏着危险的岌岌可危的秘密,一座酝酿着的火山,随时都可能在喷出毁灭性火焰中爆发,无情地把四周的一切都吞没!在我们的内心里形成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就连最亲密的朋友都不可以谈论。所以我把从你内心中所窥见的埋藏在心里,但就那次庆典来说,我想把我对你的全部了解吐露出来。你内心的苦恼将会活灵活现地表露出来,就像从睡眠中醒来的复仇女神用双倍的力量撕碎你的胸膛似的。任何一名高明的医生,在你的病发作最厉害时,会像对待一个久病不愈、奄奄一息的患者一样,都不害怕给你服用一味从阴间弄来的药物,不管这会招致你一命呜呼,还是会令你病除康复!约翰内斯,你知道,侯爵夫人和尤莉娅的命名日都是同一天,并且她俩都叫玛丽亚。”
“哈!”克赖斯勒一边喊叫,一边跳了起来,目光中充满积压的怒火,“哈!师傅!你有权跟我开这种无耻的嘲讽人的玩笑吗?你能了解我的内心,难道你就是灾难本身?”
“你这个粗野、不肯动脑筋的人,”亚伯拉罕师傅平心静气地说,“你对艺术、对崇高和美好事物的深刻理解力和高超的鉴赏力,实意味着为你胸中破坏性严重的火焰添加了燃料,你胸中这股烈焰什么时候才终于变成纯青的石油火焰呢!你要求我描述那一次灾难深重的庆典;那好吧,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讲,但要是你已精疲力竭,无法做到,我就离你而去。”
“你讲吧。”克赖斯勒带着半哽咽的声音说,一边用双手捂住脸,再次坐了下来。“亲爱的约翰内斯,”亚伯拉罕师傅突然用一种轻松的声调说道,“我根本不想描述各种意味深长的筹办活动,以免使你感到疲乏,这些活动大都归因于王公本人富有创造性的思想。因为庆典在深夜开始,环抱着行宫的整个公园灯火通明,这是不言而喻的。我竭力使照明产生非凡的效果,但是只获得部分成功,因为遵照王公明确的命令,借助大木板上安装的彩灯,侯爵夫人的签名连同其上面的王冠,在园内一切通道上都得照亮。由于木板钉在高柱上,它们差不多像用灯照亮的警示牌:禁止吸烟,或者不许逃税。庆典的中心点,就是位于公园中央,借助灌木丛和人造废墟构成的剧场,这你是熟悉的。城里来的演员们本应在剧场上演些有寓意的东西,但上演的却是十分幼稚可笑的东西。要上演一出令观众拍手称快,博得全场喝彩的戏,恐怕即便采用王公本人亲自写就的剧本,或者采用一个——借那位剧团经理(他曾策划上演了一出宫廷戏)风趣的话来说——出自王公殿下手笔,一挥而就的忧伤,那也是徒劳的。从行宫到剧场的路颇远。按照王公富有诗意的想法,一个空中飘荡、手中拿着两个火炬的守护神,应给在漫步行进的王公一家人在前面照路,其他灯光一概熄灭,待这家人及其随从在剧场入座之后,剧场灯火才突然齐亮。因此,从行宫到剧场这条路上变得一片昏黑。我设想了道路长度给舞台技术设备运送造成的困难,我的设想是徒劳的:王公已读到《凡尔赛的节日》中类似的一些东西,因为他随后发觉有诗意,坚持将其搬上舞台。我把守护神连同火炬委托城里来的剧团机械师们照管,以免遭到不应有的谴责。王公夫妇和尾随其后的随从一走出客厅门,一个两颊丰满红润,身穿王公之家颜色的服装,手持点燃着的火炬的(木偶)小男人,被从行宫房顶上拽下来。可木偶太重了,几乎挪动不了二十步,机器就不动了,这样王公家闪闪发光的守护神就悬在空中,由于工人们使劲地拽,它就滚动起来。眼下,燃烧着的、向下翻动的蜡烛,把滚烫的蜡油甩到地上。事有凑巧,头一滴蜡油恰好甩到王公本人身上,这时他淡然忍受着疼痛,不再摆出威风凛凛的派头,更加快速往前跑。现在,守护神在御前大臣、王室低级侍从以及其他宫中下级军官这帮人头上飘来荡去,它脚尖向上、头朝下,来自火炬的滚烫的蜡油雨,时而淋到这个,时而淋到那个人的头上和鼻子上。露出痛苦的样子,无疑败坏了欢乐节日的气氛,有损尊严,因此,这帮人像恬淡寡欢的斯凯沃拉式的一队步兵,他们带着极其扭曲的脸,却强忍痛苦,甚至强颜欢笑(这样的笑仿佛是阴间的东西),默默无言地行进,几乎没有发出一声令人恐惧不安的叹息。人们擂起鼓,吹起号,数以百计的人群高呼:‘万岁,侯爵夫人万岁!王公万岁!’通过拉奥孔式的面容与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之间的奇特反差所产生的悲剧激情,给整个场面一种庄严崇高的氛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那个上了年纪的胖乎乎的御前大臣终于无法再忍受了;当一滴滚烫的蜡油恰好滴到他的面颊上时,他怒气冲冲地跳到一边,给舞台升降机几根恰好横亘在地面上的绳索绊住,他一边高喊‘全都是魔鬼!’,一边绊倒在地上。在同一瞬间,那个空中的守护神已不起作用了。举足轻重的御前大臣异常沮丧地把它拽下来,它摔倒在侍从们中间,这些人大声惊叫,仓皇夺路散开。火炬熄灭了,四周是黑蒙蒙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剧场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谨防点燃点火器,它势必会一下子把剧场内所有的灯和火盆点燃。我静候片刻,好让大伙儿有时间在树下和灌木丛中恰当地迷惑一阵子。‘灯光——灯光——’王公像《哈姆雷特》中的国王那样喊道。‘灯光——灯光。’许多嘶哑的声音也七嘴八舌地叫嚷道。场地灯光一亮,那帮如鸟兽散,像一支吃了败仗的军队似的人马,吃力地重新聚在一起。首席侍从官证实自己是个具有时代精神的人,是他的时代最机警的战术家;因为由于他的努力,秩序在数分钟内即恢复正常。王公带着其最亲近的人登上一个加高的饰以鲜花的宝座,宝座设立在观众席位中央。等王公夫妇俩一坐下,由于那位机械师的一个非常巧妙的设备,许多鲜花纷纷落到这对夫妇身上。现在有个不可理解的厄运降临:一条火红色大百合花不偏不倚地散落到王公的鼻子上,使他变得满脸通红,他因此获得了一个非常威严的,与节日的庄严相称的外貌。”
“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克赖斯勒一边嚷道,一边开怀狂笑,弄得四壁发出隆隆的响声。
“别这样前仰后合地大笑,”亚伯拉罕师傅说道,“那个夜晚我也比任何时候都笑得更无节制。我觉得自己喜欢搞形形色色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恶作剧,巴不得像精灵德罗尔那样,喜欢把一切都搞得更加乱七八糟,更加混乱不堪,可这样一来,我那射向他人之箭,随后就更深地钻进了我的心窝了。好啦,好啦!我只想把事情说出来!我选择那幼稚可笑的投花时刻,把一根贯穿整个庆典的无形的线连结起来,像一条电线似的,它应使一些人内心震颤:我借助我的神秘莫测的精神仪器(上述那根线在仪器中消失),同这些人建立了心灵感应的联系。不要打断我的话,约翰内斯,平心静气地听我讲。我看到尤莉娅与公主一起坐在侯爵夫人背后旁边。待鼓声和喇叭声一静下来,一朵隐藏在香气飘逸的香花丛中间的含苞欲放的玫瑰花蕾掉进了尤莉娅的怀里;与此同时,你那深入人心歌曲的调子,宛如夜间流动的微风传了过来:‘Mi lagnero tacendo della mia sorte amara。’尤莉娅起初大为吃惊,但当这支曲子开始吹奏时(我实话告诉你吧,免得你也许对吹奏方式产生可怕的疑惑:这支曲子是我让我们的四位卓越的黑管吹奏家在遥远的地方吹奏的),她的嘴唇飞出了轻轻的一声‘噢’,她把花束紧紧搂在怀里,我清楚地听见她对公主说:‘肯定是他又回来了!’公主使劲搂抱住尤莉娅并大声喊道:‘不,不——啊,绝不会。’这时王公把他那火红的脸掉转过来,怒形于色地向她甩话:‘Silence!’其实,王公对其心爱的孩子并不怎样生气,不过我想在这里说明一下,他脸上涂上的一层奇特胭脂,确实赋予他一副怒容难消的外表,歌剧中的一个Tiranno ingrato似乎也无法给自己化妆得比这个更加恰当了。因此,表现王室生活美满幸福的那些最动人话语,最富柔情蜜意的场面,似乎消失殆尽。演员和观众都陷入了窘境。甚至在王公亲吻其夫人,用手帕拭去眼中泪水这样一些地方(在其手持的剧作样本的这些地方,王公画上了红杠杠),仿佛也可见到王公强忍愤怒的样子。因此站在他身旁伺候他的廷臣们便窃窃私语道:‘哦,耶稣啊,我们的王爷到底怎么啦!’我只想跟你说,约翰内斯,当演员们在前面剧场上演没有意义和枯燥乏味的东西时,我借助魔镜和其他仪器在台后的气流中上演一出鬼戏,去赞美天之娇女,妩媚可爱的尤莉娅。你在高度激情中创作的乐曲,一支接一支地响起,就像令人不寒而栗、预兆不祥的鬼叫声,时而在远方、时而在近处响起‘尤莉娅’的名字。可是你不在场——你不在场啊,我的约翰内斯!鬼戏收场后,虽然我得夸奖我的爱丽儿一切都干得非常漂亮出色,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普罗斯珀罗夸耀他的爱丽儿那样,可我还是觉得,我自以为按照深刻意义所策划安排的,都是枯燥乏味,难以令人信服满意的。尤莉娅感觉非常灵敏,一切都心领神会。然而她似乎只受到像一场美梦的激励,再说,美梦对清醒的生活产生不了特殊的作用。而公主则沉浸在沉思默想中。她与尤莉娅手挽着手在公园灯火通明的通道上散步,而宫廷的臣仆们则在园中小屋里吃冷饮。在此片刻间,我准备了特别有效的斗争措施,可是你不在现场——你不在现场呀,约翰内斯。我怒气填胸、气急败坏地跑来跑去,查看作为节日压轴戏的大型焰火活动的各项安排工作是否就绪。这时我仰望天空,在黑夜的微光中察看到远方的兀鹰石上方,有一朵不大的微红色云彩。这云彩每次都意味着是一场暴风雨,它静悄悄地冉冉升起,随后在我们这儿上头突然勃然大怒,实为可怕。你知道,我根据云彩运行情况,精确地估计着暴风雨在何时,哪一分哪一秒势必降临。要不了一小时就要降临,因此我决定赶快放焰火。就在这一瞬间,我听见我的爱丽儿着手玩弄那决定一切的幻影,鬼怪现象,因为我听见公园尽头圣母小教堂合唱队在唱你的‘Ave maris stella’我赶快跑过去。尤莉娅和公主跪在安放在小教堂前面空地上的祈祷椅上。我刚一到现场,就目睹我认为是我的一个艺术杰作的东西,没有发挥作用,并且获悉我这个痴呆的蠢材所预料不到的事。可你不在场——你不在场啊,我的约翰内斯!此刻所发生的事,唉,让我保持缄默吧!”
“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克赖斯勒喊道,“师傅,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统统都说出来吧!”
“万万不可,”亚伯拉罕师傅答道,“克赖斯勒,事情于你毫无益处,而倘若我还要说,我自己炮制的精灵竟引起了自己魂飞魄散、战战兢兢,那我会感到心如刀绞!彩云啊!幸运的想法啊!‘难道这一切,’我狂叫道,‘就在极其混乱中收场吗?’我朝放烟火的场地跑去。王公叫人告诉我,如果一切准备就绪,我就应发个信号。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朵从兀鹰石处越飘越高的彩云,我觉得飘到够高时,就叫人放信号炮。王室的臣仆们,男女老少很快都来到了现场。观看完火轮、焰火、照明弹等普通的消遣节目后,终于在中国式的大型烟火中出现侯爵夫人的亲笔签名,然而在其上面的高空中,在乳白色的灯光里却飘浮着尤莉娅的名字,字体渐渐模糊起来。是时候了。我点燃一种旋转烟火,焰火咝咝地、噼噼啪啪地作响,直冲高空。与此同时,暴风雨来了,雷电交加,电光闪烁,雷声隆隆,森林和山间传来阵阵的轰鸣声。飓风风驰电掣般横扫公园,扰乱了矮树丛深处无数人群的号啕大哭。我从一个奔跑着的号手手里夺过一支喇叭,兴致勃勃地嘀嘀嘟嘟吹起来,与此同时,礼炮、大炮、小火炮齐放,齐鸣声与隆隆的雷声遥相呼应。”
当亚伯拉罕师傅这样讲述时,克赖斯勒跳了起来,在房间里猛然走来走去,挥动双臂,终于万分激动地呼叫起来:“这美极了,这好极了,从这一点我看出你是我的亚伯拉罕师傅,我与师傅同心同德!”
“哦,”亚伯拉罕师傅说道,“我确实知道,最野蛮的东西,最恐怖的事物,恰好合乎你的心意,然而我却忘记了,你似乎完完全全听凭神鬼世界可怕势力的摆布。我曾让人把一架气象琴琴弦绷紧,你知道,琴弦架设在一片大池塘上,暴风作为一个精干的琴手在其上面出色地弹奏起来。这架硕大无朋之琴的和音,在飓风的怒吼、咆哮中,在隆隆的雷声中可怕地奏响。各种震耳欲聋的响声越来越快地响起来,大概像听见一场复仇女神的芭蕾舞,其风格不同凡响,在剧场的帷幕之间几乎听不到这样的东西!那好吧,半个小时后,一切都将过去。月亮在云彩后面出现。夜风轻声抚慰受惊的森林,擦干黑糊糊的灌木丛上的泪水。期间,气象琴有时也奏响,就像远方低沉的钟声。我感到奇特。我的约翰内斯,我的心里只有你,你会马上在我面前从失去希望、没有实现梦想的坟头上的丘陵中起来,投入我的怀抱。在静谧的夜晚,我想到自己搞了一出怎么样的戏,想要强行撕破神秘灾难绕成的死结,眼下我的这个想法走出了我的内心世界,奇特地变成了别的形态向我袭来,当我浑身颤抖的时候,令我六神无主魂不附体的势必是我自己,是见到自己的那个样子。在整个公园里,许多鬼火在来回飞舞和蹦跳,但这其实是仆人们拿着提灯寻找刚才在匆忙逃命中丢失的帽子、假发、发袋、短剑、鞋和围巾。我离开那儿,在我们城市前面那座大桥中央伫立着,再次回头看看公园,它为月亮魔幻般的微光映照着,仿佛是座魔园,园内机灵的女妖们已开始兴高采烈地嬉戏。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有一阵细微的鸣叫声、尖叫声传到我的耳朵,它几乎像新生婴儿的哭声。我猜测事情涉及一桩罪行,便在桥栏杆上深深弯下身来查看,在明媚的月光中发现了一只小猫,它艰难地抓住柱子,以逃避死亡的威胁。也许有人想要把一只猫崽子溺死,而这只小畜生又爬了上来。怎么办呢,我心里想,尽管它并非孩子,可也是只可怜巴巴的动物,它哇哇地向你哀号,苦苦地求你救助,你必须搭救它。”
“哦,你这个感伤的尤斯特,”克赖斯勒笑着叫喊道,“你说吧,你的台尔赫姆在哪里?”
“允许我,”亚伯拉罕师傅接着说,“允许我说几句,我的约翰内斯,你几乎不可以拿我与尤斯特作比较。我比尤斯特还要尤斯特呢。他救过一条鬈毛狗,人人都喜容留这条狗在自己身边,甚至可以期待它做一些令人开心的事,诸如叼来猎物、手套、烟袋和烟斗,等等,而我却搭救了一只雄猫,一只许多人见了都毛骨悚然的畜生,普遍认为它阴险奸刁,不温顺,缺乏友好的精神、坦率的友谊,从不放弃对人完全的敌视态度,是的,我之挽救它,完全是出于无私的博爱。我翻越栏杆,冒险下去抓那只哀叹着的小猫,把它拽起来,塞进口袋里。回到家后,我已精疲力竭,匆忙脱掉衣服上床睡觉。可我刚刚入睡,就有一种可怜的啾啾鸣叫声把我唤醒,这一声音似乎从我的衣柜里传出来。噢,原来我把小猫给忘了,它仍留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我把这畜生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它为此而使命抓我,弄得我的五根手指鲜血直流。在气头上,我准备把雄猫从窗口扔出去,可我又想了一想,不禁为自己心胸狭隘的愚蠢行为,为自己的报复欲感到面红耳赤,这种行为根本不适用于对付他人,更不适用于对付没有理性的生物。够了,我花费了极大的气力,又极其认真细致地把雄猫喂养大。它是这种动物中最聪明、最规矩,甚至是最风趣幽默的动物,它唯独缺乏高级教育,我亲爱的约翰内斯,你轻而易举就可让它受到这样的教育,因此我想到今后把雄猫穆尔——我是这样称呼它的——托付给你。虽然用法律行家的话来说,穆尔现时还不是个homo sui juris,我还是询问它是否愿意为你效劳。它对此十分满意。”
“你胡说八道,”克赖斯勒说道,“你胡说八道,亚伯拉罕师傅!你知道,我并不怎么喜欢猫,而对狗这类动物我绝对给予优待。”
“亲爱的约翰内斯,”亚伯拉罕师傅答道,“我诚心诚意请求你收留我那充满希望的雄猫穆尔,起码收留到我旅行归来。所以我已把它带来了,它在外面,正等候着友好的答复。你起码瞧它一眼吧。”
说着亚伯拉罕师傅打开一扇门,一只就其特征而言,真可谓漂亮得令人拍案叫绝的雄猫,在草垫子上蜷曲着睡觉。背上灰色和黑色两道条纹在两耳间的头顶上汇合,在额头上构成极为秀丽的象形文字。它那引人注目的美丽尾巴,同样满布条纹,长得异乎寻常,且很有力气。它那色彩斑斓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发光,这样,在黑色和灰色两种条纹之间还可见到细小的金黄色条纹。“穆尔!穆尔!”亚伯拉罕师傅喊道。“Kr——Kr。”雄猫十分清楚地答道,然后站立起来,伸展一下身子,弓起极为异常的猫背,睁开一双草绿色的眼睛,从中喷射出智慧和理智的火花。至少亚伯拉罕师傅是这样看的,甚至克赖斯勒也不得不承认,雄猫外表有点儿特殊,与众不同,其脑袋够厚的,足以理解诸门学科的学问,可它的胡子在青年时就已长得够白又够长的,足以使雄猫有时获得一位希腊哲人般的权威。
“可你怎能随时随地睡觉呢,”亚伯拉罕师傅对雄猫说,“你正失去一切欢乐,过早地成为一个愁眉苦脸的动物。好好地梳理打扮一下自己吧,穆尔!”
雄猫立刻蹲坐在后足上,用柔软的小爪优雅地揩抹额头和面颊,随后发出一声清晰、欢快的咪咪叫声。
“这位是,”亚伯拉罕师傅继续说,“这位是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先生,你将为他效劳。”雄猫用它那双闪烁发光的大眼睛呆呆地瞅着乐队指挥,开始嘟嘟哝哝些什么,然后跳到克赖斯勒旁边的桌子上,又立刻蹿到后者的肩膀上,仿佛想要悄悄告诉他一些事。随后它跳了下来,围着新主人团团转,尾巴摇来摆去,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好像它很想与他认识似的。
“上帝宽恕我,”克赖斯勒喊道,“我确实相信,这只灰不溜秋的小家伙有理智,出身有名望的穿靴子的雄猫世家!”
“这是可以肯定的,”亚伯拉罕师傅答道,“雄猫穆尔是世界上最滑稽的动物,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丑角,尽管如此,却很听话,规规矩矩,不像一些癞皮狗那样有时对人纠缠不休,老不知足,用笨拙的爱抚动作打扰人。”
“在我,”克赖斯勒说道,“观察这只聪明的雄猫时,我的心情为此再次感到沉重:我们的知识面多么狭窄啊。谁能讲清楚,谁又预感到动物的理解力有多强啊!当我们把自然界中的一些事物,或者毋宁说所有事物都仍然看作玄妙莫测、难以理解时,我们却会马上拿我们学到的愚蠢的书本知识夸夸其谈、自鸣得意,其实这些书本知识都是很有局限的。所以,我们就会粗暴生硬地对待动物以极其奇特方式表现出来的全部聪明才智,把这简单地称为本能。而我只想回答唯一的一个问题,即做梦的能力,与本能的观念、盲目的没有随意的欲望能否统一。举个例子来说吧,凡是观察过一条睡眠中猎犬的人,无不知道狗做梦时思维极其清晰。它在梦中明白整个打猎活动。它寻找猎物,嗅一嗅,动动足,仿佛它在狂奔,它喘气,它出汗。关于梦中的雄猫,现时我还一无所知。”
“雄猫穆尔,”亚伯拉罕师傅打断朋友的话,“不光光做非常生动逼真的梦,而且,可清楚地看出,经常进入那种温和的梦境,进入神思恍惚的苦思冥想,进入das somnambule Delirieren,总之,进入那种奇特的似睡非睡的状态。这种状态被视为诗人真正接受天才思想的时刻。处于这种状态中,穆尔自短时间起,异乎寻常地呻吟,唉声叹气,因此,我不得不相信,它要么在谈情说爱,要么在写一出悲剧。”
克赖斯勒一边朗声大笑,一边喊道:“好吧,那你就来吧,聪明、听话、风趣、具有创作才能的雄猫穆尔,让我们——”
[穆尔继续写]总而言之,考虑到我的早期教育,考虑到我的青春岁月,我还得列举许多事情。
一个伟大的天才在他的一部自传里议论他在青年时代里所经历的一切事情,即使事情现在还显得不那么重要,讲述起来也颇为烦琐,那也是极其值得注意、极其富有教育意义的。可一位伟大天才也可能在某个时候经历无足轻重的事情吗?凡是他在孩提时代所从事或者没有从事的一切,无不极其重要,无不有助于阐明其不朽作品的深刻意义,阐明这些名作的本来倾向。了不起的勇气在富有进取精神的天才少年胸中油然鼓起。他在读书中获悉,伟大人物在孩提岁月玩过士兵游戏,贪吃甜食,有时还因为懒惰、言行缺乏教养和干蠢事而挨过揍,这使他怀疑内在动力、上进心是否足够,令人忐忑不安的疑虑折磨了他。“我正是这样,我正是如此。”少年激动地叫喊起来,很快就不再怀疑,尽管他是个受人崇拜的偶像,但也是个大天才。
某些人读了普鲁塔克的作品,或者只读过奈波斯的作品,就成了大英雄,某些人读了古希腊罗马悲剧作家作品的译作,此外还读了卡尔德隆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读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即使成不了大诗人,却还是成了读者最喜爱的小诗人。因此,我的作品也将肯定会在某些富有才智、感情丰富的青年雄猫胸中燃起富有诗意的高级生活的火花。要是高贵的青年雄猫读了《我的自传体趣事》,并欣然全部接受我这部刚刚用爪子写就的书之高尚思想,那他将会在兴高采烈、欣喜若狂中情不自禁地喊出:“穆尔,非凡的穆尔,你是你的同类中最出类拔萃者,你啊,你啊,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唯独你使我变得伟大。”
值得称赞的是,亚伯拉罕师傅在对我的教育上,既不接受已被遗忘的巴策多夫的教学法,也不采纳斐斯泰洛齐的教育法,而是,只要求我遵守某种正常原则,给我无限的自由,去进行自我教育。亚伯拉罕师傅认为,这些正常原则对于由统治势力在这个地球上聚集起来的社会来说,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没有这些原则,大家就会盲目地、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横行霸道,以致纷乱的腰部撞击、令人作呕的肿块随处可见,这样一个社会根本不可想象。亚伯拉罕师傅称这些原则之实质为自然而然的彬彬有礼,不同于世俗的客套。假如一个人被一个无赖撞了,或者被踩了一脚,按照世俗的客套就得说:“我毕恭毕敬地请求原谅。”如果说人可能需要那种客套,那我却还是无法理解,我这个天性爱自由的种群该如何适应这种客套。如果说师傅用来教给我那些正常原则的主要手段是某一根令人颇为痛苦难受的桦树嫩枝,那我就有权利控告我的教育者严酷无情。要不是我那天生的对高级文化的偏爱把我拴在师傅身边,那我早就溜之大吉了。文化越高,自由越少,这话千真万确。需求随着文化提高而提高,而随着需求的提高……不顾场合和时间,一时满足某些生理上的需要,这是师傅借助那后果严重的桦树嫩枝要我彻底戒掉的头一个陋习。随后出现了突发性的欲望,我后来确信,此欲望只产生于某一种病态的心情中。此心情也许产生于我的心理机体本身。正是受这种奇特心情的驱使,我把牛奶,甚至把师傅为我准备的烤肉留下,蹿到桌子上,贪吃掉师傅自己想要享用的东西。我感受到桦树嫩枝的厉害,也就洗手不干了。我明白了,师傅想要转移我对这类东西的兴趣,他做得对,因为我知道,我的许多善良的同胞,举止不如我文雅,也不如我有教养,因而终生处于令人极其厌恶的烦恼中,甚至陷入极为可悲的境地。我也知道,一只充满希望的青年雄猫,因缺乏内在精神力量去抑制自己的欲望,贪喝了一钵牛奶,为此付出了失去尾巴的代价,蒙受嘲笑、讽刺,不得不回到孤寂的生活中去。所以说,师傅要我戒掉贪吃这种陋习是对的;可他压制我强烈追求科学和艺术知识的欲望,这我无法原谅他。
在师傅的房间里,除了堆满图书、文献和各种各样器具的写字桌外,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动心的。我可以说,这张桌子是个魔圈,我觉得自己被束缚在里面,同时却又感到无限恐惧,阻止我完全沉溺于我的强烈欲望中。终于有一天,恰好师傅外出,我便克服了我的恐惧心理,跳到了桌子上面。我蹲坐在书籍和文献丛中翻找,这使我简直欣喜若狂。并非出于恶作剧,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出于对科学知识的热切渴望,我才用爪子抓住一篇稿子,把它扯来扯去,直到扯成碎片散落在我面前。师傅回来见此情状,一面歇斯底里地号叫:“畜生,该死的!”一面朝我猛扑过来,手操桦树枝使劲狠抽我,我痛得呜呜直叫,爬进炉子下面躲藏起来,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友好的话语能把我引出来。有谁不为这样的事件永世吓倒,使他不敢沿着大自然为他预先规定的生活道路前进!可我刚刚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就顺从了我无法抗拒的强烈欲望,又跳到了书桌上了。当然,足可以把我又赶下来的是我师傅的一声吆喝,一句中断的话,譬如“要是它想要!”。因此,我就没有研读的时机了;这期间我耐心地等待着手研读的良好时机,而这时机真的很快也来了。一天,师傅收拾行李准备外出,当他想起被撕碎的手稿,正想要把我撵出去时,我马上在房间里巧妙地隐藏起来让他找不着。师傅前脚一踏出家门,我就一个箭步蹿到书桌上,一头钻进书丛里,我喜笑颜开,无法描述我的愉快心情。我用爪子麻利地打开一部颇厚的书,书就在我面前。我试着看,看我能否懂得书中的字母。虽然我起初完完全全看不懂,但我并不肯善罢甘休,而是再接再厉。我出神地凝视着书本,期待着一个十分奇特的神灵来教我念书识字。在我埋头看书时,师傅的出现令我感到意外。他一边大声叫喊“你们瞧瞧这头该死的野兽!”,一边向我猛扑过来。我想要躲避,但为时晚了。我合上耳朵,尽量低下头来,我已感触到背上的枝条。手虽已举起,但师傅突然手下留情,发出爽朗的笑声,喊道:“雄猫,雄猫,你在读书?这我不能,也不愿意阻止你。你瞧,你瞧!这里存在着怎么样的一种求知欲啊。”他从我的爪子下把书拽出来,往书里瞧瞧,顿时捧腹大笑,笑得比刚才厉害。“我得说一说,”随后他说道,“我甚至相信你已筹办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因为要不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本书怎样到了我的写字台上来的?喏,我的雄猫,你尽管念书吧,努力研究,当然,你也可以在书中重要的地方轻轻地划痕,作为记号,这事我听凭你处理!”说着他把那本已打开的书又推给我。后来我才知道,此书是克尼格的《论与人交往》,我从这部名优佳作中学到了许多处世之道。所写的正是我所想的,总而言之,非常适合那些想要在人类社会中有所作为的雄猫。就我所知,该书的这种倾向,迄今为止,一直被忽视了,因而有时做出一错误的判断:想要一丝不苟地遵守书中提出的各项规则的人,势必处处都以死板的冷酷无情的书呆子面目出现。
从这个时期起,师傅不仅容忍我待在书桌上,而且在他本人工作时,甚至还高兴见到我跳上去,在他面前的著作中躺下休息。
亚伯拉罕师傅惯于常常接连地高声朗读。那时我不会忽略让自己蹲坐在一个可瞅见他的书的位置。我之所以能够瞅见他的书里的文字而又不打扰他,是因为大自然赋予我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我拿字母与他读出来的字作对比,这样我在短时间内就学会了阅读。假如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那他就是对大自然赋予我的独特天才一窍不通。天才人物理解我,称赞我。考虑到我受教育和培训的形式也许与他们所受到的相同,他们对我不抱怀疑态度。同时我也不能忽略报道我那奇特的观察,这种观察是我在考虑到要完全理解人的语言时作的。我很有意识地注意到,我压根儿不知道我是怎样彻底地弄明白人的语言的。在人的方面也有同样的情况,这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因为人类在童年岁月显然比我们(动物)愚昧和笨拙。自己抠自己的眼珠,或者伸手去抓火焰或者灯火,或者把擦靴油当成樱桃糊来吃,就像小小孩儿们惯常做的那样,这类蠢事,在我作为雄猫崽子时就从未发生过。
在我念完书,每天每日脑子里塞满他人的思想时,我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甚至把自己的来自内在天赋的思想,当然也包括那很难掌握的书法,从遗忘中夺回来。在师傅挥笔写作时,尽管我聚精会神地观察他的手,想看清其本来的机械地运作过程,然而我却没有成功。我研究了希尔马·库拉斯老先生的著作,研究了他唯一的一本书法规则手册,它是我师傅的藏书。我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就是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书写困难,唯有借助那戴在手上描画、写作的大硬袖口方可克服;如果我师傅不戴硬袖口写作,就好像技艺娴熟的走钢丝演员不再需要平衡杆那样,这只有掌握了特殊技能才能做到。当一个使一切事情迎刃而解的天才想法在激情满怀的片刻间突然涌上心头之际,就像天才人物常有的情况那样,我如饥似渴地期望得到硬袖口,并准备拿女管家的睡帽为我的右爪子做个合适的硬袖口。我猜想,无法像我的师傅那样握笔的原因可能在于我们爪子的不同构造,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得创造另一种适合我的右爪的书写方法,我真的创造出来了,正如人们能想到的那样。这样新的书写法就是根据个人特殊的身体结构而产生的。
我发现第二个棘手的困难是如何把笔浸到墨水瓶里。在用笔蘸墨水时,我无法保护好爪子,爪子随笔一起浸入墨水里,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因此就免不了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就是开头的笔迹写得有点儿又大又宽,用爪子多于用笔描画。所以,不知情者把我最初的若干手稿几乎只看作沾上了墨水的纸。天才人物将很容易猜出是天才雄猫之处女作,并对作品思想的深度和丰富感到惊讶,甚至尤为惊叹,作品思想首先是从永不枯竭的源泉涌现出来的。为避免世人有朝一日对我的不朽作品产生的时间顺序引起争论,我想要在这里说一说,我最初写了富有哲理的多愁善感的教育小说《思想与预感或者猫与狗》。光这部作品就可能引起巨大轰动了。后来,当我一切都得心应手、心手相应时,我写了一部政治作品,题为《论捕鼠器及其对雌猫之辈的思想与活力的影响》;接着,我为悲剧《鼠王卡夫达洛》感到欢欣鼓舞。我这出戏将可能在所有剧院剧场博得无数次欢呼和喝彩。我奋发向上的精神产生的这些产品,展示了我全部作品的顺序。至于我写作它们的动机,我可能在适当的地方谈及。
当我学会更好地握笔,当我的小爪子不再被墨水玷污时,我的书写风格变得更优美,更可爱,更明快。这时候我把精力集中在(18世纪至19世纪时期的)诗歌年刊上,我写了若干风格各异、令人喜爱的作品,顺便提一下,我很快就成了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人,今天我还是这样的人。当时我就差一点儿写成了一篇内有二十四歌的英雄诗,然而在我写完时,它却变了样。为此塔索和阿里奥斯托在九泉之下也可能会谢天谢地。要是一篇在我的利爪下完成的英雄诗真的锋芒毕露,谁也不会再去读这两个意大利人的作品了。
[废书页]现在我谈到——亲爱的读者,给你清楚地分析一下事情的整个情况以达到更好的理解,这还是必要的。
凡是仅有一回在优美的小城市锡哈茨魏勒的旅店投宿的人,初来乍到,马上就会听到人们谈论伊雷诺伊斯王公。要是他向店老板只点鳟鱼一道菜,老板肯定会这样答道:“先生,您点对了!我们仁慈的王公也格外喜欢这道菜,我能够像宫廷通常烹制那样把鲜美的鱼烹调好。”知情的旅客从最新的地理学、地图和统计信息中所了解到的,无非是这一情况:锡哈茨魏勒城连同兀鹰石和沿着他刚才经过的大公爵领地整个周围地区,都被并吞了;因此,能在这儿找到一位仁慈的王公和一座宫廷,必定令他感到非常惊讶。但事出有因:伊雷诺伊斯王公往常确实统治着一个富有教养、彬彬有礼的小公国,此国离锡哈茨魏勒不远。由于他借助一副性能良好的多朗德牌望远镜,就能从王府集市广场的宫殿观景楼上鸟瞰他的全部臣民,所以他总是关注着他的国家命运,他的臣民的福祉。他随时能知道彼得在最遥远边陲地区的小麦长势如何,他同样可以随时观察到汉斯或者孔茨是否精心地勤劳经营和管理他们的葡萄园。有人说,伊雷诺伊斯王公在一次越境散步时从口袋里丢失了他的小公国,但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即在那个大公国颁布的一项有许多补充规定的新法令里,伊雷诺伊斯王公的小公国已被登记入册。人们解除了伊雷诺伊斯执掌政权的职务,但从他掌管的国家收入中给他提供一笔颇为丰厚的封赏,这笔钱他可以在环境优美的锡哈茨魏勒花费掉。
除了那块土地外,伊雷诺伊斯王公还拥有一大笔数量可观的现金,这笔钱给他留着,分文不少,这样一来,他目睹自己地位突然改变了,今非昔比,昔日为一个小君主,如今成了一个拥有巨大财富并享受定期封赏,却丢了乌纱帽的下岗者,他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伊雷诺伊斯享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名声,容易接受科学和艺术。此外,他常常为繁重的摄政事务深感苦恼,甚至一度有过关于他的谣传,说他把这种浪漫主义愿望写成了优美的诗:带上几头家畜,住在一幢小房子里,在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畔,过着一种孤寂的procul negotis的田园生活;因此,人们就会以为,他现在忘却执政王爷的身份,用舒适的家庭必需品布置房子,他这个富有、独立自主的离职者有权这样做。可他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爵爷们对艺术和科学的热爱可能被视为本来的宫廷生活的组成部分。要体面,就要求他们收藏名画,听听音乐,如果宫廷图书装订工歇工,没有持续不断地把最新的文学作品烫金和装上皮封套,他们就会生气。而如果说那种对艺术和科学的喜爱是宫廷生活的组成部分,那它必定同这种宫廷生活一起同时毁灭,并且不能作为永恒存在的一点儿东西给失去王位者或者坐惯了摄政者小宝座者一些安慰。
伊雷诺伊斯王公设法让宫廷生活和对艺术与科学的热爱两者都保存下来免遭毁灭,其办法就是:让他自己做个美梦,他本人和周边的人以及整个锡哈茨魏勒城都在梦中出现。
他正是这样做的,仿佛他仍是执政的爵爷,保留着他的全部御用人员,他的小公国首相职位,他的财经事务咨询委员会,等等,等等。他仍颁发王室勋章,为来宾举行宫廷欢迎会,举办宫廷舞会,参加舞会人数大都限制在十二至十五人,因为进入小宫廷舞会资格的规定比进入较大宫廷的要严格些。城镇居民,心地十分善良,他们把这个沉入梦幻的宫廷之虚假荣华看作给他们带来荣誉和声望的一些东西。所以善良的锡哈茨魏勒镇人称伊雷诺伊斯王公为他们最仁慈的王爷,在庆贺他的命名日和他的王府命名日时,他们让市镇张灯结彩,灯火辉煌。总之,他们乐于为宫廷的欢乐卖命,如同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里的雅典市民那样。
不可否认,王公怀着极富有成效的激情发挥他的作用,并且也懂得把这种激情告诉他周边的人。王公的一位财政顾问在锡哈茨魏勒镇俱乐部里出现,他板着脸,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沉默寡言!他脸色阴沉,时常陷入苦思冥想中,猛然惊跳起来,犹如突然惊醒!在他身旁,人们不敢大声说话,还得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行走。九点钟敲响,他一跃而起,拿了他的帽子要离开,不管怎样劝说,都无法留住他。他带着自豪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保证,说有一叠文件等待他处理,他得牺牲夜晚的休息,为明天举行的极其重要的最后一次(财政)咨询委员会季度会议作准备。他匆匆离去后,留下来的人们无不为他职务的极端重要性和困难而陷入毕恭毕敬的发呆状态。就是为了这个重要的报告,这个抱怨工作繁重的男子就非得通宵达旦地去作准备吗?当然啦,从各部门、厨房、宴席、衣帽架等地方送出的上季度洗涤衣物清单,都已到达,而他就是要作报告谈及所有洗涤事务的人。尽管城镇居民同情王爷那个可怜的车辆管理者,然而,为王爷咨询委员会的崇高激情所感动,也会说:“严格,但公正!”就是说,这个管理者根据其受到的教育,把已无法利用的半辆车卖掉了,财政咨询委员会在对他处以临时开除公职的惩罚时却要求他三日内说清那也许还可以利用的另外半辆车放置在哪里。
一颗在伊雷诺伊斯王公宫廷上空熠熠生辉的特殊星星,便是女参事本聪。她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寡妇,往日天姿国色,如今风韵犹在。虽说其贵族地位受到置疑,可她善于宫中应酬,是被王公义无反顾地接进宫中的唯一的一个。女参事有敏锐深刻的理解力,脑子灵活,老于世故,尤其是某种冷漠无情的个性——这对施展才能绝对必要——这些使得她的权力得以充分发挥,所以她其实就是这个袖珍宫廷中木偶戏的牵线人。她的女儿,名叫尤莉娅,与公主黑德维佳一起长大。女参事对黑德维佳影响颇大,以致她在王公家庭圈子里像个陌生人似的,并且与其哥哥形成鲜明对照。这就是说,伊格纳茨王子始终幼稚可笑,简直可称之为痴呆。
同本聪相比,在王室中同样颇有影响,同样参与王室内部的核心事务的人——虽然参与的方式方法与她迥异——就是那个奇特的男子,亲爱的读者,你已经知道他就是伊雷诺伊斯宫廷中的Maîitre de Plaisir和讽刺魔法师。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亚伯拉罕师傅如何进入王公家庭内的。
伊雷诺伊斯王公的先父是个和善宽厚和朴实无华的人。他认识到,任何武力炫耀,势必使国家机器的弱小传动装置毁坏,无法更好地运转。因此,他让他的小公国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不要发生变动。如果说他生活中没有机会去展示他超人的智力或者天赋的其他特殊才能,那么他就满足于:在他的小公国里,人人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美满,并且,考虑到外国情况,他自己过的日子就像无可指摘的妇女们在人们根本不议论她们时那样。如果说老王公的小宫廷死板,讲究客套,过时落后,那么老王爷根本不会接受某些我们时代产生的诚信观念,这归因于这个由内廷总管、内廷大臣、宫廷总监在宫廷内辛苦地共同建立起来的木架子,是不可改变的。而在此架子里,一个齿轮在运转,不论是王子的教师还是御前大臣都无法让轮子停止转动。这个齿轮也就是王公对冒险活动、稀奇古怪和神秘莫测事情固有的癖好。他有时以威严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为榜样,乔装打扮,游历城市和乡村,以满足他那种癖好或者起码为了寻找食物,他那种癖好与他其余生活倾向形成极鲜明的反差。随后他戴上一顶圆形帽,穿上一件灰色的外套,这样任何人一眼都无法认出他是王公来。
有一回,王公经过乔装打扮让人无法认出来,便穿越林荫大道,此大道从王宫通往遥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幢孤零零的小房,里面住着一位御厨的遗孀。刚一来到小房前,王公察觉到两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悄悄地从房门里走出来。他连忙躲到一边,就听到伊雷诺伊斯王室的历史学编纂家——此人的情况我后面会补写——说,王公即使不穿灰色外套而穿上最光彩夺目的国服,上面佩戴上金光闪闪的星形勋章,也不会被人注意到和认出来,因为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那两个穿着大衣的男人慢慢悠悠地在自己面前走时,王公清清楚楚地听见两人的交谈。一个说:“兄弟阁下,我提请你注意,这一回你可别当蠢驴啦!我们在王公获知我们的一点儿情况之前就得离开,因为要不然,这个可诅咒的巫师就会成为我们的包袱,他会用他的魔法把我们大家都置于死地。”另一个说:“Mon cher frère,你可别如此激动,你知道我的觉察能力,我的savoir faire。明天我给这个危险的人扔去几枚金币打发他走人,他愿在什么地方向民众表演他的特技,随他的便。这儿他不可以待下去。此外,王公是个……”
话音戛然而止,因此王公不知道他的御前大臣把他当成什么人,因为从屋里悄悄出来进行这番令人伤脑筋的交谈的人,无非是此人和他的兄弟,猎区总管。王公从语言上确切听出是这两个人了。
人们可以想到,王公当务之急是寻找那个危险的巫师,而人们却不支持他与其相识。他敲小屋子的门,寡妇手拿提灯走出来,客气却又冷淡地问道:“您要什么,先生?”王公之所以被称呼为先生,是因为他乔装打扮,难以被认出来。王公打听一个据说在寡妇处歇息的陌生人,获悉这个陌生人无非是一个机灵的著名的魔法师,随身带有许多证件,营业许可证和特许证,打算在这儿卖艺。寡妇说,刚才宫中两位先生来见他,他因为用莫名其妙、完全无法解释的事情愚弄和欺骗他们而使他们万分惊讶,以致他们气得脸色苍白,六神无主,甚至怒不可遏地离开了房子。
不管三七二十一,王公让人领他到楼上去。亚伯拉罕师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魔法师)像一个他早已期待会面的人那样接待他。他把门关上。
谁都不清楚亚伯拉罕师傅现时开始说什么,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公通宵达旦待在他身旁,第二天早上,在宫中布置好了几间让亚伯拉罕师傅搬进去住的房间,王公通过秘密通道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的书房来到这些房间。此外还可以肯定的是,王公不再称御前大臣为“mon cher ami”,同时永远不再让猎区总管讲述射杀一只长角白兔的奇妙狩猎故事,他(猎区总管)初次走进森林打猎时无法射中这只白兔。王公态度的改变使兄弟俩既悲伤又绝望,这样两人很快就离开了宫廷。末了,还可以肯定的是,亚伯拉罕师傅不仅通过他炮制的幻象,而且也通过他善于在王公那里赢得越来越多的声誉,使宫廷、城市和农村都大为惊叹。
关于亚伯拉罕师傅所表演的特技绝招,上面提到的伊雷诺伊斯王室的历史学编纂家讲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法相信的事,要是不拿亲爱读者的全部信任孤注一掷,是无法加以追述的。历史学编纂家认为,亚伯拉罕师傅所有特技中最精彩的,无非是那个听觉的魔法把戏,它后来取名为看不见的姑娘,曾轰动一时,亚伯拉罕师傅当时就把魔法做得比后来任何时候出现的情况更富有意义,更了不起,更打动人心。这位历史学编纂家声称,这一绝招就足以证明,亚伯拉罕师傅显然同陌生的可怕势力结成危险的联盟。
除此之外,人们也想要知道,王公本人与亚伯拉罕师傅一道从事某些魔法活动,其目的在宫女、侍从和宫中的其他人中间产生了种种愚蠢的、没有意义的猜测和令人开心的争论。大家一致认为,是亚伯拉罕师傅教王公如何抓住有时从实验室冒出来的烟雾做成金子,并把他引进形形色色的精灵会议。此外,大家还相信,在没有征得守护神或者日月星辰同意之前,王公不会给新镇长发委任状,甚至也不会给王室司炉发放津贴。
老王公去世,伊雷诺伊斯接着执政后,亚伯拉罕师傅离开了这个国家。年轻的王公根本就没有父亲那种对惊险和奇妙事情的爱好。他虽然让亚伯拉罕师傅走人,但是很快就发现师傅的魔力首先表现在召唤某种恶魔,确切地说,在召唤地狱的寂寞鬼上,这种妖精格外喜欢在小宫廷里安家落户。其次,亚伯拉罕师傅在老王公那里享有的声望,在年轻王公的心里也扎了根。伊雷诺伊斯王公有时候觉得,亚伯拉罕师傅仿佛是个超尘脱俗的神灵,今天仍然高高超越人世间的一切,仍然如此崇高。有人说,这种独特的感受起因于王公青少年时代令人难忘的关键性的一瞬间。在孩提时代,他曾经一度怀着幼稚的过分强烈的好奇心闯进亚伯拉罕师傅的房间,幼稚可笑地把师傅一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施展了自己的一切技能才刚刚完成的机械给弄坏了,师傅为这破坏性的笨拙行径而火冒三丈,当即给了王室的这个小捣蛋鬼一记耳光,接着有点儿粗暴地赶快把他带出房间,送到走廊里。少爷眼泪汪汪,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亚伯拉罕……soufflet。”因此,惊惶失措、神不守舍的宫廷首席教师把深深地闯进王室秘密看作一种充满危险的冒险行为,而他对这样的秘密只敢做些猜测。
王公感到很有必要把亚伯拉罕师傅作为使宫廷机器活跃的原理留在身边;但是为了挽留他而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在那次灾难深重的散步之后,当王公伊雷诺伊斯丢失了他的小公国,当他在锡哈茨魏勒镇安排梦幻般的宫廷生活时,亚伯拉罕师傅才又回来了。而事实上,在适当的时机,大概他根本不可能回来。因为除此之外……
[穆尔继续写]……令人奇怪的事情,借用富有才智的传记作家通常的说法,它构成了我生活的一个篇章。
读者诸君!无论是少年、男人还是妇女,你们毛皮下都有一颗跳动着的心,你们都理解德行,都认识到大自然用来缠绕着我的可爱纽带,你们将理解我,热爱我!
天气炎热,我在火炉下面睡了一天。现在暮色降临了,瑟瑟清风吹拂进我师傅敞开的窗子。我从昏睡中醒来,舒展一下胸部,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既含有痛苦,同时也有欢乐。这种感觉引起了无限美好的预感。为此预感所支配,我在那种表现力丰富的动作中高高地站起来,冷酷无情的人称这种动作为猫弓背!出去——我觉得有必要到室外去走走,所以我登上了阁楼,在夕阳余晖中悠闲自得地漫步。这时,我听见从地面上有声音传上来,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那么诱人,一种有点儿陌生的东西以无法抗拒的威力把我拉下去。我离开美丽的大自然,通过小小的屋顶窗爬到屋的底层。跳下来后,我马上就看见一只身上有黑白斑纹的美丽大雌猫蹲坐在后脚上,姿势舒展,正是她发出了那种诱人的声音,她用审视的目光对着我忽闪着眼睛。我立刻坐到她对面,屈服于内在的本能,试图和入黑白花斑猫已开始唱的歌曲。我的和唱成功了,我得亲自说,极其成功。这里我为研究我和我的生活的心理学家们注意到了:从此时此刻起,我开始相信我内在的音乐才能,可以认为,甚至才能本身与此信念是息息相关的。那只花斑猫敏锐地、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突然默不作声,猛然一跃朝我跳来,我看来势汹汹,凶多吉少,便露出我的利爪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花斑猫呼喊道:“儿子呀——哦,儿子呀!过来!赶快投入我的怀抱!”与此同时,晶莹的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接着,她搂住我的脖子,热烈地把我压在她的胸口上:“是的,你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我没有怎么痛苦就把你生了下来!”
我深受感动。这种感受就已令我确信花斑猫确实是我的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询问她是否也完全确信此事。
“哈,你那一模一样的长相,”花斑猫说,“你那一模一样的长相,你这双眼睛,你的面部轮廓,你的胡子,你的皮毛,所有这些无不使我清晰地想起那个离我而去、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忘恩负义的家伙。亲爱的穆尔(因为确实曾这样称呼你),你长得酷似你的父亲,然而我希望你不仅要有你父亲那样漂亮外表,同时还要力争具有你母亲米娜那样的温和的思维方式和宽厚和善的品德。你的父亲有高雅的礼貌,额头上显示出令人敬佩的威严,一双绿眼睛闪烁出智慧的火花,胡子和脸颊四周常常挂着一丝优雅的微笑。这些身体上的优势以及他惊人的理解力、敏捷活跃的思维与捕捉耗子时那种可爱的轻松,他的这些征服了我。但是他那冷酷无情的残暴性情很快就暴露出来了,长期以来,他善于把他这种性情巧妙地隐藏着。我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把这些说了出来!你刚一出世,你父亲就有了后果严重的食欲:要把你连同你的兄弟姐妹当作一顿美餐吃掉。”
“好母亲,”我打断花斑猫的话,“好母亲,您别一概诅咒那种食欲。地球上最有教养的民族都对诸神吃孩子的奇特食欲予以重视,但朱庇特一类人物得救了,而我也是如此,躲过了一劫!”
“我不理解你,我的儿子,”米娜答道,“但我觉得,似乎你在胡说八道或者你甚至想要替你父亲辩护。你不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啊,要不是我这些利爪那样勇敢地保护你,要不是我带着你时而躲到这里,时而藏到那儿,逃进地窖、阁楼、马厩里,以摆脱那个变态的野蛮者的追捕,你肯定早已被掐死和吃掉了。他终于离开了我,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然而我的心却仍然为他而跳动!他是一只漂亮的雄猫!因为他有礼貌,有良好的品德,许多人都把他看作是一个走南闯北、四处游历的伯爵。在这期间,我原以为可以在小小的家庭圈子里履行我做母亲的义务,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却不料还要遭受极为恐怖的打击。后来有一次,当我从一次散步回来时,你连同你的兄弟姐妹都不见了!前一天一个老太婆在我栖身的洞穴里发现了我,她说了什么扔进水里之类的许多伤脑筋的话!而如今,你,我的儿子,得救了,值得庆幸!来,再次投入我的怀抱里,亲爱的!”
花斑猫米娜异常真诚、亲切地爱抚我,接着询问我生活的近况。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也没有忘记谈及我受到的高等教育,谈到我是如何获得高等教育的。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米娜似乎并不怎样为儿子那罕见的特长动心。是的,她明确地让我明白,我连同我超常的才智与我深湛的学识一起已走上歧途,我的才智和学识将可能对我是有害无益的。她特别警告我不要向亚伯拉罕师傅卖弄我已获得的学识,因为此人只会利用我的学识去维持对我最残酷的奴役。
“我虽然,”米娜说,“根本无法称赞你受到的教育,可是我完全不缺乏天生的才能和可爱的、由大自然灌输给我的天赋。譬如说,我就有这样的能耐:当有人抚摸我时,我可以让噼啪作响的火星从我的毛皮里射出来。可这举世无双的才能却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啊!为了观赏噼啪作响的火星,孩子们和成年人们都没完没了地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我实在苦不堪言。而当我不高兴跑开或者露出我的利爪时,我又不得不谴责自己是一头受惊的野兽,甚至让人痛打一顿。一旦亚伯拉罕师傅知道你会写字,亲爱的穆尔,他就会把你当作他的抄写员,并会要求你,把你现在仅仅出于自愿乐意去做的事情,当成你义不容辞的职责。”
米娜还讲了许多有关我同亚伯拉罕师傅的关系和有关我的教育问题。后来我才看清,凡是我认为是对知识厌恶的事,就是花斑猫真正的处世之道。
我了解到,米娜在邻居老妇那儿生活境况颇为可怜,常常为饥肠辘辘所折磨,为食不果腹而发愁。这给我的触动很深,我心中萌发出孩子对母亲纯真的爱,想起昨天吃剩的一块美味可口的鲱鱼头,便决定把它带给我不期而遇的好母亲。
谁来判断在月光下漫步者们变化无常的心绪呢!为什么命运锁不住心中不幸癖好的放肆嬉戏呢!为什么我们,一根细小的摇摆不定的管子,必须向生活的风暴屈服呢?怀有敌意的厄运啊!哦,食欲,你的名字是雄猫!嘴里叼着鲱鱼头,我,虔诚的埃涅阿斯一类人物,爬上楼顶,想要钻进天窗!此时此刻,我处于一种自我与自我奇怪地疏远的状态,却似乎还是本来的我。我以为自己的表述明白无误和清晰明确,因此,从这些关于我的奇特状态的叙述中,每个人都将看出(我)这位有洞察思想深度的心理学家来。我继续讲下去!
这种奇特的感受,交织着乐意与不乐意,使我的意识麻醉,制服了我,无法反抗——于是我就吞吃了鲱鱼头!
我惊恐不安地听见米娜喵喵叫,我坐卧不安地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我悔恨交加,羞得无地自容,跳回我师傅的房间,爬到火炉下面躲藏起来。这时,一些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设想在折磨着我。我仿佛看见米娜,这位我重新寻回的花斑母亲,绝望地,孤独地,几乎束手无策地待着,渴望得到我答应给的美餐——哈!穿过烟道口呼呼地响的风,在呼唤米娜的名字——米娜——米娜的响声在我师傅的文稿中窸窣作响,在破旧易散架的藤椅中嘎嘎作响,米娜——米娜——炉门在悲叹——噢!我有一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我决定,尽可能请这个可怜巴巴的雌猫喝一顿早餐奶。想到这里,我也就心安理得!我合上耳朵,安然入睡了!
你们有感觉的人士,你们完全理解我,往常你们都不是蠢驴,而是真正正派的雄猫,我可以说,你们将会看出,我胸怀中的这场风暴,定会使我青春的天空晴朗起来,就像一场乐善好施的飓风把乌云一扫而光,使天空呈现清澈如洗的景色一样。噢!虽然鲱鱼头一事起初使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但我学会了看清:什么叫作食欲,反抗大自然乃是一桩罪过。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找鲱鱼头,不应在其他人敏锐的眼光前面去抓不属自己的东西,这些人按照正常食欲行事,将会找到自己的鲱鱼头。
我这样结束我生活中这段插曲,它……
[废书页]……对一个历史学编纂家或者传记作家来说,最苦恼的事莫过于,好像他骑着一匹野驹子,不得不东奔西跑,穿越一切崎岖坎坷、艰难险阻的道路,总是力求来到已开辟的道路上,却永远到达不了。亲爱的读者,一位为你而从事撰写他所了解到的有关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生活情况的作者,其情况也是如此。他倒是喜欢传记这样开始:在小城镇N.或者B.或者K.,在某年圣灵降临节星期一或者复活节,约翰内斯·克赖斯勒呱呱落地,来到人世间!但是这种按编年史顺序的美好写法根本做不到,因为向这位不幸作者所提供的,只有口头上、支离破碎地报告的新闻,他得马上加工整理这些新闻,以免忘得一干二净。至于这些新闻的报告本来是怎样传送来的,你,亲爱的读者,将在本书结束前获悉,而接着你也许将会原谅全部故事那断简残篇般的风格,但也许会认为,虽然表面上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却有一根牢固的,贯穿始终的主线把各部分联结在一起。
恰好在这片刻间,除了下述情况外,没有什么好讲的:王公伊雷诺伊斯在锡哈茨魏勒安家落户不久,在一个美好的夏天晚上,公主黑德维佳和尤莉娅在锡哈茨宫廷优美的公园悠闲自得地散步。夕阳的余晖像一块金色的面纱在森林上展开。树叶纹丝不动。树木和灌木丛在预感不祥的沉默中期待晚风来与它们亲热。只有在白色卵石上淙淙地流过的林间小溪的潺潺声,打破了深深的沉静。两位姑娘手挽着手,默默无言地漫步穿越多条狭小的花丛间小路,穿越小溪上架设的多座小桥,一直来到公园尽头,来到大湖畔,远处的兀鹰石及其美丽如画的废墟倒映在湖水中。
“可真是美呀!”尤莉娅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让我们,”黑德维佳说,“走进渔舍里去吧。夕阳似火,烧得可怕,凭里面中间一扇窗眺望兀鹰石,景色比这儿还美,因为从这儿看不到全景,看不到有如一幅真画似的风光。”
尤莉娅尾随公主进去。公主刚一走进渔舍,就往窗外瞧瞧,巴不得马上拿到笔和纸,以便借助夕阳的光线,及时描画美景,她认为这景色格外迷人,令人陶醉。
“我大概,”尤莉娅说道,“我大概差一点儿就要为你能够如此逼真地对树木和丛林,山和湖泊写生的熟练技能而羡慕你。但是我虽懂得写生,也能画得像你那样漂亮,却从未成功地作过一幅风景写生画,而且景色越秀丽,就越不得心应手,称心如愿。”在尤莉娅讲这番话时,公主脸上掠过一丝带有某种含义的微笑,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这种微笑,可被认为是令人疑虑的。亚伯拉罕师傅语言表述有时有点怪里怪气,他说,脸上肌肉活动可比作为水下深处某种危险物在搅动时水面上出现的旋涡——师傅此言足以点明了黑德维佳的那种微笑。但是正当她张开她那玫瑰色的嘴唇,想要对温顺的不懂艺术的尤莉娅说点儿什么时,近在咫尺之处传来一阵和音,此和音弹奏得如此强劲和疯狂,所用乐器似乎不可能是普通的吉他。
公主欲言又止,她俩,她和尤莉娅,急忙来到渔舍前。
现在她们听了一支又一支曲子,这些曲子通过极为稀奇的过门和奇特的和音模进(Akkordenfolge)相互连接起来。期间传来洪亮的男声,此声音时而淋漓尽致地唱出了意大利歌唱中种种甜美的调子,时而突然中断,转入严肃而又阴沉忧郁的声调,时而又用(歌剧中清唱剧中的)宣叙调,时而又用铿锵有力、吐字准确清晰的言语演唱。
给吉他调音——接着又是和音——随后又中断,又再次调音——接着是激烈的,像发怒时说出的言语——接下来是旋律——接着又重新调音。
黑德维佳和尤莉娅怀着对这位技艺精湛的演奏家的好奇心,悄悄地靠近,越来越近,直到她们看见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这个男子背对着她们,坐在湖畔的一块岩石上,正进行着奇特的、又说又唱的演奏。
他刚刚异乎寻常地使吉他完全变调,力图获得一些和音,与此同时又自言自语地大声喊道:“又错了——音调不纯正——时而低了十分之一的频率,时而又高出了十分之一的频率!”
然后他抓住挂在他肩膀的蓝带子上的乐器,用双手解下,置于自己的面前,开始说:“你告诉我,你这顽固的小东西,你那和谐悦耳的音调到底搁在哪里?纯正的音阶藏在你内部的哪个角落里?或者你也许要反抗你的高手,声称他的耳朵在恒温的铁匠铺里被锤击聋了,他的等音只是一种幼稚的愚弄人的把戏?尽管我的经过修剪的胡子远比威尼斯的斯忒藩·帕奇尼师傅好看得多,但我以为你在嘲弄我。这位师傅把产生和音的天赋放置在你的内部,这始终是一个我无法解开的秘密。亲爱的小东西,你务必知道:假如你不愿意发出和谐音中的二重音(den unisonierenden Dualismus)——升G大调和降A大调,或者升C大调和降D大调,或者确切地说,全部音调,那我就派新的能干的德国师傅来对付你,他们会痛骂你一顿,用同音异名的字词来使你驯服。而你又不愿意投入你的斯忒蕃·帕奇尼的怀抱,不愿像一个骂街的泼妇那样保留最后的肮脏话。或者你也许甚至以为可以厚颜无耻和自豪地说,所有住在你里面的漂亮精灵,都只追随那些早已离开人世的魔法师之迷人妖法,并且……落入一个胆小鬼的手里。”
那个男子说到最后几个词时突然停住,猛然站立起来,朝湖里看去,仿佛陷入沉思似的。男子的奇特举止使姑娘们心情紧张,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灌木丛后面,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把吉他呀,”那男子终于突然让憋在心里的话迸发了出来,“可真是所有乐器中最糟糕和最不完美的,只有那些患了相思病,又要卖弄风情,却把芦笛连同吹嘴一起丢失了的牧羊人,才会要它,因为他们往常格外喜欢吹芦笛和吹嘴,想借助人们朝思暮想的山区牧人歌舞去引发回响,给远方山区的埃梅莉娜们送去令人怜悯的悲叹的旋律,她们兴高采烈地用噼啪作响的鞭子把可爱的羊群驱赶在一起!牧羊人‘像一座火炉似的用悲伤歌曲渴念着其情人之眉毛’。上帝教导他们说,三弦乐无非是由三个音组成,由于第七音的作用而被击倒了,并因此把吉他交到他们手里!那些受过普通教育、博学多才的严肃男子,正忙于研究希腊的处世哲学,大概也了解北京或南京朝廷的情况怎么样,可是这些魔鬼懂什么牧羊和羊的饲养呢?对唉声叹气和胡乱弹奏他们又会有什么感受呢?胆小鬼,你干什么?想想已故的希佩尔吧,他保证,他看见一个男子给人讲钢琴课,就仿佛看见这位教师在煮软鸡蛋。现在乱弹吉他——胆小鬼!呸,见鬼去吧!”说着,那个男子便把乐器远远地扔进灌木丛中,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却没有注意到姑娘们。
“噫,”尤莉娅过了一会儿后笑着喊道,“噫,黑德维佳,你是怎样看这个怪人呢?此人很懂得怎样跟他的乐器交谈,随后又轻蔑地把它当作一个破匣子那样扔掉了,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毫无道理,”黑德维佳像勃然大怒似的说道,同时她那苍白的脸蛋涨得通红,“毫无道理,公园没有锁上,每个人都可以进去。”
“怎么,”尤莉娅答道,“你是说王公应气量狭小地对待锡哈茨魏勒镇人,不,不光是对待该镇的居民,而且对待每个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人,都应关上进入这一带最优美地方的大门吗!这不可能是你当真的想法吧!”“你没有,”公主更加激动地继续说,“你没有考虑到那样做对我们产生的危险。我们常常像今天这样孤单地,远离仆人,在森林中偏僻的小路上散步!要是碰到歹徒呢,那——”
“哎,”尤莉娅打断公主的话,“我甚至以为,你在担心从这一片或那一片丛林中可能蹿出一个粗野的童话般的巨人或者一个虚构故事中的拦路抢劫的骑士来,把我们劫持到他的城堡里吧!啊,但愿上天会防止这类事情发生!但是通常我得向你承认,在这儿偏僻的罗曼蒂克式的森林中发生的任何小小的惊险事情,我都觉得很开心、很美。我正想到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这个剧作母亲早就不给我们看了,不过洛塔里奥终于给我们朗读了这个剧本。你也许乐意扮演西莉娅,而我愿意扮演你忠实的罗瑟琳,行吧。我们怎样评价这位我们还不熟悉的技艺高超的艺术家呢?”
“噢,”公主答道,“正是这个陌生人,他的形象,他的奇谈怪论,引起我内心的恐惧,我无法解释这种恐惧,这你相信吗,尤莉娅?我至今仍心惊胆战,我几乎受一种既稀奇又可怕的感情所支配,这种感情把我所有的感觉都变成它的俘虏了。一种记忆在我内心深处唤起,虽经努力,却总是记得不清楚。我仿佛看见此人与某一件令我心碎的可怕事情纠缠在一起——这也许是一个我无法忘却的噩梦——够了,这个人举止奇特,胡言乱语,我觉得他是个危险的阴森可怕的人,也许想要把我们引进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圈呢。”
“你的幻觉多么可怕啊,”尤莉娅喊道,“就我个人方面来讲,我想要把这个拥有吉他的黑色魔鬼变成杰奎斯先生或者变成诚实的试金石,后者的哲学与这位陌生人的奇谈怪论几乎如出一辙。然而当务之急是挽救这可怜巴巴的小东西,野蛮人恶狠狠地把它扔进了灌木丛中。”
“哎呀,尤莉娅,你在干什么呀?”公主大声嚷道。然而尤莉娅却不顾她的警告,钻进了丛林里,过了一会儿,得意洋洋地手里拿着陌生人扔掉的吉他跑回来了。
公主克服了胆怯的心理,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件乐器,即使没有制作年份和制作师傅的名字(这从乐器底部的声孔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来证实它的年龄,但其怪模怪样的形状就已表明它的高龄了。乐器底部所蚀刻的,也就是这几个黑字:“斯忒蕃·帕奇尼一五三二年威尼斯监制。”
尤莉娅爱不释手,她在这把精美的乐器上弹出了一种和音,为从这小东西里发出的洪亮和音几乎吓了一跳。“哦,好极了,好极了。”她大声叫道,并继续弹奏。可是因为她习惯于只用吉他去伴唱,她难免很快就情不自禁地一边唱,一边继续漫步。公主默默无言地尾随着她。尤莉娅中断了演唱,这时公主说道:“唱吧,在这件迷人的乐器上弹奏吧,你也许能把怀有敌意,想要征服我的恶魔驱赶到阴间里去。”
“你想要,”尤莉娅答道,“拿你的这些恶魔干什么,它们一向与我们水火不容,格格不入,但是我想要唱,想要弹奏,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件乐器这样落到我的手里,总而言之,也向来没有一件乐器像这一件那样令我称心如意。我还觉得,仿佛我的声音远比以往优美,而且更加洪亮。”她让自己的胸中存在的丰富音阶音色有施展的空间,开始唱一首著名的意大利坎佐内塔,沉醉于各种各样优美的花腔、冒险的经过句和随想曲之中。
正当尤莉娅想要拐进另一条小路时,那个陌生男子蓦地站在她面前。如果说公主为陌生人的模样吓得魂不附体,那么尤莉娅则吓得呆若木鸡了。
陌生人,三十岁上下,穿新近时髦的黑色服装。他的全身着装,绝不是奇装异服,没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可他的外表却有点儿古怪、奇特。虽然他衣服整洁,但还是可以看出某种不修边幅的样子,这似乎与其说是他不细心,还不如说由此而造成的,即:陌生人被迫走一条他事前没有预料到的道路,而他的服装却不适合走这样的路。他穿着一件已剐破的背心,围巾只稍稍围上,鞋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以致连金色的带扣几乎都看不见了。他站在那儿,傻里傻气的样子:他把小三角帽后面的帽檐翻了下来,以遮挡阳光;这种三角帽只有穷人才戴的。他从公园最低矮的灌木丛中钻了过去,因为他那头乱蓬蓬的黑发上挂满了松针。他匆匆地瞥了公主一眼,接着让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射出的脉脉含情、闪烁发光的目光停留在尤莉娅身上,后者的窘态因此更是有加无已,犹如在类似场合惯常发生的情况那样,这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而这绝妙的歌声,”陌生人终于用软绵绵的温柔的声音开口说话了,“而这绝妙的歌声竟在我面前沉寂下来化作泪珠吗?”
公主竭力克制着陌生人起初留给她的印象,自豪地瞅着他,接着用几乎是尖锐的腔调说道:“当然啰,您突然出现令我们感到惊讶,先生!我们预料这个时候在王侯公园里不会再有陌生人了。我是黑德维佳公主。”
公主一开口说话,陌生人马上转身向着她。现在直瞅着她的眼睛,但他的整个面容仿佛已变了样。忧郁的渴望表情不见了,内心激动情绪的任何蛛丝马迹也无影无踪了,一丝颇为扭歪的微笑变成了尖刻讽刺乃至滑稽可笑,乃至古怪可笑的表情。公主像遭受电击似的,她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脸蛋涨得通红,眼帘垂下来了。
陌生人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就在这片刻间尤莉娅开口说话了:“我并不是个傻东西,并没有傻到这个地步,以致见到生人就害怕,像一个幼稚可笑的孩子那样因偷吃甜食而被逮住,就哇哇地哭起来!是的,我的先生,我是偷听了,在这儿偷听到您的吉他发出的美妙声音——一切都怪罪于吉他和我们的好奇心!我们窃听到,你善于出色地同这小东西谈话,随后在生气时把这可怜的东西扔进丛林里,它发出了高声的悲叹、叹息,此情此景我们也看见了。这触动了我的恻隐之心,我得走进丛林里,把这件漂亮的可爱的乐器捡起来。好啦,您大概已了解到姑娘们是怎样的人了,我在吉他上乱弹了一阵子,而吉他一落到我的手里,我可谓爱不释手。请您原谅我,我的先生,您把您的乐器拿回去吧。”
尤莉娅把吉他递给陌生人。
“这是,”陌生人说道,“一件非常稀有、乐声悦耳优美的乐器,从古代流传下来,只传到我这双不灵巧的手里——可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手啊!这种和谐悦耳之音的奇妙精神(它与这个稀有的小东西亲密友好),我也具有,但被拘禁着,无法自由活动;然而,我的小姐,它从您的心灵中飞上光明的太空,化作千种闪烁发光的颜色,就好像耀眼的孔雀翎斑那样。哈,我的小姐,在您歌唱的时候,所有渴望爱情的痛苦,所有甜蜜美梦的狂喜、希望、要求,都像起伏的波涛似的穿越森林,犹如清凉的露水落入香气飘逸的花萼里,落入屏息谛听着的夜莺的胸中!您留着这件乐器吧,只有您能支配藏在它里面的魅力!”
“您把乐器扔掉了。”尤莉娅面红耳赤地答道。
“确实如此。”陌生人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抓住吉他,把它紧压在他的胸口上,“确实如此,我曾把它扔掉了,现在却又视之为圣物迎接回来;它永远不会再离开我的手了!”
陌生人的面容突然又变成滑稽可笑的样子,他用高兴的声调说道:“我尊敬的女士们,我之所以不得不在这里如此ex abrupto,就像操拉丁语的人还有其他诚实的人所说的那样,出现在你们面前,那其实是命运或者是我的恶魔在捉弄我!哦,上帝,仁慈的公主,您胆敢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那您会从我的衣着推断出,我是在做一次长期的考察之旅。哈,我正打算先去锡哈茨魏勒镇,即使我本人不去,至少也会给这座美丽的城镇寄去一张名片。哦,上帝啊!难道我缺少靠山吗,我仁慈的公主?难道令尊的御前大臣不就是我的知心朋友吗?我知道,要是他在这里碰见我,他会拥抱我,并且会一边递给我一小撮鼻烟,一边动情地说道:‘我亲爱的,这儿没有外人,我可以畅所欲言,把心里的话向你和盘托出。’我也许受到仁慈的伊雷诺伊斯王公的接见,也被介绍给您,啊,公主!介绍的方式就是我让我最好的搭档弹奏出七音和弦来,那样我也许会得到您恩宠!可现在呢!我却在这儿,花园里最不合适的地方,在鸭池与蛙沟之间出现,实在是倒霉透顶!哦,上帝啊,但愿我能稍稍施展魔法,但愿我能subito把这个宝贵的牙签盒(他从背心口袋里取了出来)变成伊雷诺伊斯宫廷中打扮得最漂亮的侍从官,他保护着我,说:‘仁慈的公主,这位是某某,某某!’可是现在呢!Che far,che dir!——哦,公主,哦,女士们,哦,先生们,开恩,求求你们开恩!”
说着,陌生人在公主面前跪下,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唱道:“Ah pietà,pietà Signora!”
公主拉着尤莉娅快跑,尽快离开那里,一边大声喊道:“他是个疯子,是个疯子,他从疯人院里逃了出来!”
女参事本聪在紧靠行宫前面的地方遇见了这两位气喘吁吁,几乎要在她面前跌倒在地的姑娘。“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你们到底怎么啦,你们急促奔逃,是什么意思?”她追问道。惊惶失措、神魂颠倒的公主,只能用片言只语结结巴巴地讲述一点儿疯子的情况。尤莉娅则泰然自若、沉着镇静地讲述所发生的一切情况,用下面这些话结束她的叙述:她绝对不认为陌生人神经错乱,而只是认为他是个爱开讽刺性玩笑的人,真的是杰奎斯先生一类人物,后者适合在亚登森林里演喜剧。
女参事让姑娘们把所讲的一切情况又重述了一遍,询问所有细枝末节,让她们描述陌生人的音容笑貌、步态、姿态、语调,等等,等等。随后她喊叫起来:“不错,毫无疑问,就是他,就是他本人,肯定不是别人。”
“谁,他是谁?”公主不耐烦地探问道。
“安静下来,亲爱的黑德维佳,”本聪答道,“您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有必要,这个陌生人对您似乎如此危险,但他不是狂人。尽管他举止古怪,使他可能开了个十分不当的玩笑,可是我还是相信,您将与他和解。”
“绝不,”公主喊叫起来,“我绝不再见到这个讨厌的傻瓜。”
“哎,黑德维佳,”本聪笑着说,“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使您想起讨厌这个词儿来呢,它用在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上,比您本人也许认为和预料的远为合适恰当。”
“亲爱的黑德维佳,”尤莉娅开口说道,“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对陌生人怎么会如此恼火,甚至他那愚蠢的举止,他的胡言乱语,对我的内心也奇特地,但绝非令人不快地有所触动。”“值得你庆幸,”公主答道,眼里噙着眼泪,“值得你庆幸,因为你能如此泰然自若,安之若素,而那个可怕之人的嘲弄却使我心碎!本聪,那人是谁,那个疯子是谁?”“两句话,”本聪说道,“我就把一切解释清楚。五年前,我……”
[穆尔继续写]……我相信,在真诚的深沉的诗人情感中也蕴藏着天真的品德和对同伴们困境的同情。
年轻的浪漫派作家们在内心中经历伟大崇高思想发展的斗争时,时常心中有种忧郁。这种心态使我变得孤独。长久以来,我待在屋顶上,地窖里,阁楼上,没有同伴来造访。在水声潺潺的小溪畔,在为浓密的白桦树和垂柳的阴影遮挡住的小房子里,我与那位诗人一样感受到甜美的田园牧歌式的欢乐,待在火炉下,沉醉于我的美梦中。但这样一来,我就再见不到米娜,可爱的斑纹漂亮的母亲了。但我从科学中获得安慰。哦,科学多么神奇啊!感谢,热切感谢发明科学的高贵人士。同可怕修道士那种发明比起来,科学发明要精彩得多,有益得多。那修道士起初从事火药生产。这东西就其性质和作用来说,令我极其反感。有判断力的后世人也会对这个野蛮人,这个恶魔般的贝托尔德嗤之以鼻,表示对他的惩罚,同时人们今天常说谚语似的说“他没有发明火药!”,以表示对一位目光锐利的学者,对一位目光远大的统计学家,总而言之,对每个受过良好教育者的敬重。
为了教导充满希望的雄猫青年,我无法悄悄放弃学习,想要学习时,就闭着眼睛跳进我师傅的图书室里,然后把抓到的书拽出来,不管是什么内容,都通读一遍。通过这种学习方式,我的思想变得柔顺,能接受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想法,我的知识也变得博大精深、光彩照人,后世人将会对此赞不绝口。在我忧郁的创作时期接连读过的书,我不想在这里提及,部分是因为也许将会有更加合适的地方,部分是因为我甚至把书名都忘记了,还有就是因为我大部分书名都没有读过,因此也就从来不知道。每个人都满意我的解释,不会抱怨我的传记写作轻率,漫不经心。
我将有新的体会和经验。
一天,我的师傅正埋头研读一本在面前已打开的大开本书,而我在紧靠着他的写字台下,在一张极其漂亮、幅面颇宽的纸上躺着,试学爪子中的希腊文。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我曾在师傅那儿多次见到过的年轻男子迅速走进来。他对我友好,非常敬重,甚至崇敬(实令我感到惬意),只有杰出的人才,果断的天才才配接受这种礼遇。他每次到来,与师傅打过招呼后,就对我说:“早上好,雄猫!”不仅是问候,而且每一次都用轻巧的手在我耳朵后面轻轻地搔,在我的背上轻柔地摸,使我从这种举止中感受到真正的鼓舞,鼓励我在世人面前去发挥我的才能。
今天的情况完全变了!
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形。今天一只毛发蓬乱、目光炯炯的黑色怪物,尾随着那个年轻男子走进门来,一见到我,就径直冲我奔来。我顿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纵身跳到我师傅的书桌上,见到怪物随即也跳到桌上来,并制造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噪声时,我发出了惊恐不安和绝望的叫声。我的好师傅担心我的安全,把我抱起来,搁在他的睡衣中间。然而年轻的男子说道:“亲爱的亚伯拉罕师傅,完全不必担心。我的鬈毛狗不会伤害猫的一根毫毛,它只想玩耍而已。您不妨把雄猫放下来,看看小家伙们,我的鬈毛狗和您的雄猫,怎样相互认识,您会开心的。”
我的师傅真想要把我放下来,但我却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不放,并开始可怜地悲叹,这样一来,至少使师傅在他弯腰把我放下来时容许我待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蒙受我师傅的保护,我壮起了胆,蹲坐在两条后腿上,尾巴卷起来,作出一种既威严又高贵高傲的姿态,必定给所谓的黑色敌人以深刻的印象。鬈毛狗坐到我面前的地上,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了些片言只语,我当然不知所云。我的恐惧渐渐地消失殆尽。心情平静下来后,我从鬈毛狗的目光中发现了善良和诚实的性格。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轻轻地来回摆动尾巴,以表示我对它倾向于信任的心态,与此同时,鬈毛狗也极其优美地摆动起短小的尾巴来。
哦,我的内心已向它打了招呼,我们双方的情感引起的积极反响是无可置疑的!“这个陌生者,”我对自己说,“这个陌生者的异常举止,怎能使你如此神不守舍,惶惶不可终日呢?这种蹦跳,这种喧闹,这种吼叫不是证明这个心情格外激动的青年人正处在爱情与欢乐,正处在生活的快乐与自由中吗?哦,在那个盖着黑毛皮的胸口中必定蕴藏着道德,高贵的鬈毛狗品性!”受这种想法的激励,我决定开始做有利于促进我们心灵靠近的事,打算从师傅的椅子上跳下来。
我一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鬈毛狗就在小房间里欢蹦乱跳,大声狂吠!这是一种极好的充满活力的心态之表现!眼看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便马上从椅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地轻步走近我的新朋友。我们初始的行为,象征性地表明了两个近似心灵相互深入一步的认识与理解,表达了由内在情感决定之联盟的缔结,目光短浅的恶人用卑鄙下流的言词“(相互)嗅一嗅”来说明这种行为。我的黑色朋友已表露出它的兴趣,想要享用一些在我餐盘里放着的鸡骨头。我尽可能让它明白:款待朋友,是符合有文化教养的要求,是出于礼貌。我从远处观看着,它狼吞虎咽,食欲惊人。幸好我把煎鱼搁到一边,存放在我的窝里。饭后,我们尽情嬉戏打闹,直到最后我们全然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彼此拥抱,紧紧搂住,一次又一次地在地上翻滚,并发誓要忠诚,要忠于友谊。
我不知道,两颗美丽心灵的这次相遇,两个真诚的年轻心灵的这次相识,可能会孕育着什么可笑的东西;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的师傅和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停地开怀大笑,实令我讨厌。
与鬈毛狗的结识,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以致我在阳光下,在阴影中,在屋顶上和在火炉下所想,所思考,所梦想和感受到的,无非是鬈毛狗——鬈毛狗——鬈毛狗!这样一来,我就领悟到鬈毛狗一类狗的本性,这种认识使我产生了一部思想深刻的作品,我这里首先提到了它,这就是:《思想与预感或雄猫与狗》。我发展了两个种群由其最特有本性所决定的风俗、习惯和语言,并证实了两者只是由一个棱镜折射出来的不同光线。我出色地理解了语言的性质,并证实了:一般地说,在语音的形态上,语言只是自然原则象征性的表述,因而只能有一种语言,所以,在鬈毛狗语的特殊结构中,猫语和狗语都是一棵树上长出的细枝,因而由高级才智赋予灵感的雄猫和鬈毛狗是能相互理解沟通、友好相处的。为了说明我提出的原理,我从猫狗两种语言中列举了许多例子,并提醒注意猫狗发出的下列语音有相同的词根:Bau-Bau-Mau-Miau-Blafblaf-Auvan-Korr-Kurr-Ptsi-Pschrzi,等等。
完成这部书后,我感到有一种无法压制的兴趣去真正学会鬈毛狗语,由于有了我新结识的朋友鬈毛狗蓬托,我会马到成功的,却并非毫不费劲,因为鬈毛狗语对我们雄猫来说,确实是一门难学的语言。可天才人物毕竟能适应一切,而一位著名的人类作家却恰好错误地判断了天赋,他声称:人们不得不权充笨蛋,以便跟着平民百姓说具有一切民众特点的一门外语,我的师傅当然赞同这种意见。他本来只想承认学术性的外语知识,并以这种知识来对抗说外语(特别是法语)。所谓对抗,他所指的是能用外语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又毫无目的地闲聊的本领。他甚至把我们宫中老爷和太太们说法语看作一种带有可怕症状,像僵住症一样传播到宫中的疾病。我听见他以王公本人的内廷总管作例子来说明他这种荒唐的看法。
“表现出,”亚伯拉罕师傅说道,“表现出您的善意来,阁下,您好好地看看您自己。上天不是把一副悦耳动听、圆润浑厚的嗓子赐给了您吗,可一讲起法语来,您马上就开始发出咝咝声,嗡嗡声,与此同时,阁下的可爱面容就会扭歪得十分可怕,甚至平日表现出的优雅、严肃的举止,也会由于种种奇特的痉挛而受到干扰。这一切只能说明是体内某个令人不快的病魔的作祟和捣乱!”内廷总管听了捧腹大笑,而亚伯拉罕师傅关于外语病的假说也确实是逗人发笑,令人忍俊不禁的。
有一位考虑问题周到的学者在某一本书里提出这样的建议:想要快速学会外语者,就应该用外语去思考。这个建议非常精彩,但实行起来并非没有风险。就是说,我成功地很快就能用鬈毛狗语来思考,我专心致志于用鬈毛狗语思考,如此全神贯注,以致我原有语言能力落后了,我不明白自己所想的。我把这些弄不明白的思考大都记录下来,我赞叹这种语言的深度,把它收集在名为《熊爪叶之页》的集子里,至今仍无法明白它。
我以为,关于我青春岁月的历史,上面简短的叙述就足可以给读者一个明确的概念,即我现在是怎样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如果仍不提及一件意外事故,我就无法摆脱我奇特、多事生活的黄金时代。这个事故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我进入教养成熟的岁月。雄猫青年将从中学习到:世上没有无刺的玫瑰,奋发向上的英才,常常荆棘载途,遇到某些阻碍,爪子定会给绊脚石碰伤——伤口的疼痛可以感觉得到,很容易感觉到!
你,亲爱的读者,你肯定会羡慕我幸福的青年时代,羡慕那颗照管着我的福星!我出身贫寒,接近屈辱的死亡边缘,父母虽举止温文尔雅,但穷愁潦倒。我突然富裕起来,进入文学的秘鲁矿藏!我的教育未受到任何干扰,我的兴趣爱好也不受干预,我大踏步地朝着知识和才能的完美境界前进,使我高居于我的时代之上。这个时候突然有位税务官拦住我的去路,向我索取能征服世间一切的贡物!
谁能想到在最甜美、最真诚友谊的纽带中会隐藏着荆棘呢!这些荆棘必定划破我的皮肉,使我受伤,流血!
每一个像我这样心中充满感情的人,都可能从我关于我与鬈毛狗关系所说过的话中推断出,什么是我所珍爱的东西。然而这所谓珍贵的东西却成了导致一场灾难的诱因,要不是我的伟大祖先的亡灵庇护着我,我就可能呜呼哀哉了。是的,我的读者,我是有一位祖先,没有他,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根本无法存在。他是一位伟大的杰出的祖先,有地位,有威望,有财产,知识渊博,具有极为优秀的品德和崇高的博爱精神,他风度翩翩,举止高雅,穿着时髦,然而他的所有情况现在只是顺便说一说,将来会更多地谈到这位可尊可敬者,他不是别人,而是举世闻名的欣茨·封·欣岑费尔特首相,他署名穿靴子的雄猫,世人非常看重他,把他看得高于一切。
如上所述,将来会更多地谈谈这只最高贵的雄猫!
当我的鬈毛狗语已能运用自如、游刃有余时,我跟我的朋友蓬托能不谈起我的生活理想,就是说谈起我自己和我的作品吗?能不谈吗?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了我的特殊才智,我的天赋,我的才能,这当儿我颇为痛苦地发现,一种无法克服的轻率,甚至是某种高傲自负,使得年纪轻轻的蓬托无法在艺术和科学上有所作为。他非但不惊叹我的学识,反而信誓旦旦地说,他根本无法理解我怎么会一时心血来潮,搞起这类东西来,而就他这方面来说,凡是涉及艺术的活动,只局限于跨越障碍和从水中把主人的帽子叼上来这类事情,至于科学,他却认为,我与他这样的人搞科学,只会把肠胃弄坏,败坏胃口。
我竭力纠正我这位年轻的轻率的朋友的看法。在这样一次交谈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就在我疏忽的时候……
[废书页]……“而您总是,”本聪答道,“用这种想入非非、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这种尖酸刻薄的讽刺来制造不安、混乱,使得一切现存的传统关系完全不和。”
“哦,神奇的乐队指挥啊,”约翰内斯·克赖斯勒笑着喊道,“他本领可真大呀,竟能炮制如此的不和!”
“您放严肃一点儿,”女参事继续说,“您放严肃一点儿,您用尖刻的玩笑逃脱不了我的控制!我牢牢地控制着您,亲爱的约翰内斯!我想这样称呼您,用温柔的名字约翰内斯来称呼,以便我至少可以希望:在萨提尔的面具后面毕竟藏着一颗温柔、平和的心。我永远不相信克赖斯勒这个古怪的名字不是被人喋喋不休地说服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姓氏调换了!”
“女参事,”克赖斯勒说道,这时他整个面孔在奇特的肌肉颤动中露出了千百条皱纹来,“最尊贵的女参事,您怎么干预起我的诚实的名字来呢?也许我以往曾有过另外一个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情况就好像是蒂克《蓝胡子》里那个出谋划策的高参那样,他说:‘曾几何时,我有过一个绝妙的名字,由于年代久远,我已几乎把它忘却了,现在只可能模模糊糊地记起来。’”
“您好好地回忆一下吧,约翰内斯!”女参事喊道,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那忘掉了一半的名字您肯定能想起来。”
“完全不可能,尊贵的夫人,”克赖斯勒答道,“不可能的,我估计,这种模糊的回忆源自那个美好的时代,其实我当时还未出生呢。考虑到名字是终生护照,因此,凡是涉及我的外在形象的事,我以往总是有与众不同的考虑。最尊敬的夫人,请您表现出对我的善意来,用应有的目光看待我朴实无华的名字,您会在图样、色彩和外形诸方面发现它是极为可爱的!不仅如此!要是您把它翻过来,用语法的解剖刀解剖它,其内在的内涵会显得越来越精美。您绝对不能认为我的姓氏Kreisler(克赖斯勒)源出于Kraus(鬈毛的,古怪的)一词,并按照Haarkräusler(鬈发者)一词类推,把我当作Tonkräusler(声调古怪者),或者甚至当作Kräusler(鬈发者),因为我以后就得把自己的姓氏改写为Kräusler了。您无法摆脱Kreis(圈子)一词,但愿您能马上想到一些奇妙的圈子,我们的整个存在就在里面活动,我们无法从中走出来,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里面安排生活。Kreisler(克赖斯勒)在圈子里旋转,常被逼迫接触圣法伊特舞蹈病,跳得疲惫不堪,这样一来,他就可能常常渴望合情合理地借助黑暗的玄妙莫测的势力,到圈外的自由天地去。而这种渴望带来的深切痛苦,恰好又可能是您这位尊贵夫人如此尖锐谴责的那种讽刺,您在谴责的同时忽略了体格健壮的母亲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像个发号施令的国王走进生活。我这里说的幽默,与其缺乏教养的异父兄弟嘲讽毫无共同之处。”“是的,”女参事说道,“正是这种幽默,这个浮想联翩、稀奇古怪的幻想的怪婴,既无形体又无颜色,你们铁石心肠的男子汉不知道按照身份和地位把它送给谁。当你们企图用尖酸刻薄的嘲讽毁掉我心爱和珍视的一切东西时,你们就乐意把这个丑陋的怪婴当作什么珍贵的价值连城的东西硬塞给我们。克赖斯勒,您知道吗,黑德维佳公主为您在公园的突然出现,为您的举止至今仍气得不得了?她易激动,任何一种玩笑,只要她发现对她的人格有轻微的嘲讽,都会伤害她,而您呢,亲爱的约翰内斯,却爱在她面前装扮成一个十足的疯子,使得她惊魂失魄,六神无主,她可能为此而卧床不起。难道这样的事可以原谅吗?”
“很不可以,”克赖斯勒答道,“就好像一位小公主干的那样,她在其爸爸开放的公园里偶然遇见一个看样子正派的陌生人,力图借助她自己的模样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不管怎么说,”女参事继续说,“够了,您在我们公园里冒险的出现,可能产生恶劣的后果。公主起初表示拒绝再见到您,后来她却又不再拒绝了,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我的尤莉娅。唯独她一人这样来保护您,就是说,凡是您已着手做,您所说过的一切,她都只看作一种偏激情绪的流露,认为常常是一种深受伤害或者容易激动的情绪所特有的。总之,尤莉娅偏偏把您比作多愁善感的杰奎斯先生,她不久前才读了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
“哦,你这位善于预料的天之娇女啊。”克赖斯勒喊道,眼里满噙着泪水。
“此外,”本聪继续说道,“我的尤莉娅说,当她听见您弹奏吉他,边唱边说时,她就认定您是个高雅的音乐家和作曲家了。她说,就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您是一位音乐奇才,为一种无法看见的力量所驱使,她不得不又唱又弹奏起来,说她这次获得成功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您务必知道,尤莉娅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她再见不到这位怪人,就是她觉得他只好像是个古怪得可爱的音乐幽灵;而公主则带着她固有的急躁情绪声称,要是那个幽灵般的疯子第二次出现,就会把她送到死神手里。由于这两个姑娘平日都是同心同德、心心相印,她们之间从未出现不和,所以我就完全有理由认为,她俩童年时发生过的那一番情景就倒过来重现了:尤莉娅很想把别人赠送给她的一个有点儿怪模怪样的面具扔进壁炉里,而公主则要保护它,声称它是她心爱之物。”
“我甘愿,”克赖斯勒大声笑着打断本聪的话,“我甘愿充当另一个怪面具,让公主扔进壁炉里,我相信它会受到妩媚可爱的尤莉娅之宠爱。”“您务必,”本聪继续说道,“把对怪面具的回忆当作一种幽默的闪念,您可以按照您自己的理论把它解释为并非令人恶心的。此外,您大概可以想象到:姑娘们给我讲述了您在公园的出现,讲述了公园里整个事件的详细情况,我马上就想到是您;尤莉娅渴望再见到您,那根本没有必要;本来我很快就会动员所有受我支配的人员在整个公园里,在整个锡哈茨魏勒去搜查,去寻找您,可经过短暂的相识,我已感到您是难能可贵、难得的人士。诚然,一切搜查寻找都是白费力气的,我真以为您失踪了,因此您今天早上来访问我,我就倍感惊讶。现在尤莉娅在公主那儿,要是姑娘们知道您此刻来到这里,那她们极不相同的感受又会产生了。我以为您在大公爵的宫廷里是受重用的乐队指挥,现在什么风把您突然吹到这儿来啦,对此我要求您方便时对我说一说。”
女参事在讲述这一切时,克赖斯勒陷入沉思。他低头凝视地面,用手指摸着额头,就好像一个人在追忆所忘却的什么事情似的。
“哎,”女参事默不作声时,他开口说道,“哎,这是个很无关紧要的故事,不值得一提。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小公主肯屈尊赏脸,把凡是一个疯子所讲的都作为一派胡言,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事实上我当时不幸在公园里把小公主吓倒时,正在进行一次访问旅行,因为我正从一次访问——我要拜访的不是别人,而是最尊贵的大公爵本人——而来,而且在这儿锡哈茨魏勒镇,我现在还想要继续作极为不平凡的、极为开心的访问。”
“哦,克赖斯勒,”女参事喊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从不高声大笑和捧腹大笑,“哦,克赖斯勒,这肯定又是一个稀奇古怪的闪念,您听凭它自由发展。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大公爵的国都离锡哈茨魏勒起码三十个小时路程吧?”
“是这样的,”克赖斯勒答道,“可我是在一个我觉得设计非常优雅美观的公园里漫步,这样的公园就连勒诺特尔也不得不为之赞叹呢。尊敬的夫人,要是您不同意我的访问旅行,那您应考虑到:一个多愁善感的乐队指挥喉咙和胸腔里有声音,手中有吉他,悠然自得地漫步,穿越座座香气飘逸的森林,穿越绿油油的草地,翻越梦幻般的悬崖绝壁,跨过座座狭小的小桥——桥下林间小溪汹涌奔流,不断扬起浪花——不错,这样一个乐队指挥(他作为独唱歌手和入一些合唱队,它们处处改变他的单调),可能漫无目的地,很容易就走进公园的个别地方,虽不是愿意这样做。我可能就是这样不自觉地走进了锡哈茨魏勒宫廷的王公公园,它不外是大公园的一个小小部分,是大自然安排好的。您刚才说到,一大群乐呵呵的狩猎队伍被号召起来去捕捉我,把我当作可以捕猎的迷路野兽,听您这么一说,我才内心里坚信我在这儿逗留的必要性。即使我愿意沿着歧途走下去,这种必要性也必定使我上当受骗。您刚才好意地提到,同我的相识对您来说是难能可贵的、难得的,当时我能不想起那些多灾多难、精神迷惘的日子吗?那些天命运把我们拴在一起了。那时您发现我顾虑重重,思想摇摆不定,无法作出决定,心碎欲裂,心情极坏。您怀着好意接待我,您一方面对我掀开一位心平气和、与世隔绝的女人那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想要安慰我,与此同时您谴责并原谅我那疯疯癫癫、放荡不羁的行径,把这归咎于事态压力所引起的绝望。您使我摆脱一种我本人不得不认为是有伤风化、有失体统的环境,贵府成了我的宁静、友好的避难所,这里我一面关注着您没有表露出来的痛苦,一面忘却自己的痛苦。您虽然不了解我的病,但您那充满欢乐和温情的谈话,却起着像一剂镇静良药的作用。一些危险的事件可能毁掉我生活中的地位,但它们对我并不起敌对的作用。我早就希望放弃使我压抑和令我恐惧不安的环境,而我是无法迁怒于命运的,它对我本人那么长久没有足够勇气和力量去实现的事产生着作用。我一感到自由,那种无可名状的惶恐不安情绪就向我的心头袭来,自我的青少年时代起,这种情绪就常常使我与我自己过不去。那位深思熟虑的诗人说得很漂亮,他称渴望来源于对高级生活的追求,它永远维持着,因为它永远实现不了,既不是由于遭到迷惑,也不是由于受到欺骗,而只是为了让它不要死去;其实渴望并非像那位诗人所阐述的那样。不,一种放荡、荒唐,想要得到我孜孜不倦、忘乎所以地追求的一点什么东西之渴求,常常突然地涌上心头,可这东西深深地埋藏在内心里,它是一种不明确的秘密,一种模糊、莫名其妙,渴望进入可以极大地满足一切的天堂之梦幻,它本身不能称之为梦幻,只能让人去猜想,而这种猜想使我惶惶不可终日,犹如坦塔罗斯受到的折磨那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种感受就已控制着我,当时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在与我的小伙伴们玩得兴高采烈时突然离开,跑进森林里,跑到山里,躺倒在地上,伤心地痛哭和呜咽,不顾我刚才还是孩子们中玩得最疯狂和最放纵的一个。后来我学会更多地克制自己,但是,在同和气、友善的朋友们欢乐聚会的氛围中,在某种艺术欣赏时,甚至在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满足我的虚荣心时,或者在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悲惨,无意义,平淡无奇,死气沉沉时,或者在我觉得自己已置身于人迹罕见的荒野,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法诉说我处境的痛苦。只有光明之天使有能力战胜恶魔。这位天使就是音乐精神。它常常在我自己的心中胜利地出现,在其强大的声音面前,世间窘境的一切痛苦都默不作声了。”
“我总以为,”女参事说道,“我总以为,音乐对您的影响过大,有时是有害的;因为在演出某个杰出的作品时,似乎您的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其时您的整个面容都变了。您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只是叹气和掉泪,接着用尖酸刻薄的讽刺,用深深伤人的嘲笑来攻击每个想要评论,哪怕只想用一句话评论大师作品的人。是的,要是……”
“哦,最尊贵的女参事,”克赖斯勒打断本聪的话,此前说话如此严肃和激动,现在他突然又使用他固有的特殊讽刺腔调,“哦,最尊贵的女参事,如今一切都变了。尊贵的夫人,您根本不会相信我在大公爵宫廷里已变得彬彬有礼和理智起来了。我能十分泰然自若和不慌不忙地为《唐璜》和《阿米达》打拍子。当一级女歌唱家在最值得关注的终止法中在音阶末端来回跳跃时,我可以友好地向她挥手示意。当内廷总管在海顿的《季节》演奏完后悄悄对我说‘C’étoit bien ennuyant,mon cher maitre de chapelle’时,我能够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拿起一件很有意义的战利品来,是的,我还能够耐心地听懂艺术的侍从官和庆典活动与剧务总管详尽的讲解,说莫扎特和贝多芬对歌唱艺术懂他妈个屁,说罗西尼和普契塔和所有不知如何称呼的男子们,把歌剧艺术提高到一个新的à la hauteur。是的,尊贵的夫人,您不会相信我在当乐队指挥期间所得到的好处,主要是这种美好的信念:要是艺术家们真正的受雇上任,魔鬼和它的奶奶能够一般地容忍高傲自负的百姓这该多好呀。让正派老实的作曲家成为乐队指挥或者音乐经理,诗人成为宫廷诗人,画家成为宫廷肖像家,雕刻家成为宫廷塑像雕刻艺术家吧,这样你的国家很快就不再有无用的耽于幻想的空想家,相反,只有受过良好教育和拥有善良品德的有用公民了!”
“安静,安静,”女参事恼怒地嚷道,“克赖斯勒,您别说啦,您的癖好又以惯有的方式冒头了。再说,我觉得很蹊跷,现在很想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件糟糕的事件迫使您神色匆匆地逃离大公爵的京城呢。因为您在公园出现的种种情况,都表明您在逃亡。”
“而我,”克赖斯勒平心静气地说,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女参事,“而我可以保证,促使我离开京城的糟糕事件,与所有外部事情都无关,它只藏在我自己的心里。”
此前谈到我那种坐卧不安的情绪,我讲得也许比需要的更多和更严肃一些。正是这种情绪以比任何时候都强大的力量向我袭来,所以我在那儿不能久留。您知道,能在大公爵那儿谋求得乐队指挥的职位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我曾傻里傻气地相信我生活在艺术中,我的职位会使我完全放下心来,相信我内心中的妖精会被战胜。可您从我刚才讲过的一点儿关于我在大公爵宫廷中的处境,就能推断出我是多么的失望。您允许我讲一讲,我是怎样通过人们对神圣艺术平庸乏味的玩弄——对此我无奈给予了支持——通过感情冷漠、工作马虎的艺人,无聊的半瓶醋之胡闹,通过一个好弄虚作假的圈子之胡作非为,越来越看清我在大公爵宫廷中的存在是多么可怜,多么卑贱。一天早上,我去晋见大公爵,想要了解一下我在未来数天举行的庆典活动中的作用。庆典活动和剧务总管当然也在场,他用种种既无意义又无情趣的安排来纠缠我,而我又得顺从这些安排。主要是一篇由他本人撰写的作为戏剧演出活动高潮的序幕,要求我为之谱曲。他一面向我投来咄咄逼人的斜视一瞥,一面这样对大公爵说,这一回所要求的并非深奥难懂的德国音乐,而是富有情趣的意大利歌唱,说他本人已为之草拟了若干柔情如水的旋律,我应顺从地给予配上乐曲。大公爵不仅批准这一切,而且还借机向我暗示,说他希望并期待着我通过勤奋钻研新涌现的意大利艺术家去获得深造。我当时的境况就是如此可怜!我深深地蔑视自己,我觉得自己蒙受的种种屈辱都是对自己幼稚可笑、愚笨荒唐的合理惩罚!我离开王宫,永不再回去。当天晚上我就想要提出辞呈,但这一决定却并不能使我放下心来,因为通过一项秘密的贝壳放逐法我就已看到自己要被放逐了。我把为了别的目的随身带来的吉他从停放在大门前的车里取出来,把车打发开走后,我就跑到野外去,马不停蹄地跑,越跑越远!太阳已下沉,山和森林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宽大和黑暗。返回京城去,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是无法容忍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有什么力量能强迫我走回头路呢?’我这样高声嚷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前往锡哈茨魏勒的道路上,我惦念着我的亚伯拉罕老师傅,日前我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预料到我在京城的处境,希望我离开那儿,邀请我到他那儿去。”
“怎么,”女参事打断乐队指挥的话,“怎么,您认识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家伙?”
“亚伯拉罕师傅,”克赖斯勒继续说道,“是我父亲的挚友,我的老师,也可以说是我的教育者!尊贵的夫人,那么您已详细了解到我是如何来到正直的伊雷诺伊斯王公的公园了,您不会怀疑我能够从容地,带着必要的历史准确性并且愉快地讲述我所害怕的事吧。总的来说,我觉得我逃离京城的故事很愚蠢。尊贵的夫人,但愿您把这桩平淡无奇的事情当作治疗痉挛的圣水,提供给蒙受惊吓的公主,好让她安静下来,让她想到:一个诚实的德国音乐家,正当他穿上丝袜,坐上一辆干净的马车,摆出一副高贵派头的时候,罗西尼和普契塔,帕韦西和菲奥拉万蒂以及其他上帝才能晓得什么西尼和什么契塔之流,出来把他吓跑了,因此,他的举止无法很理智。我希望,原谅是可以期盼的!最善良的女参事,作为无聊的冒险活动富有诗意的反响,您听见了,在我受到我的恶魔鞭打,想要跑开那一瞬间,最惹人喜爱的魔力把我拴住了。恶魔幸灾乐祸地力图破坏深深埋藏在我心里的秘密,就在这个时候,音乐的强大精神振翅飞翔,安慰、希望,甚至渴望(它是永恒之爱本身)和永恒青春的陶醉在有旋律的音乐声中苏醒。——尤莉娅在歌唱!”
克赖斯勒默不作声了。本聪凝视细听,急切想知道随后会出现什么情况。由于乐队指挥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她以冷静的友好态度询问道:“亲爱的克赖斯勒,您真的觉得我女儿的歌唱好听吗?”
克赖斯勒猛然惊跳起来,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扼杀了他想要说的话。
“好的,”女参事继续说,“这事我很高兴。亲爱的克赖斯勒,就真正的歌唱而言,尤莉娅可以向您学到许多东西,因为您留在这里,我认为是肯定的。”
“最尊贵的夫人,”克赖斯勒开口说,但就在这一刹那间,门打开了,尤莉娅走了进来。
她看见乐队指挥时,一丝甜美的微笑使她妩媚可爱的面容顿时容光焕发,从她的嘴唇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哦哟!
本聪站起身来,拉着乐队指挥的手,把他领到尤莉亚面前,说道:“喏,我的孩子,这位是奇特的……”
[穆尔继续写]年轻的蓬托朝我新近的手稿扑去,手稿放在我身旁,我还来不及拦阻,它就叼住手稿,急急忙忙溜之大吉了。它在跑开时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这就让我推测到:促使它去干出这恶劣勾当的,不仅仅是年轻人爱搞的恶作剧,而且还有更多的东西参与进来。不久我就明白了。
过了几天,年轻的蓬托为之效劳的那位男子,来找我的师傅。我事后获悉,他是锡哈茨魏勒镇文科高级中学美学教授洛塔里奥先生。相互寒暄几句话后,教授在房间里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看着我:“亲爱的师傅,您可否把那儿那个小东西从房间里弄出去呢?”“为什么?”师傅问道,“为什么,教授,可您平日不是很喜欢猫,特别是喜欢我的宠物,这只身体健美而又聪明的雄猫穆尔吗?”“是的,”教授一边讥讽地笑,一边说,“是的,既健美又聪明,确实如此,不过,师傅,劳驾您还是把您的宠物弄出去吧,因为我有事要同您谈,绝不允许它听见。”“谁?”亚伯拉罕师傅一边凝视着教授,一边喊道。“喏,”教授继续说道,“您的雄猫呗。我请求您不要继续追问,而是照我的请求去做。”“这可真是新鲜的事。”师傅说道,一面打开小房间的门,呼唤我进去。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可他还没有注意到,我就又溜入大房间,躲藏在书柜的底层里,这样我既能看到整个房间而又不被人发觉,并且还能听见所讲的每句话。
“那么,”亚伯拉罕师傅一边说,一边在教授对面的靠背椅子上坐下来,“那么我倒想要知道,您究竟要把怎么样的一个就连对我的忠诚老实的雄猫也要隐瞒的秘密告诉我。”
“亲爱的师傅,”教授一本正经地和若有所思地说,“您告诉我,只以身体健康为前提,而不顾及天生思维能力、才能和天资,仅仅由于每个儿童短期内(因而也还是少年时代)受到的一种独特的正规教育,科学和艺术界中的一位英雄就可以造就出来,您对上述这个原则是怎样看的?”
“哎,”师傅答道,“我认为这个原则不外是愚蠢、无聊,此外还能有别的看法吗?可能的,甚至是容易做到的,那就是给一个有与猴子差不多的理解力和很好记忆力的孩子,可以系统地艰难地灌输一大堆东西,然后他在众人面前把所学到的讲出来;只是这个孩子必定缺少天赋,不然这种费时难办、糟糕透顶的教育法与内在的较佳智慧是抵触的。谁会把这样一个头脑简单,借助形形色色可以灌输进去的皮毛知识养肥起来的青年人,称作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学者呢?”
“世人,”教授激动地嚷道,“人人都相信,唯独内在较高级的天生的精神力量才可造就学者,造就艺术家,哦,多么可怕啊!让那个坏透的该死的原则见鬼去吧!”
“您别那么激动,”师傅微笑着说道,“就我所知,迄今为止,那种教育方法在我们德国只炮制出唯一的产品,关于这个产品,世人谈论了一阵子,后来看出它并不太可取,也就不谈论了。此外,那个标本的畅销期,正是社会上神童流行的岁月,神童们犹如平日艰苦地训练出来的犬和猴子一样,为了廉价的入场费而卖力表演其技艺。”
“您现在就这样说,”教授说道,“您现在就这样说,亚伯拉罕师傅,要是人们不知道您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要是人们不知道您在一生中做了一系列极为奇特的试验,那么人们大概会相信您的话。亚伯拉罕师傅,您尽管承认好了,您完全偷偷摸摸地,极为秘密地按照那个原则做了试验,但您超过了我们谈论过的那个标本的炮制者。一旦大功告成,您就想要以您一手培养出来的弟子而闻名于世,‘Non ex quovis ligno fit Mercurius’,您想要完全彻底破坏这一美好原则),会使全世界所有教授都惊讶和绝望!总之,quovis在这里,但不是墨丘利神,而是一只雄猫!”“您说什么,”师傅一边大声哈哈一笑,一边嚷道,“您说什么,是一只雄猫吗?”
“可不要否认了,”教授继续说道,“可不要否认了,您拿那儿小房间里那个小东西来试验那种抽象的教育方法,您教它读书写字,您教它学习科学知识,这样,它现在就竟敢充当作家,甚至写起诗来了。”
“是的,”师傅说道,“我教育我的雄猫,我教它科学知识,事实上我从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您说说,教授,是什么样的梦幻在头脑里作怪呢?——我向您保证,所谓教育我的雄猫一事,我一无所知,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真是这样吗?”教授拉长声音问道,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本子(我马上就认出它是年轻的蓬托刚才从我这里夺去的那份稿子)来,念道:
憧憬崇高理想
哈,什么样的感受令我的心情激动?
忐忑不安、预兆不祥的颤动,你要说什么,
蒙受伟大天才的激励,
思想愿作勇敢的飞跃吗?
意识中的意识所拥有的是什么,
孜孜不倦、热切、美滋滋的追求啊,
你愿给渴望爱情的生活送去什么,
是什么东西令恐惧不安的心怦怦直跳?
我脱离现实,向往遥远的仙境,
舌头绑住了,发不出声说不出话来,
热切的希望带着春天朝气飘扬,
很快就把我从令人沮丧的沉重枷锁中解救出来,
梦寐以求、可感触到的,就在碧绿的叶子上,
向上,我的心,在神灵保护下去获得这片叶子。
我希望我的每一位心地善良的读者都将看出这首优美十四行诗的典范性,该诗从我的肺腑里涌现出来,要是我保证它属于我的处女作之列,那么读者就将更钦佩我了。可是教授不怀好意地朗读它,泛泛地读,没有突出任何重点,实令人厌恶,我几乎认不出是自己的作品,为突然惹起的狂怒——它是年轻诗人特有的情绪——所支配,我准备从我躲藏的角落里蹿出来,向教授的脸猛扑过去,让他感受一下我爪子的利害。可我明智地一想,要是他们俩,也就是师傅和教授合伙制裁我,那我必定是要吃亏的,这样一想,我就强行压下怒火。然而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喵喵。要不是师傅在教授朗读完十四行诗时又一次哈哈大笑,我的叫声肯定会暴露我。然而师傅的笑声对我的伤害,比起教授笨拙的做法来,却更加厉害。
“哎呀,”师傅大声说,“确实,这首十四行诗完全佩得上是一只雄猫的作品,但我总还是不明白您开的玩笑,教授,您还是最好直截了当告诉我,您的用意何在。”
教授没有回答师傅的问题,而是翻阅那篇稿子,继续朗读:
短评
爱情四处漫游,
友谊独自留下,
爱情迎着我们速来,
友谊要人寻觅
我听见四处响起
令人不安、伤感的哀诉,
我说不清,是使思想适应痛苦,
还是使它习惯于欢乐,
我常反躬自问,
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让这颗心赋予这种感受,这种激情
正确的语言;
是的,在地窖里,在阁楼上,
爱情四处漫游!
然而失恋痛苦
造成的一切创伤,正在治愈,
在这些寂寞宁静的日子里,
但愿一切痛苦通通解除,
精神和心灵快快健康;
规矩小猫的粗制滥造已发生,
这哪能长此下去?
不!——离开这险恶混乱的环境,
与鬈毛狗一起置身于火炉下面,
独自保持友谊!
是的,这我知道……
“不,”师傅这里打断正在朗读着的教授的话,“不,我的朋友,事实上您使我不耐烦,您或者另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开了这样一个玩笑:用一只雄猫(它恰好应该是我的好穆尔)的精神作诗,您以此愚弄我整个上午。再说,这个玩笑倒是不坏,特别是克赖斯勒会非常喜欢它,他大概不会放过借此做一次小小的骑马纵狗打猎活动,到头来您可能成为一头遭受追捕的野兽。现在把您富有意义,表达方式独特的思想搁置一边,老老实实地和不加修饰地告诉我,您开那样稀奇古怪的玩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教授合上手稿,严肃地看着师傅,然后说道:“这些稿子是我的鬈毛狗蓬托几天前给我送来的,您知道,它与您的雄猫穆尔友好相处。虽然它用牙齿衔住,把手稿叼来——它带什么东西都是惯于这样叼着——却完好无损地把东西放到了我的怀里,并明白无误地让我知道:稿子不是从别的什么人,而是从它的朋友穆尔那里得到的。我往里面扫了一眼,马上就发觉那格外独特和特有的笔迹,可我一读了几段后,在我的脑子里,连我也不知道以什么不可思议的方式,萌生了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穆尔写的。尽管理智,其实也是某种我们大家都无法忽视的生活经验(它毕竟也无非是理智)告诉我:那种想法毫无意义,因为雄猫既不会写字,也不会作诗,可我还是完全不能摆脱那种想法。于是我决定对您的雄猫做一番考察。由于我从我的蓬托那儿获悉,穆尔经常在您的阁楼上喋喋不休地宣扬它的东西,于是我走到我的阁楼上,拿掉几块瓦片,这样我就可以看见您的天窗了。我所看到的,您听听,您会惊讶的!您的雄猫蹲坐在阁楼最偏僻的角落里,在一张小桌子前笔挺挺地蹲坐着,桌子上放着文具和纸。它时而用爪子擦擦额头和脖子,摸摸面孔,时而拿笔蘸一下墨水,继续书写,又停下来,又继续写,通读已写好的,发出呼噜声(这我听见了),高兴得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它的四周放着各种各样的书,从书的封面看,是从您的图书室里取来的。”
“这是魔鬼干的,”师傅大声嚷道,“我要马上查看一下,看看我的书是否缺少。”
说着他站立起来,走到书柜旁。他一看见我,吓得连连后退三步,万分惊奇地看着我。但是教授却喊叫起来:“师傅,您瞧见了吧!您以为小家伙老老实实地坐在您把它关进去的小房间里,其实它却悄悄地溜进书柜里,想要搞研究,或者,更有可能是,想要窃听我们谈话。我们所说的,它通通都听到了,并可能采取相应对策呢。”“雄猫呀,你听着,”师傅开口说话,同时他让充满惊讶的目光继续停留在我的身上,“雄猫呀,你听着,要是我知道你完全彻底违背你那老实的天生本性,真的转而从事写作像教授所朗读那种的乌七八糟的诗,要是我可能相信你真的追求科学而不是追捕老鼠,我就可能把你的耳朵掐伤,或者甚至……”
听师傅这么一说,我吓得惊恐不安,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可不是这样,不是的,”师傅继续说,“您不妨过来瞧瞧,教授,我那老实巴交的雄猫正无忧无虑地睡大觉呢,您说说,它那和善的面孔上是否露出某些迹象可以说明这种秘密而又奇特的恶作剧(您把这样的恶作剧归罪与它)呢。穆尔!——穆尔!……”
师傅就这样呼噜我,而我呢,像通常那样用我的“咕噜——咕噜——”声回答,睁开眼睛,站立起来,优美地弓起背来。
教授怒火中烧地把我的手稿扔到我的头上,可我装作(我那天生的狡猾使我想起这样做)好像他在跟我嬉戏似的,欢蹦乱跳,拖曳着稿子来回奔跑,弄得稿纸满天飞。
“噢,”师傅说道,“教授,您完全错了,毫无疑问,蓬托对您有所欺骗。您不妨瞧瞧穆尔是怎样对待诗歌的,哪个诗人会以这种方式来对待自己的手稿呢?”
“师傅,我已警告过您,您想要干什么,随您的便。”教授答道,说完离开了房间。
我以为一场风暴已经过了,我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啊!亚伯拉罕师傅声称反对我接受科学教育(实令我非常讨厌),尽管如此,他仍然装装样子,仿佛他根本不相信教授的话,但是我很快就发觉:他处处侦查我,他把书柜细心地锁起来,使我无法使用他的图书,并且绝对不再容忍我像往常那样躺在他写字台上的文书中间。
可见,我正在迎来的青年时代充满了痛苦和忧虑!对一个天才来说,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受人轻视,甚至蒙受嘲笑更痛苦难受呢!对一个伟大英才来说,有什么比下述情况令他更为恼火的呢:本可以期待在事业上尽可能得到种种优待和协助时,却处处碰壁,重重困难!然而压力越大,减压的力量就越强,弓绷得越紧,箭射得越远!要是阻止我接触读物,那我自己的思想就更加自由了,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了。
这个时期,我闷闷不乐地在这幢房子的地窖里度过了某些夜晚和白天。地窖里摆放了许多捕鼠器,不同年龄和身份地位的雄猫都聚集在那里。
生活中最秘密的生活关系,处处都逃不过一个勇敢的哲学家头脑,他知道如何在思想和行动中安排生活。所以我也明白了地窖里捕鼠器与猫在其相互影响中的关系。作为一只思想高尚、真诚的雄猫,当我必定看到那些无生命而又能准时开动的捕鼠机器使青年雄猫们产生了很大的惰性时,我的心是热乎乎的。于是我拿起笔来,写了那部不朽作品,此前我就已考虑过它了,那就是:《论捕鼠器及其对猫的思想和能力之影响》。在这本小书里,我把一面镜子放到娇生惯养的青年雄猫们的眼前,他们必定在镜子里瞧见他们自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事事高高挂起,漠不关心,见到可恶老鼠朝肥肉跑去,也能听之任之,安之若素!我大发雷霆,把他们摇醒。这本书必定创造效益,此处,它对我还有好处,那就是在此期间我可不必捉鼠了,并且甚至以后,因为我已如此明白无误地表过态,也没有人想到要求我按照我讲过的英雄主义,以身作则,在行动上做出榜样。
这样我现在就可以结束了我生活的第一个时期,过渡到接近成年男子的时期。但是我无法对善良的读者隐瞒我那篇优秀短评的最后两节(我的师傅不愿听到它们)。它们是这样写的:
是的,我知道,
如果从香气飘逸的玫瑰丛中
传来甜美、情意缠绵之音,
谁愿意拒绝美滋滋的爱抚呢。
要是陶醉的眼睛看见
在花道旁细听,
几乎没有发出渴望呼声的情人
大步走来,
要是快速跃起相迎,
那么爱情就会飞快地向我们走来。
这种渴望,这种思念,
常常能使思想迷惘,
然而这种跳跃、奔跑、追求
能使人幸福多久呢!
美好友谊的欲望已苏醒,
在金星光照下光芒四射,
我爬过围墙和篱笆
去寻觅友谊,
终于找到我心目中正派高尚的贵人。
[废书页]……正好那个晚上,气氛是那么轻松愉快,长久以来,晚上就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了。而在这种气氛中发生了闻所未闻的事情。因为他并没有突然怒不可遏,匆匆离去,像他以往在同样情况下惯于做的那样,而是平心静气地并且甚至带着和善的微笑倾听一出可怕悲剧那冗长而且枯燥乏味的第一幕,它是一位面颊红润、头发鬈曲、充满希望的年轻少尉所写的,该少尉带着一个最幸运诗人那狂妄自负的神态来朗读。少尉朗读完后暴躁地询问他对该作品的看法。他满足于带着脸上略微露出的内心高兴表情,向位年轻战斗英雄和作诗高手保证,这品牌性的一幕,这为贪婪追求并讲究享受的美学者们提供品赏的一幕,实际上蕴含着卓越的思想,下述情况就足以表明其独特的创造性了:就连公认的大诗人诸如卡尔德隆、莎士比亚和现代的席勒也会对它给予关注。少尉热烈拥抱他,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流露出,他打算就在当天晚上,用许多剧作第一幕中最精彩的地方,令整个上流社会的小姐们都开心,她们中甚至有一位会朗读西班牙语和能画油画的女伯爵呢。他确信此事做得万无一失后,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亲爱的约翰内斯,”小个子枢密顾问此刻说道,“你今天温顺得简直无法形容,我根本无法理解你!你如此心平气和地和聚精会神地去倾听这种完全索然无味的东西,你怎能这样做呢!我们毫无戒心,没有预感到事情的危害性。当少尉出其不意地来访问我们,使我们无可挽回地中他那冗长诗歌中设置的多种多样圈套时,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原以为你会随时管一管他的朗读,就像你平日为了一丁点儿事情就打断别人的话那样;可你却安静地听朗读,是的,你的目光也表明你满心欢喜,最后,就我个人而言,已变得十分虚弱和痛苦不堪的时候,你用一种他根本一窍不通的讽刺把他打发走,而你对他说的话,至少没有告诫他:这种东西太冗长了,显然得要压缩削减。”
“哎,”克赖斯勒答道,“哎,采纳你这个可怜巴巴的建议到底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难道一个像我们亲爱的少尉那样语言表达准确中肯的诗人会对他的诗作某些删节吗,删节后不会在他的笔下复原吗?你毕竟不知道,我们年轻诗人们的诗有壁虎似的再生能力,壁虎的尾巴即便被从尾巴骨根部切除,但很快又会健康地再长出来!要是你以为我真的平心静气地倾听少尉那令人难受的朗读,那你是大错特错了!风暴已经过去了,小花园里所有的花草都昂起其低垂的头颅,贪婪地、津津有味地慢饮从天上云层中一滴滴地掉下来的甘露。我站到一棵正开着花的大苹果树下,侧耳谛听从远处山岭里传来的渐渐减弱的雷声(它犹如是对无法形容事物的一种预言,在我的灵魂中产生回响),并举目仰望天空的蔚蓝色,它犹如带着闪闪发光的眼睛,不时在行云中显露出来!这期间舅父呼叫起来,要我快快走进房间里,免得我的饰以花纹图案的新睡衣,让花草的潮湿给糟蹋了,同时也免得我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着凉。而接着说话的,不是舅父,而是某只鹦鹉或者欧椋鸟之类的捣蛋鬼,它躲在矮树丛后面或者矮树丛中间,或者天晓得别的什么地方,戏弄我,就是说它以自己的方式向我呼喊莎士比亚作品中各种各样逗人发笑的想法。这不禁让人想起少尉和他的悲剧来!枢密顾问啊,请你花点儿功夫记住,这是对我幼年时期的一种回忆,它把我从你和少尉那儿劫走了。我,一个充其量十二岁的少年,确实站在舅父的小花园里,身披一块最华美的印花布作为睡衣,它是当时一个印花布工人想出来的。枢密顾问啊,今天你白白浪费了你的皇家香粉了,因为除了我那开着花的苹果树的芬芳外,我什么也没有闻到,诗人搽在头上的润发油也根本没有闻到。当然,没有润发油任何时候都可以用一顶王冠来抵挡风雨,其实人们戴的无非是毡帽和皮帽,也可按规定戴一顶流行的军警帽!够了,亲爱的,你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替罪羊,出现在那位诗人英雄那令人难受的悲剧屠刀前面。因为正当我精心地缩起四肢,穿上小睡衣,带着十二岁年纪那轻飘飘的身体,跳进那座多次提及的花园时,亚伯拉罕师傅已花费了三四个印张最精美的五线谱纸,用来裁剪各种各样有趣的幻象。就是说,就连他也躲开了少尉!”
克赖斯勒说得对,亚伯拉罕师傅善于剪裁漫画,即使从剪得乱七八糟的画纸上看不出一点儿轮廓来,然而把一盏灯举在画纸后面,在投射到墙上的阴影中就会构成各类群体形形色色的古怪人物了。如果说亚伯拉罕师傅本来生性厌恶朗读,如果说他对少尉那令人讨厌的朗读格外反感,那么这样情况的发生是少不了的:那就是少尉刚一开始伸手去抓那张硬绷绷的,偶然放在枢密顾问桌子上的乐谱,他就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剪子来开始剪裁,这使他躲过了少尉的洗劫。
“你听着,”枢密顾问现在开口说话,“你听着,克赖斯勒,可见那就是在你脑海里浮现的你对幼年时代的回忆了。你今天之所以如此温顺,如此开心,我想把这归因于你这种回忆。你听我说,我最知心的朋友!如同所有尊敬和喜爱你的人一样,令我生气的是:我对你早年的生活一无所知,有关这方面的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你都很不友好地回避了,你甚至故意地给有时仍可瞧见的往事蒙上一层面纱,借以不让种种在奇特扭曲中透出微光的情景,激起好奇心来。坦诚地对待所有你现在仍然给予信任的人吧。”
克赖斯勒瞪着眼睛,万分惊讶地瞧着枢密顾问,就好像一个人,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看见自己面前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人那样,接着很严肃地开口说话:
“在圣约翰·克里索斯托庆典日,也就是在一千七百某年一月二十四日,中午时分,有一个人出世了,他有一张脸,一双手和一双脚。其父正喝豌豆汤,高兴得把满满一调羹汤浇到胡子上面,产妇虽然没有看到这副狼狈相,却捧腹大笑,以致由于笑声震动,使琉特琴弹奏者——他要为婴儿弹奏他最新的Murki(钢琴曲)——所有的琴弦都跳动起来,他对着祖母的缎子睡帽起誓,就音乐方面来说,小汉斯·哈泽永远是个半瓶醋。接着他把下巴抹干净,然后慷慨激昂地说:‘他应叫作约翰内斯,而不是哈泽。’这个琉特琴弹奏者……”
“我求求你,”小个子枢密顾问打断乐队指挥的话,“我求求你,克赖斯勒,不要沉迷于这种该死的幽默,我可以说,它令我透不过气来。在我了解你之前,难道我要求你给我提供一个务实的自传吗?难道我想要超出你允许的范围,更多地看到你早先的生活吗?事实上,你不会责怪这样一种好奇心:它源于肺腑的深切倾慕。此外,由于你举止曾经非常古怪,因而你得容忍这种情况,就是每个人都以为,只有五彩缤纷、五光十色的生活,一连串最有传奇色彩的事件,方可捏出和造成像你身上出现的心灵模样。”“哦,实为误解啊,”克赖斯勒一边说,一边深深叹气,“哦,实为误解啊,我的青少年时代就好像是一片没有花朵和开花期的贫瘠原野,在前景暗淡、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精神和情感疲惫不堪!”
“不,不,”枢密顾问喊道,“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起码知道,在这片原野上有一座漂亮的小花园,园里有一棵开着花的苹果树,其发出的芳香胜过了我那最精美的王牌香粉。那么,我是说,约翰内斯,你突出对你青少年时代的回忆,如你刚才所说的,这种回忆今天束缚了你的整个心灵。”
“我想,”亚伯拉罕师傅一边说,一边为这位刚刚成为嘉布遣会修士的人修剪其头上(剃光的)秃顶,“我也想,克赖斯勒,今天您的心情还可以,除了打开您的心扉或者坦露您的情感,或者打开如同您平日称作的内心宝匣子,从中掏出这种或那种东西外,您不可能有更佳的作为了。就是说,因为您曾流露过,您不顾关爱着您的舅父之反对,冒雨跑到外边去倾听行将消失的雷声预言,所以您总可以更多地讲讲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情况。约翰内斯,可别撒谎,因为您知道,起码就当时而言,那时您刚开始穿长裤,接着首次给您编发辫,这些都是在我的监督下进行的。”
克赖斯勒正要回答什么,但亚伯拉罕师傅很快就转过脸对小个子枢密顾问说:“您根本不会相信,最优秀的人,当我们的约翰内斯讲起他青少年时代最初的生活时,他就完全迷上谎言这个恶魔,尽管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当孩子们咿呀学语和拖着鼻涕时,恰好那个时候,他就已想要观察一切,并要洞察世人的内心了。”
“您冤枉我了,”克赖斯勒微笑着,带着温柔的声音说道,“您实在太冤枉我了,师傅!难道我可能像爱慕虚荣的花花公子所干的那样,想要用早熟的智能来欺骗您吗?我问问你,枢密顾问,你不是也有这种遭遇吗,就是在你的脑海里,时常清晰地浮现某个时期的生活情景,格外聪明的人称之为过艰苦生活并想要决定它为纯粹的本能。我们不得不承认动物具有更高级的卓越本能。我是说,动物的本能有自身的特殊背景!从初醒到清醒这一过程,我们永远无法搞清!要是一下子就能搞清,我相信,为此而引起的恐惧,势必把我们吓死。当一个人大梦初醒,感觉到自己,脑子已清醒时,有谁没有感受过从大梦中、从昏睡中初醒那片刻间的恐惧不安呢?然而不要扯远了,我是说,那个发展时期中每个强烈的心灵上的印象,都留下一粒种子,该种子与智能的嫩枝一起成长和发展,所以,那黎明时分的种种痛苦和种种欢乐也继续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那实际上是情人们既甜美又充满忧伤的声音,当它们把我们从睡眠中唤醒时,我们以为只有在梦中才能听见它们,可它们仍在我们心中继续产生回响!可我知道,师傅所暗示的,无非是已故姨妈的故事,他想要对我隐瞒,要是你答应我,原谅我的某些故作多情的幼稚行为,我就偏偏只对你讲述姨妈的故事,借以好好地气一气师傅。我对你所讲过的豌豆汤和那个琉特琴演奏者……”“哦,”枢密顾问打断乐队指挥的话,“哦,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现在我发觉你想要欺骗我,这可是违背习俗和常规的啊。”
“决不违背,”克赖斯勒继续说道,“决不违背,我的宝贝!但我得从琉特琴手谈起,因为他是促使家人兴趣自然而然地转向琉特琴的关键人物,此琴美妙的琴声像摇篮曲似的把孩子带入甜美的梦乡。我母亲的妹妹是个技艺精湛的女琉特琴手,能写会算。大概还有更多其他才能的男子们,一想起已故索菲小姐的琉特琴演奏,就会情不自禁地当着我的面热泪纵横;因此,当我,一个生活自身还不能自理,渴望他人关照,言语尚不能表达,处于萌芽状态意识的孩子,如饥似渴地大口大口啜入从这位女琉特琴手内心中涌现出的那美妙、哀伤、富有魔力的声音时,就万万不可责怪我了。那位站在摇篮旁的琉特琴手就是已故大姨的教师,他个子矮小,两腿严重弯曲,名叫图特尔先生,身披一件红色外套,头戴一个有宽大发袋的十分干净的白色假发。我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证明,那个时期的人物在我的心中仍然多么清晰。要是我声称,我,一个仍然不满三岁的孩子,置身于一个姑娘的怀抱,其柔和的目光照亮了我的心灵,我仿佛仍然听见她对我说话和唱歌的甜美声音,现在我依然十分清楚地知道,我把我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柔情都献给了这个妩媚的姑娘,我这样讲,不管是亚伯拉罕师傅,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会怀疑的。我说的正是索菲姨,简称为‘小脚’。有一天,我哭天抹泪,因为我没有见到小脚姨。女护理员把我领进一个小房间,小脚姨躺在房内的床上,但一个坐在她身旁的老人马上跳起来,一边厉声厉色地谴责,一边把这位抱着我的女护理员轰出房门。很快人们帮我穿衣服,用一块厚布把我裹住,领我到另一幢房子其他人那里,他们所有的人都想要当我的舅舅和姨妈,并向我保证说,小脚姨病得很重,要是我待在她身边,同样会患病的。数星期后,人们把我送回到我早先待的地方。我一走进那个房间,就急忙走到小脚姨躺过的那张床旁边,拉开窗帘。床上空空如也,有个女人,她也是我的一位姨母,她泪如泉涌,对我说:‘约翰内斯,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已死去,现在地下安息。’
我知道,我当时无法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是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就会在那种当时充满我心中的无名感觉中发抖。小脚姨的死亡本身把我迫进了冰制的盔甲里,其引发的寒战侵入了我的内心,因此,我初期童年岁月的一切乐趣都给冻僵了。我当时干了什么,我记不起来,也许永远也不知道了,不过有人常常对我讲,我当时慢慢地放下窗帘,十分严肃和安静地站立了片刻,接着坐到手边刚放置的一把小藤椅上,像为刚才人们对我所讲的话,浸入深深的沉思默想和深思之中。人们补充说,我这个孩子平日情绪容易激动,当时我那种默默无言的悲痛,确有某些无法形容的感人之处,担心此后对我的心灵会有负面影响,因为我既不哭,又不笑,也不想玩,别人同我说话,我爱答不理,对自己周围的事漠不关心,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就在这个时候,亚伯拉罕师傅把一张奇特地剪成十字和横向线条的纸拿起来,拿到点燃的蜡烛前,于是墙上就映现出一个修女唱诗班来,修女们正用稀奇古怪的乐器演奏。
“哎呀!”克赖斯勒一边喊起来,一边瞅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修女合唱队,“哎呀,师傅,我知道,您想要提醒我什么事!现在我仍然大胆地认为,您在谴责我,称我是个不听话、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说我可能通过愚蠢、不和谐的声音,扰乱一个正有节奏地演唱圣诗和弹奏圣乐的修女集会,师傅,您这样说是错误的。当您把我带到远离我的故乡二三十英里的克拉里森修道院去听第一次真正的天主教圣乐时,难道当时我不拥有最合情合理的撒野权利吗,因为那时我正处于粗野无礼、调皮捣蛋的岁月?倘若尽管如此,三岁龄童那早已熬过的痛苦带着新的力量出现并产生一种幻想,此幻想带有简直令人毁灭的狂喜和令人心碎欲裂的忧伤充满我的心里,这岂不更好吗?虽然仍有种种劝说,尽管小脚姨早已去世,难道我不该坚持认为,除了她没有人演奏这种名叫Trompette marine的奇特乐器吗?为什么您拦阻我钻进唱诗班里呢,那里我又会见到她穿着佩戴玫瑰色蝴蝶结的绿色衣服!”
现在克赖斯勒两眼盯着墙,用激动、颤抖的声音说:“千真万确!小脚姨在修女们中间凸出来!她踩在一条矮凳上,以便更好地弹奏这个结构复杂的乐器。”可是枢密顾问走到他面前(这样他就挡住了他观看墙上的阴影图像),抓住他的两个肩膀说:“事实上,约翰内斯,你不要再沉湎于你那稀奇古怪的幻想,不要再谈论这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乐器啦,这岂不更明智!因为在我的生活中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海喇叭。”
“哦,”亚伯拉罕师傅一边笑着喊道,一边把那张纸扔到桌子底下,让整个修女集会连同幻想中的小脚姨带着她的海喇叭快快消失,“哦,最尊敬的枢密顾问,乐队指挥先生一向是个明智、冷静沉着的人,并非是幻想家或者是爱开玩笑的人,许多人都津津乐道地说他是这类人。那位女琉特琴手在她去世后,另起炉灶,卓有成效地改为弹奏这种奇特的乐器,这种事不可能吗?这种乐器您也许现在有时候在修道院里仍然能够见到,并对此感到惊讶呢。怎么?海喇叭不存在?您不妨翻开一下科赫《音乐辞典》(该书您自己也有)中的这个词条。”
枢密顾问当即就查辞典,高声朗读起来:
“这种古老的弓形乐器,结构十分简单,由三块七英尺长的薄板组合而成:下部,即乐器支撑在地面上的部分,宽约六七英寸,而上部,宽度不到两英寸,像个粘合在一起的三角形。琴身上部有个弦轴箱,由下而上渐渐变窄。那三块薄板中的一块,就是琴声底板,上面有数个出声孔,绷上一根用羊肠制成,颇为结实的琴弦。弹奏时,将乐器斜置身前,让乐器上部抵住胸口。演奏者用左手拇指触动能弹出声音处的琴弦,轻轻地触动,大致像吹奏牧笛或者芦笛那样;与此同时,右手用琴弓拉动琴弦。这个乐器本来的声音,有如一个喇叭发出的低沉声音,通过特殊的琴马发出来,琴马上的琴弦安置在下面的共振底板上。琴马有点像一只小鞋,前面非常低矮,而且薄,而后面则又高又厚实。琴马后面安上琴弦,琴弦在拉动时由于振动,使得琴马前面轻薄部分在琴声底板上上下反复振动,这样就会发出类似喇叭压低的呜呜声!”
“要是您给我制作出一把这样的乐器,”目光炯炯的枢密顾问喊叫起来,“要是您给我制作出一把这样的乐器,亚伯拉罕师傅,我就把我的纳格尔琴扔到旮旯里,不再摸奥伊丰琴,而是在海喇叭上弹奏最美妙的歌曲,让宫廷和全城都感到惊讶!”
“我会制作的,”亚伯拉罕师傅答道,“最善良的枢密顾问,但愿穿绿色塔夫绸衣服的小脚姨的幽灵来与您相会,并激励您同样做个鬼魂!”
枢密顾问高兴地拥抱师傅,可是克赖斯勒走到他们俩中间,几乎生气地说道:“难道你们俩不是令人讨厌的爱开玩笑的人(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的人)吗,你们冷酷无情地对待一个你们口口声声说是喜爱的人!你们那样描写一种其乐声令我的内心颤抖的乐器,犹如用冰水浇在我滚烫的额头上,你们该心满意足了吧,别再谈论那个女琉特琴手啦!唉,枢密顾问,你希望我谈谈我的青年时代,而师傅为此裁成了映照在墙上的阴影图像,这样你就可以对我的传记大纲那漂亮的饰以铜版画的版本感到满心欢喜了。可当你朗读科赫那部辞典的词条时,我忽然想起他的编辞典的同仁格贝尔来,我看到自己就像是一具四肢伸展躺在木板上的死尸,正准备让人作传记解剖。解剖尸体的医生可能说:‘在这个年轻男子体内无数根大大小小的脉管里流淌着纯音乐的血液,这是毫不足为奇的,因为他的许多血亲也有这种情况,所以他同样是他们的血亲。’我是想说,我的大多数姨母和舅舅,正如师傅所了解和你刚刚才了解到的那样,为数不少,他(她)们都从事音乐,而且大都还演奏乐器。这些乐器,当时就已是凤毛麟角了,现在部分地已消失殆尽,我只能在梦听见乐声美妙的协奏曲,这些曲子我大约听到我十岁、十一岁时。所以,我的音乐才能,这是可能的,在最初的萌芽时期就开始沿着这样的方向发展,即为音乐作品谱成管弦乐曲,被人斥之为离奇古怪的东西。枢密顾问,要是你在听到Viola d’Amore奏出的那优美悦耳的旋律时而能够忍住热泪流出,那么你得感谢给你健壮体格的造物主;就我方面而言,我听到里特尔·埃塞尔演奏时就号啕大哭起来,而早先有个又高大又漂亮的男子给我演奏时,我哭得更加厉害,他穿的修士服十分合身,他又是我的一位叔叔呢。我的另一位至亲的嘎巴琴弹奏悦耳动听,令人开心,非常吸引人。那位教育过或者毋宁说没有教育过我的舅舅,尽管他会弹奏斯宾耐琴,而且技艺非常高超,但人们有理由批评他的弹奏缺乏节奏。当大家知道他在得意忘形中按照萨拉班德舞音乐,跳了一个蓬帕杜夫人式的小步舞时,这个可怜的家伙遭到全家人的白眼。总而言之,我还可以讲许多我家音乐方面的趣事逸闻,它们常常有其独特的方式,但不免也会有某些荒诞不经的事出现,您必定会取笑这些事,我的高贵的亲戚们蒙受您的嘲笑,这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亲戚的情面了。”
“约翰内斯,”枢密顾问开口说话,“约翰内斯,要是我触动你的一根心弦,这触动也许令你痛苦,你在舒心得意时不会为此而责怪我吧。你老是讲你的叔叔、舅舅,讲你的姨母,却不思念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哦,我的朋友,”克赖斯勒带着深深激动的表情答道,“哦,我的朋友,正好今天我想念过——哦,没有,肯定没有,什么回忆,什么梦想都没有,也根本没有追忆那样的时刻:它会唤醒我幼年初期所有只感觉到却弄不明白的痛苦;但是我的心境后来就平静下来,就像森林在暴风雨过后出现的那种预兆不祥的平静那样!是的,师傅,您说得对,我是站在苹果树下,侧耳聆听那行将消逝的预示性雷声!我在失去小脚姨时陷入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昏迷状态——我想在这种状态中继续生活几年——你可以较清楚地想象到,我跟你说,我母亲也是那个时候去世的,可她的死没有给我留下特殊的印象。可为什么我的父亲把我托付给了或者务必托付给我母亲的兄弟呢,我就不必对你说了,因为你可以从某些已翻阅破旧的写家庭兴衰的长篇小说或者从伊夫兰德的某些悲喜剧里读到类似的情况。对你说说这一点就够了,就是我的幼年岁月,甚至我的大部分少年岁月,是在令人绝望的单调乏味生活中熬过来的,这归因于这一情况,就是我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我认为,坏父亲总是远比任何一个良好的教养者好得多。要是父母无情无义和愚昧无知地遗弃自己的孩子,把他们轰进这家或那家教养院里,在教养院里,人们不顾可怜巴巴的孩子的个性(他们的个性,谁都没有自己的父母清楚),按照一定的标准培养他们,设计其未来,要是情况如此,那我会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就教育而言,说我是没有教养的,世界上没有人会感到奇怪,因为舅父根本没有培育或者教育过我,而是听凭请到家里来的教师随意摆布我;当时不许我上学,也不许我由于与一个和我一样年纪的男孩的结识而扰乱房子的宁静,其时我的未婚舅父与一个郁郁寡欢的老用人单独住在这幢房子里。我只想起在不同的三个场合里,我那几乎变得痴呆、冷漠、沉默寡言的舅父,采取了打耳光这样一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这样我在我的幼年时期真的先后挨过三次耳光。我的枢密顾问,由于我有兴趣闲聊,我可以拿三记耳光的故事作为一个有浪漫色彩的三位一体故事来讲,不过我只抽出其中最普通的一个来讲,因为我知道,你对我音乐方面的研究最感兴趣,了解我初次的作曲情况,对你来说不会是无所谓的。舅父有一间藏书颇多的图书室,我可以随意翻寻和阅读我想要读的图书;卢梭《忏悔录》的德译本落到我的手里。我狼吞虎咽地读这部并非为一个十二岁男孩而写的图书,它可能会给我的心田播下某些不祥的种子。从所有的,部分是颇为棘手的事件中,唯独只有一个因素,完完全全充满了我的内心,以致我把其余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小男孩卢梭对和声技巧与对位法一窍不通,也缺少任何实际的辅助手段,却为主宰他内心世界之音乐的强大精神所驱使,决心创作一部歌剧,于是他放下房间的窗帘,一头倒在床上,完全沉醉于他想象中的灵感,他领悟到他的作品犹如一场美梦。也就是这个故事,犹如遭到电击似的,令我非常吃惊。我日夜都想着这个因素,我觉得,是它把最大的幸福带给了少年卢梭。我也时常觉得,仿佛我也分离了卢梭这份幸福,现在问题在于我是否具有攀登这座乐园的坚强决心,因为音乐的精神同样非常鼓舞着我。够了,总之,我想要步我的榜样之后尘,到乐园那儿去。恰好在一个狂风大作的秋天晚上,舅父违背他的习惯离家外出,于是我马上放下窗帘,一头倒在舅父的床上,以便像卢梭那样在思想上孕育一出歌剧。尽管准备工作那样出色,尽管我绞尽脑汁,力图把富有诗意的思想引出来,但无奈它却顽固地躲避我!本应在我的脑海里涌现的种种美妙思想没有涌现,代之而来的是一支可怜的老歌曲嗡嗡的哼唱声萦绕在我的耳际,那悲怆的歌曲是这样开头的:‘我只爱伊斯梅南,伊斯梅南只爱我。’尽管我竭力克制,哼唱声却挥之不去。‘现在来唱庄严的神父合唱歌曲《从奥林匹斯山顶峰上欢呼》。’我对自己喊道,可是‘我只爱伊斯梅南’的曲调没完没了地响着,直到我坠入梦乡。一阵响亮的声音把我唤醒,与此同时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让我喘不过气来!整个房间烟雾弥漫。舅父站在浓烟中,把燃烧着的窗帘(它原来遮住衣柜)踩下来,喊叫道:‘拿水来,拿水来!’直到老用人把足够的水送来,浇在地板上,把火浇灭了。烟雾缓慢地从窗口飘出去了。‘倒霉鬼在哪里?’舅父质问道,一边用灯四处照照房间。我知道,他说的倒霉鬼指的是谁,我屏住气待在床上,直到舅父走近床边,一边将我一把揪起来,一边怒气冲冲地嚷道:‘还不马上给我滚出去!’‘捣蛋鬼纵火烧了我的房子!’舅父继续叫嚷道。对他的讯问,我泰然自若地保证说:我以像少年卢梭一样的方式,按照他的《忏悔录》内容行事,躺在床上构思一出Opera seria,根本就不知道火灾是怎样产生的。‘卢梭?构思?Opera seria?笨蛋!’舅父气得结结巴巴地嚷道,同时给了我一记有力的耳光,这是我第二次挨了耳光,我吓得呆若木鸡,哑口无言地站立着,就在这片刻间,我十分清楚地听见仿佛是这次挨巴掌的余音:‘我只爱伊斯梅南’,如此等等。从这一瞬间起,不仅对这支歌曲,而且总而言之对构思歌剧的热情,我都感到深恶痛绝了。”
“可那场火到底是怎样烧起来的呢?”枢密顾问追问道。
“直到现在,”克赖斯勒答道,“我还搞不清是什么偶然事故使窗帘烧起来。这场大火烧毁了舅父一身漂亮的睡衣以及三四个修饰得美观的假发套。舅父惯于把这些假发作为从全部发型选出来的局部假发研究成果戴在头上。我总是觉得,我之所以挨巴掌,并非由于无辜的大火,而只是因为我从事歌剧构思。颇为奇怪的是,尽管教师为我一时表露出对音乐的反感而感到失望,并认为我不是搞音乐的一块料,可舅父却严厉地督促我学音乐,至于我想要学什么或者不想要学什么,他一概不闻不问。倘若他有时候表露出不满,认为难以督促我学音乐,那人们也应该想到,数年后我在音乐方面的才思横溢,才智充分发挥出来,盖过了其他方面的一切,那时恐怕他必定是满心欢喜的;可现时的情况完全不是如此。当舅父注意到我很快就颇为熟练地弹奏多种乐器,我创作的某个小乐曲博得大师和行家满意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是的,要是有人夸我几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并且带着狡猾的神情说:‘是的,我这个小外甥傻得很呢。’”
“那么,”枢密顾问开口说话,“那么,我可真弄不明白,舅父怎么会不让你有兴趣爱好的自由,而要强迫你选择别的事业上的发展道路呢。据我所知,你干的乐队指挥这个行当,时间还不长。”
“而且起步也是较晚的,”亚伯拉罕师傅一面把一个身材矮小、奇特男子的图像投放到墙上,一面笑着继续说道,“某个卑鄙的外甥称他正派的舅父为可悲舅父(O-weh-Onkel),因为后者把自己的名字写成Ottfried Wenzel,如果说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赖斯勒敢冒险去当公使,去为完全违背自己本性的事情伤脑筋,那我务必关照一下这位正派的人,并向世界保证:对于上述情况,没有任何人比这位可悲舅父承担更少的责任。”“哦,别说啦,”克赖斯勒说道,“哦,别说啦,师傅,请把舅父从墙上去掉,因为,尽管他看起来确实很可笑,今天我却不想要取笑这位早已在坟墓中安息的老人!”
“您今天确实相当敏感,”师傅回答说。克赖斯勒却不理会他,而是转身对着小矮个枢密顾问说:“把我带进闲聊中来,你会为此感到遗憾吧,因为你也许期待听到异乎寻常的事情,而我只能跟你闲扯些普普通通的事,闲扯些生活中千百次重复出现的事。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即:推动我身不由己地到达并非我要去的地方的,既不是强制教育,也不是格外顽固的命运,而是事物最普通的进程。每个家庭(家族),总有一个人或者由于特殊的天赋,或者由于诸多有利事件的巧合而飞黄腾达,成了一名英雄,成了一家(族)之中心,全家(族)人无不谦卑地举目仰视他,聆听其裁定性的判词、独断专横的声音,却不能提出申诉,这种情况你没有注意到吗?我舅父的弟弟的情况也是如此,他逃离我们的音乐之家,在京城当起了枢密公使,成了王公身边一名相当重要的人物。他的飞黄腾达令全家人久久地惊叹和钦佩。大家一本正经地称呼他公使。要是有人说枢密公使写过什么什么,枢密公使说过什么什么,大家就会默默地肃然起敬地洗耳恭听。因此,从我的幼年时期起,我就惯于把这位在京城供职的舅父,看作一个已达到人生最高奋斗目标的要人,因而,我必定认为,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步他的后尘,踏着他的足迹前进。这位高贵舅父的画像挂在豪华的房间里,而我怀有的最大愿望,就是如同画像中的舅父那样穿着和打扮,四处逛游。我的教养者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我戴着修饰得高高的假发和圆形小发袋,穿着带狭长银灰色刺绣的黄雀绿外套和丝袜,佩戴着一把小军刀,作为一个十岁龄童,我看起来必定仪表堂堂,优雅大方,神气十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较深刻地认识了这种幼稚的追求,因为为了引起我对枯燥无味科学的兴趣,只要人们对我这样说说就够了:研究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以便我像舅父那样有朝一日能成为公使。占据我整个心灵的艺术,是我本来的生活追求,是我生活中唯一真正的癖好,而在我习惯于听别人讲音乐、绘画、诗歌,只像听讲那些令人高兴快乐、逗人发笑的事情时,我就更少想起它来了。由于我获得了知识,由于在京城供职的舅父的怂恿,我在短时间内,在一定程度上由自己待定的职业生涯上,一帆风顺地取得了良好的进展,已没有片刻时间来回首以往,来察觉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的错误方向了。当为我所背弃的艺术在一个没有预料到的时刻中蒙受了损失,当一种对生活感到绝望的思想带着绝望的悲痛向我的心头袭来,当我看到自己戴上了自己觉得无法砸烂的镣铐,这时候我的生活目的虽已达到,但已后悔莫及,没有退路了!”
“可喜可贺,”枢密顾问喊叫起来,“可喜可贺,就是说,你因祸得福,祸把你从镣铐中解救出来啦!”
“别这样说,”克赖斯勒答道,“解救得太迟了。我的情况犹如一个终于获得释放囚犯,他很不习惯外边世界的喧闹,是的,很不习惯白天的阳光,无法享受这宝贵难得自由,渴望重返牢狱。”
“这是,”亚伯拉罕师傅说道,“这是一种糊涂观念,您用这些观念折磨您自己和他人!走吧!走吧!命运总是对您有好意,您终有一天无法按老一套方式行事从道路中跳出来,跳到左边或右边,这只能靠您自己。您说得好,就您的童年和您的星辰(命运)起着特殊的支配作用,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