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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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久以前我还希望请拉祖米欣帮我找份工作,或者安排我教书,或者让我干点别的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记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给我什么帮助呢?纵然他帮我找到教书的工作,纵然他甚至把自己仅有的几个戈比也平分给我,假如他真有钱的话,那么我至少可以买双皮靴,换身像样点的衣服,以便去教书……哼……然而,以后呢?这几个钱对于我能有多大作用?难道我此刻需要的只是这几个钱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实在可笑……”

为什么现在去找拉祖米欣这个问题使他心绪不宁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原来的想象;他在这似乎十分寻常的行动中,惊慌地寻找某种预示自己不祥的征兆。

“怎么,难道我仅仅指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身上找到摆脱一切困境的出路?”他诧异地自己问自己。

他冥思苦想,并且揉着自己的额头,真是奇怪,经过长久的苦苦思索之后,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不知怎的,仿佛是偶然地,又似乎自然而然地倏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唔……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平心静气地说,似乎已经作出了最后决定,“我去找拉祖米欣,这是当然的事……但——不是现在……我去找他……必须在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以后,在一切都重新作出安排的时候……”

他突然清醒过来。

“在干完那件事以后,”他从长椅上跳起来,高声叫道,“然而那件事难道会发生?难道真的会发生吗?”

他甩开长椅走了,几乎是一路小跑;他原本打算转身回家,但他突然又对回家非常厌恶:正是在那个地方,在那个角落里,在那个可怕的柜子里,一切已经酝酿成熟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抖颤变成了某种疟疾般的抖颤;他甚至打起阵阵寒战来;置身于炎炎烈日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出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似乎竭尽全力地开始注视劈面相逢的各种东西,仿佛在拼命寻找什么排遣,但效果极差,他反倒不断陷入沉思之中。当他又一次抖颤着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时,他立即忘记了刚才所想的是什么,甚至记不住走过的地方。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里全岛,来到小涅瓦河这是涅瓦河的一条支流,流经瓦西里岛北部。边,过了桥,便转弯走向群岛。最初,浓浓翠绿和清新空气使他那疲倦的双眼感到十分舒适,那双眼睛看惯了城市的烟尘、石灰以及紧紧挤压在一起的高楼大厦。这里既无闷热,又无臭气,也无小酒馆。然而转眼间,这些新鲜、愉悦的感觉也变成痛苦和愤怒的东西了。有时他伫立在某栋绿树环抱的别墅前,透过篱笆朝里张望,看到远处的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衣饰华丽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奔来跑去的小孩。鲜花引起了他特别的兴趣;他久久久久地观赏着鲜花。他还遇到过一些豪华的四轮马车和几个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走他们,但他们还未从视线里消失,他就已经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停住脚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还有将近三十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了娜斯塔西娅代付送信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寻思着,他不知为什么算起账来,但是一眨眼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当他经过一家近乎小饭馆的饮食店门口时,他才想起算钱的事来,并且觉得肚子饿了。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个不知馅为何物的馅饼。他走到路上时才把它吃完。他好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仅仅喝了一杯,但是酒劲立刻发作了。他感到两腿突然沉甸甸的,并且产生了浓浓的睡意。他迈步向回家的路走去;但当他走到彼得罗夫岛时,他停住了脚步,深感精疲力竭,于是离开大路,钻进灌木丛里,倒在草地上,立即沉沉入睡了。

人在病态中的梦境往往异常鲜明、清晰,并且与现实生活惊人地相似。有时会出现极其可怕的情景,但这情景及整个发展过程却如此真实可信,并且带着一个个如此逼真准确、出人意料而又很艺术地与整个情景十分吻合的细节,以致做梦者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在醒着的时候也无法构想出这样的细节。这种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并且给失调和早已处于亢奋状态的人体留下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尔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回到了童年时代,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他约莫七岁,一个节日的傍晚,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城外散步。天灰蒙蒙的,又闷又热,那个地方和他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象如出一辙:甚至记忆中的印象,比他此时梦中出现的景象还要模糊得多。小城兀立在旷野之中,四周连一棵柳树都没有,一眼望去,了如指掌;只是在遥远的地方,在那最天边处,有一片黑乎乎的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路的地方,坐落着一家酒馆,一家大酒馆,每当他和父亲出来散步,路过酒馆门口时,它总是让他产生厌恶之感甚至恐惧之情。那里老是聚集着一大群人,大喊大叫,哈哈大笑,骂骂咧咧,嘶哑着嗓子不成体统地唱歌,还常常大打出手;酒馆周围老是有那么一些爱酒如命、面丑如鬼的人来来往往……每次遇到他们,他就紧贴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酒馆旁边有一条道路,一条乡间小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这路上的尘土总是黑黑的。这条小路向前三百步左右,便绕过城市的公墓,向右边蜿蜒。在墓地的中间,有一座带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他跟着父母每年要去教堂做一两次礼拜有译本译成“望弥撒”,不当。基督教三大教派中,天主教“望弥撒”,新教、东正教“做礼拜”。“弥撒”为音译名词,来自拉丁文Missa,在中文里为天主教所专用,新教、东正教不用这个名词,而用“礼拜”。从信仰的角度来看,天主教徒的“望弥撒”和新教、东正教徒的“做礼拜”基本相同,两者都是对上帝和耶稣的祭拜仪式与活动,同属于德文所称的Gottesdienst(礼拜、敬神),两者的教堂也都是“礼拜堂”。区别在于:第一,天主教的弥撒在领受圣餐时认为酒(“圣血”)和饼(“圣体”)是耶稣身体真实的临在;新教、东正教的礼拜在领受圣餐时不认为饼、酒是耶稣真实的临在,而只具有纪念含义。第二,“弥撒”一词具有三层意思:1.(天主教)全套礼拜的过程及其全部活动内容;2.全套礼拜中有关音乐的部分;3.仅指礼拜音乐中,具有固定歌词,由《垂怜经》(《垂怜曲》)、《光荣颂》(《荣耀经》)、《信经》、《欢呼歌》(《圣哉经》)与《羔羊赞》五首歌构成的所谓“常用部分”(固定部分)。因此,“弥撒”一词还有“礼拜”一词时所无法兼具的意义,就是弥撒的音乐或弥撒曲也叫“弥撒”;弥撒可以指礼拜或礼拜的音乐,但礼拜的音乐却不能叫作“礼拜”。,追荐他那去世很久、从未见过的祖母。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每次都带一盘蜜饭,盛在一个白盘子里,再用餐巾包上,蜜饭甜甜的,用大米加白糖做成,还用葡萄干在饭上镶嵌出一个十字。他喜欢这座教堂和它里面那些古老的、绝大多数没有金属装饰的圣像,以及那位脑袋总在颤动的老神甫。祖母的坟墓上盖着一块石板,它的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坟墓,那是小弟弟的,小弟弟出世才六个月就夭折了,这个弟弟他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因此完全没有记忆:但是人们告诉他,他曾经有一个小弟弟,所以他每次上坟的时候,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这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并且吻一吻它。现在他正梦见:他和父亲沿着那条小路走向公墓,从酒馆旁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畏惧地回头望着酒馆。他的注意力被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住了:这一次,这里仿佛在举办游园会,熙熙攘攘地挤着大群大群穿得五光十色的城市妇女,乡下娘儿们,她们的丈夫,以及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一齐唱着歌,而在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这是一辆奇怪的大车。这是一种通常套着高头大马,用来装运货物和酒桶的四轮大车。他一向爱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有着长长的鬃毛,粗壮的四条腿,悠闲地迈着均匀的步伐,拉着的货物好似整整一座山,也泰然自若,毫不吃力,似乎拉车比不拉车还要轻松些。然而现在,让人奇怪的是,如此大的一辆大车却套着一匹又小又瘦、黑鬃黄毛的农家劣马。以前他经常看到,这种马有时竭尽全力地拉动一车堆得高高的木柴或干草,尤其是当车轮陷入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农夫总是用鞭子狠狠、狠狠地抽打它们,有时甚至痛抽它们的脸和眼睛,看到这种情景,他每次都觉得极其极其悲惨,心酸得几乎痛哭起来,而妈妈总是照旧把他从窗口拉开。然而,这时突然人声鼎沸:从酒馆里走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大庄稼汉,他们身穿红衬衫或蓝衬衫,披着厚呢上衣,大喊大叫,高声歌唱,弹着巴拉莱卡琴俄罗斯民间一种三弦的三角琴。。“上车,大家都上车!”一个汉子叫喊着,他相当年轻,脖子很粗,一张胖乎乎的脸红通通的,红得就像胡萝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车吧!”但应声响起的却是一阵哄笑和叫喊:

“这样一匹劣马拉得动我们吗!”

“米科尔卡,你没发疯吧:把这么一匹小母马套在这样大的一辆大车上!”

“这匹黑鬃黄毛马准有二十岁了吧,哥们!”

“上车,我把大家都送回去!”米科尔卡又大喊起来,并带头跳上大车,拉起缰绳,挺直身子站在大车的前部。“枣红马不久前让马特维给牵走了,”他在车上喊道,“而这匹小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恨不得打死它,免得糟蹋粮食!喂,上车吧!我要让它飞跑!它跑起来像飞一样呢!”他手执马鞭,喜盈盈地准备抽打那匹黑鬃黄毛马。

“唔,上车吧,干吗不上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听见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恐怕有十年没飞跑了吧。”

“它飞腾起来了!”

“别怜悯它,弟兄们,一人一根鞭子,准备抽它!”

“对哇!抽它!”

大伙儿笑嘻嘻的,说着俏皮话,爬上了米科尔卡的大车。上去了五六个人,还可以坐人。于是就又把一个面颊绯红的胖婆娘拉上去了。她穿着一身大红布衣服,戴着一顶镶有小玻璃珠的两角帽子,脚蹬一双女式暖鞋,喀吧喀吧地嗑着花生,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周围的人群也笑不住口,而且说实话,哪能不笑呢:这等瘦弱的小母马竟拉这样笨重的大车,还说要飞跑呢!车上的两个小伙子立即一人拿起一根鞭子,准备帮米科尔卡。随着“驾!”的一声,小母马竭尽全力往前拉车,但它不仅不能飞跑,甚至连迈步都很艰难,只能半步半步地向前挪移,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并且被雨点一样落在背上的三根鞭子抽打得直往下蹲。大车上的人和围观的人群笑得更起劲了,米科尔卡却怒火冲天,狂暴地用鞭子越来越快地连连抽打这匹小母马,似乎他当真认为它会飞跑呢。

“弟兄们,让我也上去!”人群中一个小伙子也来了兴致,大声喊道。

“上车!大家都上车!”米科尔卡嚷着,“它拉得动大家。我要抽死它!”他挥鞭啪啪啪啪地猛抽,气得已经不知用什么打它才能解恨。

“爸爸,爸爸,”拉斯科尔尼科夫叫着父亲,“爸爸,他们在干什么啊!爸爸,他们在毒打那匹可怜的小马呀!”

“我们走吧,走吧!”父亲说,“他们喝醉了,在胡闹,一帮傻瓜:我们走吧,别看了!”父亲想带他走,但他从父亲的手里挣脱出来,情不自禁地奔向小马。但是可怜的小马已经情况不妙。它气喘吁吁,站立了一会儿,又使劲拉车,几乎摔倒在地。

“抽死它!”米科尔卡大喊着,“不打不行。我要抽死它!”

“难道你没有心肝吗,魔鬼!”一个老头儿在人群中说道。

“哪里都没见过,让这样的小马拉这么重的大车。”另一个人补充一句。

“你会累死它的!”第三个人吼道。

“别瞎操心!我的东西!我想咋样,就咋样!再上来几个!大伙儿都上来!我笃定让它飞跑!……”

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声齐发,盖住了一切声音:小母马忍受不了越来越快的抽打,竟开始无奈地尥起蹶子来。甚至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这样一匹瘦骨伶仃的小母马,还想尥蹶子呢!

人群中又有两个小伙子,每人拿了一根鞭子,奔到小马跟前,抽打它的两肋。两人从各自的一边,冲上前来。

“打它的脸,打它的眼睛,瞄准眼睛打!”米科尔卡大叫。

“唱支歌吧,弟兄们!”有人在大车上喊道,于是车上所有的人随声唱了起来。欢乐豪放的歌声轰响着,铃鼓丁零当啷地敲击着,在曲调中还夹杂着口哨声。胖婆娘还在喀吧喀吧地嗑着花生,一边咯咯地笑。

……拉斯科尔尼科夫跑到马儿身旁,又奔到前面,他看见,这些人怎样抽打它的眼睛,而且瞄准眼睛抽打!他大哭起来。他的心怦怦剧跳,眼泪哗哗地往下直流。打马者中有一个人的鞭梢把他的脸碰了一下;他全然没有感觉到,他伤心地绞着双手,大声喊叫,冲向那个对这一切频频摇头并痛加斥责的须发斑白的老头儿身边。一个婆娘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拉开他;当他挣脱出来,又奔向小马。那匹马已经气息奄奄了,但它还是再次尥起蹶子来。

“你他妈见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大吼一声。他甩掉鞭子,俯身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双手握住它的一头,使劲在黑鬃黄毛马的头上挥舞着。

“会劈死它的!”围观的人大喊着。

“会打死它的!”

“我的东西!”米科尔卡叫着,抡起辕木使劲往下打去。一声沉重的打击“嘭”的响起。

“抽它,抽它!干吗不抽了!”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在喊。

于是米科尔卡再次抡起辕木,这全力的一击又重重地落在倒霉的劣马背上。马的整个屁股蹲落地面,但它又跳站起来,向前拉车,它竭尽最后的力气左拉右拖,想让大车转动起来;但有六根鞭子从四面八方一齐抽向它,而那根辕木又已高高地举起,第三次,随即是第四次,沉重而有节奏地落了下来。米科尔卡因为不能一棒致命而气得发疯。

“还活着呢!”周围的人高叫着。

“这就保准倒下啦,弟兄们,它就要完蛋啦!”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大声说。

“干吗不用斧头砍它,一斧头就砍死了!”第三个人叫道。

“咳,别指手画脚啦!让开!”米科尔卡疯狂地大叫一声,他丢掉辕木,又朝大车俯身,拖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喊着,抡起铁棒倾尽全力打向自己那可怜的小马。铁棒“噗”的一声落下,小母马摇摇晃晃了几下,便无力地倒下了,它还想拉车,但铁棒又狠狠地打到它的背上,它跌倒在地,就像四条腿一下子被全部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高叫着,发狂般地从大车上跳将下来。几个同样喝得满脸通红、酒醉醺醺的小伙子随手抓起碰到的东西——鞭子、棍子、辕木,冲向奄奄一息的小母马。米科尔卡站在一旁,用铁棒照准它的背部乱打猛击。马儿伸直头颈,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渐渐死去。

“打死了!”人群中有几个人叫道。

“谁叫它不飞跑呢!”

“我的东西!”米科尔卡喊着,他双手拿着铁棒,两眼充血。他站在那里,似乎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打而深感憾恨。

“唉,这么说,你真的是狼心狗肺!”人群中已经有许多的声音在高喊。

但是,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大叫着,冲出人群,来到黑鬃黄毛马跟前,抱住那僵硬的、血迹斑斑的马头吻了起来,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突然一跃而起,捏紧两个小拳头发狂般地扑向米科尔卡。就在这时,一直在后面紧追他的父亲终于抓住了他,把他拖出了人群。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父亲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爸爸!为什么他们……要把可怜的马……打死呀!”他呜呜咽咽地说,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因此他的话变成叫喊,从他那窒闷的胸膛里直冲出来。

“他们喝醉了,在胡闹,与我们无关,咱们走吧!”父亲说。他用双手紧抱住父亲,但他感到胸口堵得发慌,憋得难受。他试图缓一口气,便大叫一声,却醒了过来。

他全身汗淋淋地睡醒了,头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便惊恐地欠起身子。

“谢天谢地,这只是一个梦!”他感叹着,他坐到一棵大树下面,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不是在发着高烧:做了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他觉得全身疲软无力;心里惊慌不安,郁郁寡欢。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脑袋。

“上帝呀!”他大叫一声,“难道,难道我当真要拿起斧头,瞄准脑袋猛劈,劈碎她的头盖骨……滑行过黏黏的、暖暖的鲜血,去撬锁,偷窃,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浑身沾满血迹……拿着斧头……上帝呀,难道果真要如此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子颤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啦!”他接着想道,又低垂下头,似乎感到万分惊异,“我早已知道,干这件事我会受不了,那么为何直到如今我还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要知道,昨天我就已彻底明白了,我会受不了的……那为何我现在还想着呢?为何我直到如今还没有定准呢?要知道,还在昨天走下楼梯的时候,我自己就说过,这件事是肮脏的,可恶的,卑鄙的,卑鄙的……要知道,只要真正地想着这件事,我就觉得恶心,感到心惊肉跳……”

“不,我会受不了,受不了!哪怕,哪怕所有的这些计划都已天衣无缝,哪怕这个月以来决定实施的这一切,清晰犹如白昼,准确好似算术。上帝啊!即使这样,我毕竟还是下不了决心啊!我定然受不了,受不了!……可为何,为何直到如今……”

他站起身来,惊奇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很诧异自己竟然跑到这里来了,接着便走向T桥。他面白如纸,双眼灼灼发光,浑身筋疲力尽,但他突然间觉得呼吸似乎轻松了些。他感到,已经甩掉了长久以来紧压在身上的可怕的重负,心里倏然变得轻松和平静。“上帝啊!”他祈祷着,“给我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吧,我要摈弃我这个该死的……幻想!”

过桥的时候,他心绪平静、悠闲自在地欣赏着涅瓦河上的风光,欣赏着亮丽的火红夕阳洒下的灿烂晚霞。虽然他十分虚弱,但他甚至没有感到疲累。似乎在他心里脓肿了整整一个月的脓疱,突然间迸裂了。自由,自由了!现在,他挣脱了那些魔法,巫术,蛊惑,魔力,而获得了自由!

后来,当他一分钟紧接一分钟、一个地点紧挨一个地点、一条街紧连一条街地逐一回忆起这段时光和在这些日子里他所发生的一切时,有一个情况总是使他惊讶到迷信的程度,尽管这个情况实际上并不特别异常,但他后来老是觉得,这似乎是冥冥中天数注定的。

这个情况就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也无法对自己解释,那时劳累过度、疲惫不堪的他,最好是抄近路或走直路回家,可他为何还要纯属多余地绕道干草市场回去呢?虽然绕路不多,但显然是多此一举。当然喽,他回家时常常记不住走过的街道,这样的事已经有几十次了。但究竟为什么,他总是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在干草市场(他甚至无须经过那里)的那次相遇,那次对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极其偶然的相遇,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现在这个时刻、这一分钟,而且恰好是他处在那种心境和那种状态下的时候?只有在这种境况下,这次相遇才能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决定性的、无法逆转的影响。这次相遇就像是早已特意在等候着他。

当他经过干草市场时,刚好是九点钟左右。所有摆摊的、挑担的、开大小店铺的商贩们正纷纷在关门落锁、捡货收摊,像他们的买主一样,各自回家。在楼房底层开设的那些小吃铺附近,以及在干草市场上那些房子的臭烘烘、脏兮兮的院子里,特别是那些小酒馆旁边,拥挤着形形色色的、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穿得破破烂烂的穷人。当拉斯科尔尼科夫漫无目的地出来溜达的时候,首选的是这些地方和附近的所有胡同。在这里,他那身破衣烂衫不会招惹任何高傲的关注,穿着可以随心所欲,而不怕引起任何人的难堪。在K胡同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小市民和一个娘儿们(他的妻子)摆着两张货桌,卖的是:针线,带子,印花布头巾等等物品。他们也准备回家,但是他们耽搁了一会,因为要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聊天。这个熟人就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或者就像大家那样直呼她为莉扎薇塔,她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夫人、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尔尼科夫还到老太婆那里抵押过一块表,并且进行了试探……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所有情况,而她,对他也多少了解一点。这是一个个子高高、反应迟钝、胆小怕事、性格柔顺的老处女,几乎像个白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白痴”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痴呆”,而是指心地纯洁、性格憨厚,典型代表就是其长篇小说《白痴》中的男主人公梅思金公爵。,她已三十五岁,却是自己姐姐的十足的奴隶,起早摸黑地为姐姐干活,见了姐姐就吓得浑身发抖,甚至还老挨姐姐的打。她拿着包袱,沉思般地站在小市民和他的婆娘跟前,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话。那两口子正在热情非凡地向她解释着什么。当拉斯科尔尼科夫忽然看到她时,陡然被一种类似震惊的奇怪感觉所攫住,虽然这次相遇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最好自己决定。”小市民大声说道,“您明天来吧,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

“明天?”莉扎薇塔拖长了声音、若有所思地说,似乎有点犹疑不决。

“唉,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把你吓成这样!”小商贩的妻子,一个乖巧的娘儿们,开始炒豆般地说了起来,“我看您呀,简直像个幼龄儿童。她又不是您的亲姐姐,又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可什么都要您听她的。”

“对呀,这一次您什么都别给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丈夫打断她的话,“我建议您不用问她准不准,您自己径直来我们这里好了。这件事好处多多。以后您姐姐自己也会明白的。”

“那就来?”

“明天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吧。”

“我们还会烧好茶炊呢。”妻子加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道,口气中依然有点举棋不定,然后慢悠悠地动身走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时已经走过身了,没有听到后面的谈话。他静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走了过去,尽量不漏掉他们的一句话。最初的惊讶不已渐渐地变成了恐怖,似乎有一股寒气掠过他的背上。他了解到,他突然间,意外地、完全出乎意料地了解到,明天,晚上七点钟,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和唯一的伴侣,将不在家,那时,正好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只有老太婆只身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了。他走进自己的屋里,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他什么也不思索,而且完全丧失了思索的能力;他突然全身心都感到,他再也没有思索的自由了,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了,一切都无可更改、突如其来地决定了。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地实现自己的计划,即使他整年整年地等待合适的时机,也未必能指望得到一个比现在这一突然出现的天赐良机更好的机会了。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在动手的前夕,无需进行任何危险的探寻和调查,就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准确无误,尽可能减少风险地确切知道,明天,这个时刻,那个他蓄意杀掉的老太婆,将形单影只地独自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