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偶尔有一次,他似乎醒了,发现这时早已夜色已深,而他也就不再有起来的念头。最后他发现,天色已经明亮如白昼。他仰面躺在沙发上,由于不久前的昏昏沉沉,现在还有点木然呆然。一阵阵骇人心魂、无所顾忌的哀号从街上刺耳地传来,不过,他每天深夜两点多钟都能从自己窗下听到这样的哀号。现在正是这种哀号声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经从酒馆里出来了,”他想,“两点多钟了,”他突然跳起身来,似乎有人从沙发上把他拽了起来,“怎么!已经两点多钟了!”他坐到沙发上,——这时一切都想起来了!眨眼间一切突然都想起来了!
最初一刹那,他认为自己快要疯了。一阵可怕的寒颤控制了他;不过寒颤的原因是热病,当他还在睡梦中时就已开始发作了。现在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冷得牙齿抖动着磕磕直碰,整个身子剧烈地哆嗦着。他打开房门,开始谛听:这幢楼里的一切都已沉沉入梦。他惊异地打量着自身和屋内四周的一切,深感难以置信:昨晚他进屋后竟然没扣上门钩,而且不仅没脱衣服,甚至连帽子也没摘,就径直倒在沙发上:帽子滑落下去,滚在枕头边的地板上。“假如有人进来,他会怎么想呢?以为我烂醉如泥,然而……”他奔到窗前。天已经大亮,他赶忙开始从脚到顶检查自己全身,检查所有的衣服:是否还有血迹?但是这样检查显然不行:因为他冷得直打哆嗦,于是他干脆脱下所有衣服,又整个儿细查了一遍。他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翻了过来,连一根线、一块布都不曾漏过,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又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三遍。但是什么都没发现,似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裤脚磨破的地方吊着的毛边上粘着几点浓浓的凝血。他抓起大折刀,割掉了毛边。看来,再没有什么了。他猛然想起,他从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金器,这一切直到目前还分别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呢!直到目前他还未想到要把它们掏出来藏好!甚至刚才他检查衣服的时候,也不曾想到它们!这是怎么搞的?他立即匆促地把这些东西掏了出来,扔在桌子上。他掏得很彻底,甚至连口袋也翻出来了,以便检查是否还漏存着什么东西,然后他把这堆东西全搬到一个墙角里。就在那个墙角下,有个地方墙纸被撕破了,脱落下来:他立即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墙纸下面的窟窿里。“塞进去了!全都藏得看不见了,钱袋也藏好了!”他得意洋洋地想着,欠了欠身子,麻木地望着那个角落,望着那个更加鼓凸的窟窿。突然他惊恐得全身发抖:“我的上帝,”他绝望地嘀咕着,“我这是咋整的?难道这就叫藏好了吗?难道就这样藏东西?”
的确,他本未打算拿那些金器;他一个劲儿想的只是钱,因此事先并未准备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眼下,眼下我有啥好高兴的呢?”他想,“难道就这样藏东西?我真是神经不正常了!”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沙发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立刻又使他浑身直打哆嗦。他下意识地拉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他大学时代的那件冬大衣,大衣暖意融融,但几乎已经变成破衣烂絮了,他把它盖在身上,一下子就又沉沉入梦,并说起胡话来。他处于昏昏迷迷的状态中。
睡了不到五分钟,他又跳起身来,立即发狂般地奔向那件夏季大衣。“我怎能又睡着了,任何事情都还没做好呢!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腋下的绳套直到目前还没有拆下来呢!忘了,竟然连这等事情都忘了!如此明显的罪证!”他扯下绳套,急忙把它撕得稀烂,塞到枕头底下的内衣里面。“粗麻布碎片无论如何是不会引起怀疑的;看来如此,看来如此!”他站在房间当中反反复复地说,并且聚精会神到头痛地又仔细检查四周,检查地板和所有地方,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了没有?他相信,他的一切,甚至记忆力,甚至正常的思考力,都已离他远去了,这种想法开始难以忍受地折磨他。“怎么,难道已经开始,难道惩罚这就已经降临了?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果然,他从裤脚上割下的那些毛边七零八落地扔在房间当中的地板上,进门第一眼就可看到!“我这是究竟怎么搞的?”他又惊慌失措地高声叫道。
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油然升起:也许,他所有的衣服全都沾上了血,也许还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未曾看见,没有发现而已,因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维零乱……理智不复存在……他突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痕。“啊呀!这么说,口袋上也应该有血迹了,因为我当时是把湿漉漉的钱袋塞进口袋里的呀!”他立刻翻出口袋,——果真如此——口袋的里子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血痕。“看来,我还并未完全丧失理智,看来,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既然我能自己想到此事并醒悟过来!”他欣喜若狂地想,兴高采烈地敞开胸怀深深舒了口气。“不过是热病引起的虚弱,短暂的昏乱。”于是他彻底撕掉了左边裤袋的整个衬里。这时一束阳光照到他的左靴上:从破靴洞里露出的袜子上隐约可见血痕。他脱下靴子:“真是这样!整个袜尖都被血浸透了”;当时他大概一不小心踩进了那摊血……“但是现在该如何处理这事呢?这些袜子,毛边,口袋里子,扔到哪里呢?”
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抓拢到手里,站在房子中间。“扔在炉子里吗?可首先就会搜查炉子。烧掉吗?可是用什么来点火呢?连火柴都没有呀。不,最好是外出找一个什么地方,把它们全都扔掉。是的!最好扔掉!”他又坐到沙发上,重复念叨着,“马上就走,即刻就走,毫不耽搁!……”然而代替这种想法的是,他的头又倒在枕头上;那种难以忍受的寒颤又冷得他浑身发僵;他又把那件冬大衣盖到身上。长久地,在几小时里,他的头脑里幻觉般断断续续地一直想着:“马上就走,毫不耽搁,去到一个什么地方,扔掉这一切东西,以免别人看见,赶快呀,赶快呀!”他好几次想从沙发上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彻底惊醒了他。
“喂,开门呀,你还活着吗?他总是睡不够!”娜斯塔西娅用拳头蓬蓬地敲着门,高叫着,“整天整天,像狗一样,老是睡懒觉!真是一条狗!开不开门呀,都十点多了。”
“也许,不在家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啊呀!这是看门人的声音……他来这干吗?”
他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沙发上。他的心如此怦怦狂跳不已,甚至跳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呢?”娜斯塔西娅反驳说,“你瞧,锁上门的!难道他会把自己给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呀!”
“他们来干吗?看门人干吗来了?真相已经大白了。硬顶着不开门,还是开门呢?玩完了……”
他欠起身子,俯身向前,取下门钩。
整个房间面积如此之小,不用下床就能取下门钩。
果真不错:门外站着看门人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用一种有点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他。他则以一种挑衅和绝望的姿态望了望看门人。看门人一声不吭地递给他一张对折着的、封着深绿色火漆的灰纸。
“传票,办公室送来的,”他把纸递过去后说。
“从什么办公室送来的?……”
“警察局,就是叫你去那里的办公室。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为什么?……”
“我咋知道。要你去,你就去呗。”他凝神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四周,转身向外走去。
“你好像病得很重哇?”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看门人这会儿也闻声回头望了他一眼。“从昨天起就在发烧了。”她又补充一句。
他没有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也不拆看。
“那你就别起床啦,”娜斯塔西娅接着说,她看到他从沙发上挪下双脚,不禁心生怜悯,“病了,你就别去了:又不是火烧眉毛。你手里拿着什么?”
他低头一看:他的右手攥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和撕下来的几块口袋衬里。他就这样抓着这些东西睡着了。后来他想了一下这事,记起是他发烧时半睡半醒,手里紧紧攥着这些东西,就这样昏昏入睡了。
“瞧,他都拿了些啥烂玩意,还带着睡觉呢,就好像带着宝贝一样……”娜斯塔西娅发出一阵病态的、神经质的大笑。他立即把这些东西全都塞到大衣底下,并且双眼定定地直盯着大衣。虽然此时此刻他还不大能进行清晰的思考,但他感觉到,他们对人的这种态度,不像是来抓他的。“然而……警察局呢?”
“喝茶吗?要不要喝?我去拿来;还有啊……”
“不……我去:我马上就去。”他站起身来,嘟嘟囔囔着。
“只管去吧,你下得了楼梯吗?”
“我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看门人后边走了。他立即扑到亮处,查看袜子和毛边:“真有血迹,不过不太显眼;都给弄脏了,有些给磨掉了,并且已经褪了色。谁事先不知道——那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娜斯塔西娅站得较远,也什么都看不出来,谢天谢地!”这时他索索颤抖着拆开传票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搞明白。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传票,要他当天九点半钟去一趟分局局长办公室。
“究竟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呢?我本人从来不曾与警察局发生过任何关系哪!而且为何恰恰是今天呢?”他满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着。“上帝啊,尽快来吧!”他原想跪下祈祷,然而甚至他自己都笑了起来,——并非笑祈祷,而是笑他自己。他赶忙开始穿衣。“玩完就玩完吧,反正都一样!把袜子也穿上!”他突然想到,“在灰尘里多摩擦几下,血迹就无踪无影了。”但他刚刚穿上袜子,又立即憎恶而恐惧地扯了下来。但扯下之后,想到没有别的袜子,又拿过来穿上,——并且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是一种形式。”他灵光一闪般地想道,掠过的只是思想的一小部分,但他却浑身发抖,“瞧,我竟然还是穿上了!最终到底还是穿上了!”不过,笑声迅即变成绝望。“不,我无能为力……”他想。他的两腿抖个不停。“因为害怕。”——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由于发烧,他的头晕晕乎乎,痛得厉害。“这是一个阴谋!他们阴谋诱我入圈套,然后突如其来地使我俯首就擒。”——他走到楼梯上时,还在继续自言自语。“糟糕的是,我几乎处于谵妄状态……我可能漏嘴说出某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来,所有的东西都那样放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而这也许是故意引开他,以便搜查,”这么想着,他就停住了脚步。然而,这时一种悲观失望的情绪和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对死亡的犬儒主义态度突然控制了他,因而他挥了挥手,又继续下楼。
“但愿尽快到来!……”
街上又热得让人难以忍受;这些日子竟然没下过一滴雨。又是灰尘,砖块,石灰,又是小铺子和小酒馆里飘出来的臭气,又是络绎不绝的醉鬼、芬兰小贩和破烂不堪的出租马车。太阳亮铮铮地直刺他的眼睛,刺得他眼睛疼痛,脑袋里天旋地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个患热病的人猛然来到街上,总是会有这种感觉。
走到昨天那条街道的转弯处时,他怀着痛苦不堪、惊慌不安的心情,望了望那条街,那幢房子……又马上挪开视线。
“假如问到了,我也许会说出来。”快到办公室时,他想。
办公室与他的住处相距约四分之一俄里。它刚刚迁到这幢新楼第四层的一套新房子里。他曾经偶尔匆匆去过一次那个旧办公室,不过那是非常遥远的事了。他一走进大门,就看见右边有一道楼梯,一个粗汉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往下走;“看样子,是个看门人;看来,这里就是办公室了。”他瞎猜瞎摸地往上走。他不想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情。
“一进屋,我就跪下,招出一切……”登上四楼时,他想道。
楼梯又窄又陡,污水四流。整个四楼所有住房的全部厨房都朝着这道楼梯大敞开门,而且几乎全天都这么大敞着。因而简直闷热窒人。腋下夹着户口簿的看门人、警察局的信差、前来办事的各色男女,在这里绵绵不断地上上下下,出出进进。办公室的门也是大敞着的。他走进门去,站在前室。某些乡下人模样的总是在这里等候。这里也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此外,这些房间都是用掺有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重新漆过的,那股新油漆的气味直冲鼻子,令人恶心。稍等片刻,他觉得还应往前走,到前面一个房间里去。所有的房间都又小又矮。一种急剧的迫不及待的心情驱使他一个劲地往前走。谁都不曾注意他。第二个房间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的衣着只比他稍好一些而已,他们的样子都颇为古怪。他走到其中一个的跟前。
“你有何贵干?”
他出示了警察局的传票。
“您是大学生?”那人瞅了一眼传票,问道。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看了他一眼,不过显得相当冷漠。这是一个头发极其蓬乱的人,从眼神可以看出他思想僵化。
“从此人嘴里探听不到任何消息,因为在他看来任何事情反正一样。”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
“到那边去,找办事员。”司书说着,伸出手指往前指了一指最后那个房间。
他走进那个房间(按顺序为第四间),里面窄小,挤满了来访者——他们都比前面几个房间的人衣着整洁一些。来访者之中有两位女士。一位身着寒酸的丧服,坐在办事员对面的桌子旁,听他口授写着什么。另一位女士十分丰满,面色紫红,脸上有几颗雀斑,是个仪态万方的女人,衣着颇为华丽,胸前佩戴着一只茶碟般大的胸针,她正站在一旁等候。拉斯科尔尼科夫把自己的传票递给办事员。那人粗粗扫了一眼,说:“请稍候!”便又继续给那位穿丧服的女士口授。
他比较舒畅地吁了口气。“无疑,不是那件事!”他渐渐精神振奋起来,为自己不久前的态度感到羞愧,他试图竭力振作起来,尽量镇定自若。
“稍一糊涂,稍不小心,我就会暴露自己!唉……可惜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他补充一句,“闷死人……头更晕了……理智也……”他感到心绪混乱不堪。他深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他力求做点什么或想点什么,想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这纯属徒劳。不过,那个办事员却使他倍感兴趣:他总是试图根据办事员脸上的表情猜出些什么,摸透其底细。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大约二十二岁,有着一张黑乎乎的、表情丰富的脸,显得大于他的实际年龄,穿着很时髦,像个花花公子,头发在后脑勺上留着分头,梳得整整齐齐,搽得油光发亮,用小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带了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和普通戒指,背心上挂着几条金链。他甚至还对来这里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马马虎虎。
“露意莎·伊万诺芙娜,您坐呀。”他匆匆对那个衣着颇为华丽、面色紫红的女士说,她一直站着,似乎不敢擅自坐下,即使椅子就在她身边。
“Ich danke,”那个女人说着,文静地坐到椅子上,绸衣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那身缀着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衣裙,好似气球一般扩展在椅子周围,占据了几乎半个房间。香气阵阵袭人。不过,那位女士显然感到羞怯不安,因为她占据了半个房间,身上又这样芳香扑鼻,尽管她畏畏缩缩而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但明显地流露出惊慌的神情。
穿丧服的女士终于办完了事情,站起身来。突然,伴着一阵喧哗,一个警官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他每走一步就颇为特别地扭动一下肩膀,他把缀有警徽的制帽朝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那位衣着华丽的女士一看到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喜洋洋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警官一点都不理睬她,而她当着他的面却已经不敢再坐下去了。这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淡褐色的八字胡平平地伸向上唇两边,脸盘小得出奇,不过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无其他特别表情。他有点恼怒地斜眼看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一眼:他那身衣服太破旧不堪了,尽管他的衣着有损他的尊严,但他却依然有着与他的衣着不相称的气派;拉斯科尔尼科夫由于疏忽,太过长久地直盯着他,弄得他甚至发起火来。
“你有什么事?”他大叫一声,他大概惊讶不已,一个衣衫如此褴褛的人在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竟然不曾仓皇失措。
“是要我来的……有传票……”拉斯科尔尼科夫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一件向这位大学生追索欠款的案子。”办事员放下手头的公文,赶忙说。“就是这个!”他把一个本子扔给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指了指本子上的一个地方,“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然而……这样看来,必定不是那件事!”他高兴得颤抖起来。他突然觉得无比的轻松,无法形容的轻松。千斤重担从肩上卸下来了。
“传票上通知你几点钟来呀,先生?”中尉高叫着,不知为何,他越来越感到恼怒,“明明叫你九点钟来,而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接到传票还只一刻钟呢。”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头大声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怒火中烧起来,甚至从中感到某种快乐,“我带病而来,发着高烧,够好的了!”
“你别起高腔!”
“我并没有起高腔,而是很心平气和地说话,是您在对我起高腔;而我是个大学生,绝不允许别人对我起高腔。”
副局长怒火冲天,竟气得最初一刹那说不出话来,只是从嘴里直冒唾沫星子。他从座位上腾地跳了起来。
“请您住——住——住嘴!您这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口出——出——出狂言,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而您不仅起高腔,而且在抽烟,因此,是您轻视我们大家。”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完这句话后,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
办事员乐滋滋地看着他们。性急的中尉显然不知所措。
“这不关您的事!”最后他有点不自然地高声叫道,“现在请您按要求提出书面答复。给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状子告您!您欠债不还!哼,还充什么好汉子!”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早已不再听他说话,他急不可耐地一把抓起状子,赶忙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他向办事员问道。
“这是按照借据向你追索欠款。您理应或者如数还清欠款,并支付诉讼费、欠款罚金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借款,同时做出保证,在还清借款之前不得离开首都,也不得变卖和藏匿自己的财产。而债权人却有权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对你提出控告。”
“可是我……不曾欠任何人的债啊!”
“这已不关我们的事了。有人送来一张逾期未还并且拒付的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呈请追索此款。该借据是您九个月之前写给八等文官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而扎尔尼岑娜寡妇又把它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洛夫,我们就是为此请您来作出答复的。”
“可要知道,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又能怎样呢?”
办事员带着一种宽容、同情而同时又有点洋洋自得的微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初次学习射击的新手:“喂,你现在感觉怎样?”但是现在他哪里顾得上什么借据,什么追索欠款!这等事现在也值得他担一点心,甚至哪怕引起他一丝注意吗!他站在那里,读着,听着,回答着,甚至还自己提问,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机械性的。自我保全的欣悦,从危如累卵中获救的庆幸——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充盈整个身心的感觉,无需预测,无需分析,无需猜想未来和寻找谜底,没有怀疑,也没有问题。这是一个洋溢着自然的、纯动物性的欢乐的瞬间。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雷鸣电闪般的事情。因有人胆敢不恭而深感震惊的中尉,依旧怒火万丈,显然他希望维护自己受了伤害的尊严,于是对那个“衣着颇为华丽的女士”雷电交加地大骂起来,而她,从他一进屋就一直带着傻乎乎的微笑望着他。
“而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色,”他忽然扯开嗓子高声大叫(那位穿丧服的女士已经出去了),“你那里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啊?又是丢人现眼的事,闹得整条街都鸡犬不宁。又是打架斗殴,又是酗酒滋事。你是想进班房吧!我可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可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留情!而你又,又,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色!”
连拉斯科尔尼科夫手里的传票都掉到地上,他惊讶地望着那个遭到无礼痛骂的、衣着华丽的女士;但很快他就悟出了个中奥妙,并且立刻对这件事甚至兴致勃勃起来。他乐不可支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所有的神经都在欢呼雀跃。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关切地说,但立即刹住了话头,以等待合适的时机,因为根据个人的切身经验,要制止这个怒火冲天的中尉,唯有采用强制手段。
至于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士,最初的确被这雷电交加的大骂吓得瑟瑟颤抖;但,怪事一桩:骂得越多越凶狠,她的神态就越发可爱,对那个可怕的中尉笑得也越发迷人。她在原地踏着碎步,一个劲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插话的机会,并且终于等到了。
“大尉先生,我那里没人闹事,也没有打架,”她突然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就像爆豆子一般,虽然俄语说得很流利,但带有浓厚的德国口音,“任何,任何丢人现眼的事都没有,而且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大尉先生,而我是没啥错的……我家可是规规矩矩的,大尉先生,为人处世也是规规矩矩的,大尉先生,我向来,向来不希望发生任何丢人现眼的事。而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后来又要了三瓶酒,后来有一个人翘起双腿,用脚在钢琴上弹了起来,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这实在不成体统,他把钢琴冈次搞坏了,这十分,十分有失风度,我就是这样说的。可是他却抓起一个瓶子,逢人就从背后乱打一气。我赶忙去叫看门人,卡尔来了,他揪住卡尔,对准眼睛直打,还打了亨利埃特的眼睛,我也被搧了五记耳光。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这太放肆了,大尉先生,我就喊了起来。而他打开朝着运河的窗户,冲着窗外像头小猪一样刺耳地嗷嗷尖叫;这真是丢人。怎么可以冲着窗外的大街,像头小猪一样刺耳地嗷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拉走了,这时,的确不错,把他的泽因·罗克给撕破了。当时他高声吵闹,要求曼·穆斯赔偿他十五卢布。大尉先生,我自己付给他五卢布赔偿他的泽因·罗克。这是个野蛮的客人,大尉先生,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一篇长文讽刺您,因为我在所有的报纸上都能发表文章骂您。”
“这么说,他是一个作家啰?”
“对,大尉先生,可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大尉先生,这是一个多么野蛮的客人啊……”
“噢——噢——噢!够了!我早已对你说过了,说过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连忙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已经说过,最尊敬的拉维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中尉继续说,“如果在你那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只要再发生一次丢人现眼的事,那我就要,高雅点说,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见了没有?这么说,那个文学家,那个作家,在‘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里,拿了五卢布作为撕破后襟的赔偿费?滚蛋吧,他们这些作家!”他轻蔑地瞥了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一桩事:吃喝完了,却不想给钱;还说啥‘我要写文章讽刺你们’。上个礼拜,在轮船上也有这么一位,竟然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的尊贵的眷属,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位被从糖果点心店给撵了出来。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代言人,他们就是这么一副德行!……我呸!而你,回去吧!要是我亲自找上门来……到时候你可得当点心!听见了没有?”
露意莎·伊万诺芙娜赶忙礼貌地朝四方团团行屈膝礼,一边行礼一边向门口后退;然而在门口她的屁股却撞在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身上,此人面色坦诚,容光焕发,蓄着一部漂亮、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弗米奇。露意莎·伊万诺芙娜急忙行了个屈膝礼,膝盖都差一点碰到地板了,然后迈着小碎步,一蹦一跳地飞出了办公室。
“又是雷声隆隆,又是电光霍霍,又是旋风,又是飓风!”尼科季姆·弗米奇亲切、友好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又使别人惊慌不安了,又大发雷霆了!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是啊,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气度高贵、毫不在意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样’,而不知怎的说成‘是啊——啊,怎么样——样’),并拿着几份公文,走向另一张桌子,每走一步就姿态生动地扭动一下肩膀,脚迈向哪边,肩膀就扭向哪边,“喏,请看:这位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学生,就是说从前是大学生,立了借据,却欠债不还,也不搬走,债主接二连三地控告他,而他竟还心怀不满,责怪我当着他的面抽烟!自己的行——行——行为下流卑鄙,可您瞧,请您再瞧一瞧他:他现在这副样子多么招人喜欢!”
“贫穷不是罪过,朋友,这算得了什么呢!众所周知,他是个火药桶,受不得委屈。您大概受了什么气,对他有意见,无法控制自己,”尼科季姆·弗米奇回头亲切地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说道,“不过这可是您的不对了:我告诉您吧,他是一个最——最——高——高——高尚——尚的人,但是一个火药桶,火药桶!一点就呼地着火,烈焰轰轰,烧完了——也就没事了!就全都过去了!归根结底,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团里大家就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那是多好的一个团——团——团啊!”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高声感叹着,他虽然还有点余怒未消,但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时间觉得意得志满。
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想向他们大家说几句特别友好的话。
“对不起,大尉,”他猛然转身,对尼科季姆·弗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想想我的境况……如果我有什么失礼之处,我甚至准备向他道歉。我是一个穷困而又有病的大学生,让贫穷给压垮了(他说的就是‘压垮了’)。我曾在大学念书,因为现在无法维持生计,但我会收到钱的……我母亲和妹妹住在某省……会给我汇款的,我……会还清债务的。我的房东是个心肠慈悲的女人,但是因为我丢掉了教书工作,三个多月没付房租,她怒气冲冲,连午饭也不给我送了……而且我完全搞不明白,这是一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但我拿什么还她呢,请您自己评判吧!……”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办事员又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不过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又接下话头说,他并未转身向着办事员,而一直面对尼科季姆·弗米奇,但也尽力试图朝着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尽管那人顽固地装出一副翻寻公文的样子,轻蔑地对他不予理睬,“请允许我也从自己这方面解释一下,我在她那里租住房子已经快三年了,从外省来后就住在那里,从前……从前……不过,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最初我答应娶她的女儿,这只是口头承诺,毫无约束力的……这是一个姑娘……不过,我倒很喜欢她……虽然我并不爱她……简而言之,年轻嘛,我想说的也就是,女房东当时让我赊了不少帐,我在某种程度上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当时太轻率了……”
“先生,根本没人要求你讲这些个人隐私,再说我们也没工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暴而得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但拉斯科尔尼科夫热情似火地抢过话头,尽管他忽然觉得说话十分困难。
“不过请允许,请允许我,多多少少说明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我……虽然再讲这些纯属多余,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是一年以前这个姑娘死于伤寒病。我仍然作为房客住在那里,而女房东刚一搬到现在这个住处,就对我说……并且是友善地对我说……她始终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不过问我是不是愿意给她签写一张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她认为这就是我的全部欠款数目。请允许我想一想:她正是这么说的,只要我给她签写这张借据,她就又会赊账给我,赊多少都随我的便,而且不管任何时候,无论任何时候,从她那方面来说,——这是她亲口说的,——她都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她的欠款……可是瞧,现在,正当我失去了教书工作,连饭都没有吃的时候,她却来追索借款……现在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所有这一切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都与我们无关,”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粗野地打断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答复和保证,而您在那里的罗曼史和悲剧性事儿,跟我们毫不相干。”
“唔,你真是……残忍……”尼科季姆·弗米奇喃喃地说,他坐到桌子旁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他有点感到愧疚。
“您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问道,不知怎的口气相当粗暴。
“我口授,您写。”
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在他进行了一番自我表述之后,办事员开始对他更不客气,更加不屑一顾了,不过,奇怪的是,——他突然觉得,无论谁的意见都一律无足轻重了,而这种变化不知怎的是在转眼之间、在一分钟里发生的。假如他愿意稍作思考,他定然就会感到惊讶,一分钟以前他怎么竟然那样和他们说话,甚至硬要以情动人?而这种情又从何而来呢?相反,假如现在挤坐在这个房间里的并非这两位局长,而是他的心心相印的朋友,他也看来找不出一句体贴的知心话来对他们说,他的心突然变得万念俱灰了。他突然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心里滋长着一种阴郁的情绪,痛苦地感到自己孤独到了极点,完全无依无靠。突然使他感到内心难受的,既非他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面前流露真情的卑劣,也非中尉对他那种洋洋得意的可鄙。啊,他自己的卑劣行径、这一切的傲慢自大,还有中尉、德国女人、追索欠款、办公室,等等,等等,这一切现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此时他即使被判处火刑,那么他也会全然无动于衷,甚至未必会集中注意力听完宣判。他的内心出现了某种完全未曾体验过的、十分新鲜的、出乎意料的而且从未有过的变化。并非是他理解到,而是他分分明明地感觉到,全身心都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刚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甚至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办公室里的这些人进行申诉了,即使他们都是他嫡亲的兄弟姐妹,而并非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多么走投无路,他也完全无须去向他们倾诉;在这一瞬间之前,他还从来不曾亲身体会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而且最令人痛苦不堪的是——这与其说是一种意识,一种理解,倒不如说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是他迄今为止的生活中体会过的所有感觉中最为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在此情况下这种答复的通常格式,即本人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时(随便写个日子)偿还,决不离开本市,既不变卖财产,也不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您连笔都握不住了。”办事员惊奇地凝视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您病了?”
“对……头晕……请继续说!”
“已经完了;签字吧。”
办事员收起书面答复,又忙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退还了笔,但他没有站起身来,离开此地,而是用两个胳膊肘撑住桌子,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似乎有人正在朝他的头顶钉一枚钉子。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溜进他的心里:立刻起身,走到尼科季姆·弗米奇面前,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讲给他听,决不遗漏一个细节,然后和他一起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种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致他已经站起身来,准备付诸行动了。“是否再考虑哪怕一分钟?”脑海里又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不,最好还是别再费神,赶快卸掉这副千斤重担吧!”但突然他又木偶般站着一动不动了:尼科季姆·弗米奇正在情绪激昂地同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谈话,飞进他耳里的是下面这些话:
“这绝不可能,两人都应释放。首先,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推想推想:如果这事是他们干的,那他们干吗还去叫看门人?是自己告发自己?或者是耍花招? 不,真是这样,那可就狡猾透顶了!最后,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大门的时候,两个看门人和一个女人在门口看见过他:他和三个朋友走在一起,恰好在大门口跟他们分手,他曾当着朋友的面向看门人打听住址。喏,假如他心怀不轨,他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在去老太婆家之前,在楼下一个银匠那里坐了半个小时,直到八点差一刻才离开他家,上楼去找老太婆。现在,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的自相矛盾是怎么出现的呢:他们自己深信不疑地供称,他们敲过门,而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后,等他们和看门人一起上去时,门却开着了,门怎么开了呢?”
“症结就在这里:凶手必定待在屋内,从里面扣上门钩;如果不是科赫蠢里蠢气,自己下楼去找看门人,一定会当场捕获凶手。而他正是利用这个当儿成功地溜下楼去,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科赫双手画着十字说:‘要是我留在那里,他定会跳出来,用斧头劈死我。’他还打算为此去做一次俄罗斯式的感恩祈祷呢,嘿——嘿!……”
“那么谁也没看见过凶手吗?”
“唉,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诺亚方舟啊!”在自己座位上细心倾听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已经明朗,事情已经明朗!”尼科季姆·弗米奇激动地重复着。
“不,事情还一团漆黑呢。”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最终定论般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向门口走去,然而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边有个人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盛满了黄澄澄的液体,尼科季姆·弗米奇站在他的面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您这是怎么回事,病了吗?”尼科季姆·弗米奇十分尖锐地问道。
“他刚才签字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握不住呢。”办事员说道,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看起公文来了。
“那您早就生病了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从自己的座位上大声问道,他也在翻阅公文。当然喽,病人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也去看过他,但病人刚一苏醒,他就立即走开了。
“从昨天起……”拉斯科尔尼科夫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么昨天出过院子吗?”
“出过。”
“病了吗?”
“病了。”
“几点钟?”
“晚上七点多。”
“那么,请问,去哪里了?”
“逛街。”
“简洁,明晰。”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回答语气生硬,句子也不完整,脸色像白手帕那样雪白,但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灼灼的目光下,并未垂下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
“他站都快站不稳了,而你……”尼科季姆·弗米奇说道。
“没——啥——事!”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用某种有点特别的口气答道。尼科季姆·弗米奇原本打算再说点什么,但看了一眼那个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办事员,便住口不言了。大家突然都默默无语了。真是奇怪。
“哎,好啦,”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最后总结般地说,“我们不耽误您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出门去。他刚一出门,还能一清二楚地听见,里面又突然热闹非凡地谈论起来,其中最响亮的是尼科季姆·弗米奇那表示疑问的声音……来到街上,他完全清醒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就会来搜查!”他一边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一边反复自言自语着;“这些强盗!起疑心啦!”不久前的那种恐惧情绪又从头到脚彻底控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