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暴露文学的典范
(代译序)
柳鸣九
《娜娜》是左拉家族史小说的第九部,早在写作《小酒店》的时候,左拉就已经有了写《娜娜》的意图,这种意图甚至对《小酒店》的写作也有所冲击。1878年8月,他在给福楼拜的信里,宣告“我刚完成了《娜娜》的提纲”,此后,他又进一步搜集了素材与资料。小说尚未最后完成,即开始在《伏尔泰报》上分期刊载。由于题材的特殊,并涉及了当时上流社会的丑闻,小说一开始发表,就在巴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同时也遭到了不少嘲骂。1880年初出版后,大为畅销,发行量达五万多册,并且连续再版了十次。
娜娜是《小酒店》男女主人公古波与绮尔维丝的女儿,从十五岁起,就浪荡街头,沦为下等妓女。小说开始的时候,她被低级剧院的经理博德纳夫捧上游艺剧场的舞台,主演一出庸俗下流的歌剧《金发爱神》。尽管她毫无艺术才能,演唱极为笨拙,但她裸体的色情表演却赢得了狂风暴雨般的掌声,使得观众迷离心醉。她轰动了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淫徒色鬼纷纷麇集在她的门下,竞相争宠,她与这些绅士们周旋的同时,仍到妓院中去卖淫。不久,她得到了银行家斯泰内的供养,俨然是一个上流贵妇住在斯泰内专为她购置的郊外别墅里,而在这别墅的卧室里,她又开始接待未成年的资产阶级小少爷乔治·于贡与朝廷大臣缪法伯爵。斯泰内陷于经济困境后,娜娜抛弃了他,转向了缪法伯爵,但缪法伯爵并没有给她多少经济上的实惠,加以她又爱上了丑角演员冯丹,因此,对缪法的缠扰不休极为厌烦,在狂怒之中,向他揭发了他自己家庭里的丑事,他夫人与新闻记者福什里的奸情,一脚把他踢开。
娜娜对冯丹的爱情专注而狂热,她拒绝了其他男人的追求,与冯丹生活在一起。之后,她受尽了冯丹的盘剥、虐待与殴打,迫于经济困难,她再度沦为流娼,生活相当悲惨。游艺剧场排演《小公爵夫人》时,她又被邀约扮演其中的荡妇,她却渴望演正经的女人,她通过与缪法伯爵恢复关系,怂恿他买下公爵夫人的角色由她扮演。从此,娜娜在缪法伯爵的供养下,过着像王妃一样阔绰奢华的生活,但她并不忠于缪法,对巴黎那些有钱男人,她一概来者不拒。钱财像流水般涌进她家,又被她像流水一样花费掉。她达到了虚荣的顶点,简直“成了巴黎的王后”。她的色情与淫乱,使上流社会那些绅士迷醉不能自拔,她的家成为一个深渊,“一个又一个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和肉体,甚至他们的姓氏,被它吞没了,连一点粉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少男人为她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一天,娜娜突然失踪,传闻她到了非洲与俄国,又得到了当地王公贵族的宠爱,她从俄国带回大量的钱财,但她一回到巴黎,就从她儿子那里染上了天花,不久就烂死在旅馆里,这时,正是普法战争的前夕。
这部长篇具有尖锐的揭露性,是暴露文学的一个成功的典型。作者力图通过娜娜的沉浮兴衰,表现第二帝国时期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糜烂,暴露娼妓社会所赖以存在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淫乱与腐朽。
正如《卢贡-马卡尔家族》其他的一些作品那样,《娜娜》同样具有风俗画的性质,左拉在这部作品里,着意以各种生活场景,构成第二帝国社会生活的一个特定方面的风俗画,即资产阶级社会享乐腐化风气的风俗画:剧院里老鸨穿梭往返,演出与拉皮条同时进行;大街小巷、饭店酒馆色鬼淫娃不断出没;巴黎布洛涅森林成了人肉市场;荡妇的住所,男女混杂,饮宴通宵达旦;郊外大道上,娼妓与绅士成群结队,喧闹成一团;权贵人物的府第里,舞会上奏着下流的乐曲;赛马场上竟出现了对妓女顶礼膜拜的场面……这是第二帝国时期一片耽于肉欲与淫乐的疯狂景象,左拉在进行描写的时候,既带有自觉地进行暴露的意图,又灌注了自己无情的嘲讽,因而使得他笔下的这些图景,成为了辛辣的讽刺画。
对游艺剧场的描写,就是这种讽刺图景中出色的一例。左拉在某种程度上,把这个剧场表现为巴黎下流堕落生活的一个缩影。这个低级下流、充满乌烟瘴气的所在,竟充斥了巴黎政界、文艺界、经济界的要人和上等妇女,“这是奇特地聚集于一堂的一批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天才,却受到形形色色的恶癖戕贼”,他们都受一种隐秘的耽于淫乐的低级趣味的驱使,来到这里,以观赏戏剧为名,寻找色情刺激。左拉第一次在法国文学中揭示了资产阶级的淫糜之风如何渗透到公共文化生活中,使文艺娱乐糜烂变质成为了色欲的工具。娜娜主演的《金发爱神》虽以希腊神话为题材,但除了胡闹就是裸体表演,是“嘲笑整个宗教,使诗意一扫而光”,“对神圣事物不予尊敬的狂热”与胡编乱造的淫秽剧情,使得“史诗的传说遭到践踏,古人的形象尽被歪曲”,观众却都泰然地认为这是高雅的娱乐,并在娜娜的色情表演前狂热到极点。如果说,舞台上演出的是庸俗下流的节目,台下扮演的则是丑恶的巴黎的真实戏剧,舞台上的女演员在台下就成为了妓女,女歌手就是有钱人公开的姘头与外室,观众三三两两,处处可见三角关系:丈夫、妻子与情夫,王公权贵不惜丢失体面,出入后台,跟着裸体女演员打转,在这里,不是公开的卖淫,就是隐秘的通奸,这个剧院厚颜无耻的经理直言不讳地承认:“就说我的妓院吧。”
在《娜娜》中,左拉着意暴露的并不是一般社会风气的腐败,而是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糜烂。在这里,人物的身份各有不同,从资产阶级的浪荡子到宫廷中的权贵,性格互有差异,有的道貌岸然,有的厚颜无耻,但所有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即疯狂地追求色欲,生活糜烂透顶。左拉一一勾画出他们丑恶的脸谱,给他们安排下种种不光彩的下场:乔治·于贡是一个尚未成年的资产阶级少爷,被娜娜在《金发爱神》中的表演煽起欲火之后,日夜受到煎熬,他不务正业,狂热地耽于淫欲,直到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为娜娜自杀而死;他的哥哥菲力普·于贡,受母命来管教乔治,企图把乔治从娜娜身边拉开,但自己一见娜娜,就与这个尤物勾搭上了,为了她不惜贪污公款,最后案情败露,被捕入狱;旺朵夫伯爵更是疯狂纵情声色的典型,他出身名门,拥有大量产业,在穷奢极欲的享乐中,挥金如土,为了赛马,他在养马上耗费的钱财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在皇家俱乐部所赌输的款子,数目也大得“叫人咋舌”,他每年要更换一个情妇,每个情妇都要花掉他一份巨大的地产,他在如火如焚的邪游里,逐渐耗尽了他的巨额财产,而他的脑子也早已被赌嫖耗干,开始有点神经错乱,他为了娜娜挥霍掉剩余的一笔钱之后,不得不在赛马中作弊,因而身败名裂,最后放火把自己烧死;拉·法卢瓦兹也是这类人的一个典型,他“醉心虚荣”,“早就盼望毁在娜娜手里,以便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风流人物”,于是,把他所继承的全部遗产都扔掷在娜娜这个无底洞里,最后他被债务压碎,不得不从巴黎消失了;资产者色鬼斯泰内作为银行家是狡猾精明、神通广大的,他善于刺探经济情报,在交易所里投机倒把、兴风作浪,他还在阿尔萨斯开设炼铁厂,在他残酷的剥削下,工人“个个一身臭汗,肌肉绷得紧紧的,听得见骨头嘎嘎响,没日没夜地拼命干”,他的银行更是一个贪婪的怪物,“所有男人们的积蓄,投机家的金镑,穷人们的小钱”,全都被它吞食,但他一到娼妓荡妇面前,就成为了痴呆傻瓜,任凭她们欺骗盘剥,因此,他的下场同样不妙,以彻底破产而告终。这些资产阶级男人,在文学人物画廊中,都属于《贝姨》中于洛男爵的系列,他们都是色情偏执狂,被情欲控制、被荡妇左右而陷入绝境,走向毁灭。
如果说,左拉在一些资产阶级色鬼身上突出了那种不计一切后果的疯狂的话,那么,他在另一些资产阶级人物身上,则突出了那种在淫逸生活中形成的卑劣。这种人物把对肉欲的追求与自己的现实利害结合起来,以冷静的资产阶级利己主义引导着淫行,并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达盖内与福什里就是这种人物的代表。达盖内原来也是一个资产阶级浪荡子,娜娜的旧情人,曾经为了追求女人花费过三十万法郎,后来不得不到交易所混日子,为了摆脱“连一个小钱也没处去借”的困境,他企图向拥有大量财产的阔小姐求婚,虽然缪法伯爵的这个女儿貌丑不堪,当他一时达不到目的时,就在枕边向娜娜提出了要求,与她达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娜娜对被她玩弄于掌上的缪法伯爵施加了影响,促成了这桩婚事,而在婚礼的那一天,达盖内果然把新婚的妻子抛在一边,先投入了娜娜的怀抱表示“酬谢”。福什里是一个以新闻记者为职业的文痞,颇有一点舞文弄墨的本领,但全身都是邪气,正如小说中一个人物所说的:“他可是更卑鄙,和女人套近乎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地位。”一开始,他就以淫邪的眼光,窥察缪法伯爵夫妇之间的隐私,一旦发现隙缝,稍有机会,即乘虚而入,他几乎是带着通奸的预谋介入了缪法伯爵的家庭,成为了伯爵夫人的情夫,使得这位夫人为了逢迎他而极尽奢华之能事,甚至变卖掉自己继承的遗产以维持两人的享乐生活。对于娜娜,福什里既刁钻,又贪色,他以讽刺的笔调在剧评中嘲笑娜娜的演技,然而对娜娜的色相又做肉麻的恭维;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刻薄的文章,含沙射影嘲骂娜娜。然而,这又不妨碍他不久以后成为娜娜卧室里的客人。最后,他对缪法伯爵夫人感到了厌倦,就完全将她抛弃,再又介入米尼翁的家庭,成为歌女罗丝的情夫,并且“像个家主似的”住在这对夫妇的家里。达盖内与福什里这两个人物,是放荡无行、卑劣无耻的资产阶级青年拆白党的典型,在文学史上,是莫泊桑笔下的杜洛华的兄长,他们共同开辟了十九世纪文学中“漂亮朋友”这一个著名的人物系列。
左拉在《娜娜》中暴露之无情、讽刺之辛辣,莫过于对第二帝国时期的两个资产阶级权贵人物德·舒阿侯爵与缪法伯爵,舒阿侯爵是政府的顾问,缪法伯爵则是皇后的侍臣,他的妻子伯爵夫人就是侯爵的女儿。当他们一家出现在游艺剧院的时候,似乎不愧是名门世家的显贵,国家社稷之栋梁,面对着娜娜的表演,表情严肃,道貌岸然,然而,第二天,却正是这两位国家的要员,不惜屈尊,双双来到这个娼妓的家里。这个场景,无疑是左拉小说中最富有讽刺才情的描绘。这一对翁婿明明是显贵的大人物,却谦称“本区济贫所成员”,明明是为了淫邪的目的来结识一个下流的娼妓,却自称是为了“三千多穷人”前来向“一位大艺术家”募捐。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拥有巨额财产的慈善家,居然从娜娜手里募走了五十法郎,而这笔钱正是她刚到街上卖了一次淫所得的。
随着情节的发展,左拉把这两个人物的面目与性格更加充分地暴露了出来。德·舒阿侯爵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色鬼,其下流的程度几乎像一个低等的动物。由于长期的荒淫生活,他早已衰老不堪,但他仍然出入下流场所,他追逐娜娜一时没有得手,就不惜用巨金把一个妓女的小女儿买来当作玩物。他的女婿与娜娜的关系在社会上张扬开后,他竟然以“怕缪法伯爵的行为玷污他的名声”为借口而与之公开断绝来往,并且以卫道者的姿态愤怒地声称:“对某些错误就是不能宽容……社会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姑息错误,而正在走向深渊。”但不久,缪法伯爵却撞见他在床上像一堆残骨摊在娜娜的怀里。这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场面,其丑恶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左拉如此无情地展示出来,正表现了他对第二帝国时期腐朽的统治阶级的厌恶。
同样,左拉对缪法伯爵也有类似的厌恶,只不过在描绘这个人物的时候,带有更大的鄙视。这个拿破仑三世朝廷的大臣,迷恋上娜娜后,疯狂地在淫欲的泥坑里沉沦,他把家庭抛在一边,给福什里以可乘之机,他得知自己的妻子与福什里的奸情后,由于怯懦不敢捉奸,他在福什里门外游荡、守望了半夜的那一节,是左拉笔下很富有揶揄情趣的篇章,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在娜娜成为他的外室以后,他不仅消耗了大量财产保证娜娜奢侈挥霍的生活,而且在娜娜的操纵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娜娜的姘头达盖内,在娜娜肮脏的交易里成为了一个可悲的角色。更为悲惨的是,他为了不失去娜娜,还听从她的要求,在掌握了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反倒认可和容许自己的妻子与福什里的关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福什里握手言和,把自己大臣的尊严、世家的光荣、丈夫的体面全都扔在娜娜的脚下,成为社会上的笑料。小说中有一个场面是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缪法在娜娜面前装畜生,让娜娜把自己当马骑,当狗打,还按娜娜的命令在自己的徽号与勋章上践踏,这个场景集中地表现第二帝国的栋梁堕落到了何等地步,正如小说中一个妓女所说,“许多伟丽的上流人物,比平常人放纵得更显出猪形”,或者就像冯丹所说的,“所有道貌岸然的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更有意义的是,左拉在赛马的那一章中,安排了皇后、缪法伯爵以及苏格兰王子出现在看台上的细节,并且让娜娜针对这些至尊至贵的人物,含沙射影地骂了一通:“他们下层肮脏不堪,上层也肮脏不堪,从上到下,圈里圈外,都肮脏不堪”。直接揭露了第三帝国的最高层。
如果说,左拉对缪法伯爵的描写仅限于漫画式的暴露,那显然是不够的。通过这个人物,左拉提出了一个有普遍社会意义的现实问题,即天主教国家中资产阶级家庭解体的问题。恩格斯曾经指出:“法国小说是天主教婚姻的镜子。”而在反映了资产阶级社会中天主教婚姻不合理的小说中,《娜娜》无疑是描绘得较为充分的一部代表作。它通过缪法伯爵家庭的变化,不仅表现了天主教婚姻的弊端,而且表现了这种道貌岸然的婚姻必然会糜烂到什么程度。在小说里,左拉特意描绘了缪法家的两个场面,即第三章缪法家的沙龙聚会与倒数第三章缪法家的舞会,两者遥遥相应,形成强烈的对照,正标志着缪法家惊人的变化。缪法伯爵的父亲是位将军,曾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拿破仑三世政变后,他家又开始得宠。缪法从小深受天主教教育的熏陶,他每天都要进忏悔室,还要定期斋戒。结婚后,天主教禁欲主义也统治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他家的每个地方都无不打上禁欲主义的烙印,房子“死气沉沉,又高又黑,像修道院一样阴郁”,客厅里充满了一种带宗教气味的冰冷的尊严,陈设刻板,拘泥成法,来到这里的客人,是上流社会里道貌岸然的人士,谈话严肃而沉闷,始终还有一个专门维护缪法家宗教感情与纯洁性的精神导师、某个教堂的教会委员在座。在天主教婚姻的关系中,缪法伯爵夫妇外表上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内心却都窝藏着炽热的欲火,在《金发爱神》一阵淫靡之风吹拂下,这个天主教道德的家庭就迅速风化了,其结果就是天主教婚姻经常有的那种情况:“丈夫得到了绿帽子”。在第三章缪法伯爵家沙龙聚会中,福什里已经在伺机而动,不久,他果然达到了目的,缪法伯爵夫妇天主教婚姻在瓦解与糜烂,由于缪法伯爵本人的堕落而愈演愈烈,不可收拾;表现在倒数第三章中,缪法伯爵的家整个变了样,那是因为伯爵夫人为了逢迎自己的情夫、追求淫逸享乐的生活方式,竟把原来充满肃穆的宗教空气的家,改建得像“香料密糖面包集市”,这里的舞会上播放着《金发爱神》中轻浮而下流的调子,把原来世家的尊严吹得一干二净,而正是在这个场合,缪法伯爵在不贞的妻子面前,与她的情夫握手言欢。后来的事情比这更糟,伯爵夫人被福什里抛弃后,又疯狂地追求别的情夫,甚至与下等人私奔,在外边经历了种种放荡的生活后才回到家里。这是左拉对天主教婚姻的糜烂性的无情暴露,以道德外衣为掩盖的资产阶级家庭婚姻,竟糜烂到如此程度,确乎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娜娜》是法国文学中最详尽地描写了娼妓生活的作品。在这里,出现有形形色色的娼妓,从高级的交际花、被供养的外室、歌女、演员,直到低级的流娼。小说通过表现她们的兴与衰、放荡与希求、奢侈与穷困、得意与辛酸,全面反映了娼妓的生活习俗、社会关系、经济状况、心理状态,对以统治阶级为生存条件的娼妓社会这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脓疮,提供了一份形象的材料,有助于读者认识与了解资本主义社会与资产阶级的腐朽。在所有的娼妓人物中,女主人公娜娜当然居于中心地位,左拉不仅描写她的生活与经历,而且注意刻画她的心理,不仅表现她性格与行为中娼妓职业所必然带来的那些庸俗、轻浮、放荡、无耻、奢侈、挥霍等缺陷,而且展示了她作为出自社会下层的女子所具有的某些可取的特点。而左拉之所以这样做,又是为了对比地揭示那些上流社会的衣冠禽兽在某些方面并不如这个下流的荡妇。在左拉的笔下,虽然娜娜身上很少有纯正的感情,但她对自己的儿子小路易却保持着深挚的母爱;虽然她沉溺在享乐的脂粉生活里,但却向往乡间的淳朴而健康的生活;她与那些追求放浪形骸、乐此不疲的资产阶级绅士也有所不同,还讲究一点体面,对这些绅士把她的宴会糟蹋得不成体统而感到愤怒;她在被人玩弄同时又玩弄人的生活中,有时也发出“我要别人的尊重”的痛苦的喊声;她并不甘心在舞台上老扮演放荡的女人,而渴望扮演正经高贵的妇女;在实际生活里,她看透了上流社会中那些绅士与太太表面上一本正经、骨子里糜烂透顶,自认为不像她们那样虚伪而甚至有一种优越感与排我的态度,她直率地宣称“脏猪,我比你干净得多”;与资产阶级鬼蜮心肠的世道相比,娜娜毕竟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她希望人与人“永远和睦”,不要算计与谋害,她心肠很软,“连苍蝇都不曾打死一只”,她也很容易动同情心,即使是对她所厌烦的人物如缪法伯爵;她在与冯丹的共同生活中,表现了从良向上的意志,也表现出慷慨与自我牺牲的品德,但是禽兽一般的冯丹与肮脏的生活,却又逼得她回到了老路。而经过这样的反复,她以变本加厉的玩世不恭来对付那些来玩弄她的资产阶级绅士时,她作为妓女的腐蚀性与祸害性就更加触目惊心了。面对着这些男人的破产、入狱与自杀,娜娜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她倒的确道出了事情的根本原因:“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事情明明是男人要求干的,却要臭骂女人……没有他们使我变成现在这样,我会进了一家修道院,天天向仁慈的天主祷告,因为我一直是信仰宗教的。”左拉对娜娜的这些描写,既使得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真实的性格与一定的心理深度,又揭示了万恶之源并不在于某个带有破坏性的妓女,而是资产阶级社会所需要的娼妓制度。
在《娜娜》中,左拉自然主义的描写有时不免流于繁琐,如娜娜如何梳妆、娜娜家宴的席次,等等,但毕竟还是展现出了一个个真切的生活场景。其中对游艺剧院前台后台的细致描写,可说是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剧场设备、条件、气氛、情景的一份详尽的文学资料。其他如对缪法伯爵家舞会的描写也相当出色,各种人物在其中穿梭出现,他们的性格继续在这里深化,情节也在这里进一步发展。由于左拉在《娜娜》中是以批判的态度处理丑恶的社会生活题材的,他的自然主义描绘在进行暴露的时候,往往达到极为强烈的效果,他笔下的资产阶级人物的丑态有时近乎低级动物,最突出的一例就是缪法撞见他的岳父在娜娜房间里的场景。对于小说中人物的肉欲与淫乱,左拉的描写有一定的节制,他避免对性生活做具体的描写,但是,他从自然主义的观点出发,强调娜娜由于父祖辈酒精中毒的遗传,在生理上与神经上形成了一种性欲本能特别强旺的变态,因而在描写中,过多地渲染了娜娜的“色欲的光波”“肉之魔力”“性欲的火焰”,对娜娜的淫乱生活也有一些不必要的描写,如她与萨丹的同性恋等,这些形成了小说明显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