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像克莱德那样对这个天地那么陌生的人,这次荒唐行为的结果,影响会有多么大,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虽说他那强烈的好奇心和欲念终于把他引到了那么一个地方,使他屈服了,可是由于他早已熟悉的那些道德观念和他所特有的那些审美观念上的禁忌思想,他还是不能不认为那次的事确实是堕落和邪恶的行为。他的父母布道的时候说过,这些事全是下流可耻的,这个说法大概是很对吧。可是事后想来,那次猎奇和那个天地,对他来说,的确是闪烁着世俗的美和粗鄙的魅力的光芒。在别的更有趣的事情把这种印象冲淡以前,他一回想这番经历,便不能不觉得这毕竟还是相当有趣,甚至相当快乐的。
此外,他老在想,现在既然能挣那么多钱,他就不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他不愿意再去,那就不用去了,不过也许他还可以到另外一些并不那么下流的地方去,到高尚一点的地方去。像前次那样跟着那么一伙人去,他是再也不干了。要是有办法,不妨在什么地方单独找个姑娘,像他看到西勃林和道尔所结交的那类姑娘。因此他虽然对前晚的事情有种种不安的念头,却很快就对这种新的欢乐的源泉上了瘾,不过并非对那初次寻欢作乐的场面感到满意罢了。要是办得到,他一定要像道尔那样,到什么地方找个不受礼教约束的姑娘,把钱花在她身上。而且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即使他还没有机会能搞到充分的钱来满足他的愿望,他就已经跃跃欲试了。
不过当时有一件事情使克莱德感到更有趣,更称心:赫格伦和拉特勒虽然觉察到克莱德心中隐藏着的优越感,甚至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对他很感兴趣,想拉拢他,不论有什么寻欢作乐的打算,总想把他拉扯进去。事实上,在那第一次猎奇行动以后不久,拉特勒便把克莱德请到他家里,克莱德一看就知道拉特勒家里的生活跟他家里的情况大不相同。在格里菲思家里,一切非常严肃而拘谨,全家人都安安静静,显示出身受清规戒律束缚的人们的气氛。而在拉特勒家里,情形却差不多完全相反。跟拉特勒住在一起的母亲和妹妹并不是毫无道德信念的人,不过她们却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她们对生活的态度开明得多,在道德家看来,也就是说随便得多。他们这家人不论对道德或是对品性方面,都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方针。因此拉特勒和那比他小两岁的妹妹路易丝,都可以随意自由行动,用不着仔细考虑。不过他妹妹幸而生来很机灵,很有个性,不肯随便跟人家瞎搞。
最有趣的是,克莱德虽然因为有些教养,对这一切情况多半有些看不上眼,可是那种充满本色的生活方式和不受拘束的情景却还是使他有些向往。跟他们这些人往还,他至少不必像过去那样顾虑重重,尽可以随意到哪里去,随意做什么都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再说,他对那些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们究竟有多大吸引力,他一向总是没有把握,不免有些神经紧张,现在他却心中有数了,这是特别使他高兴,使他开窍的,也可以说是使他或多或少地从精神负担中解脱出来了。因为直到此时此刻,虽然赫格伦他们那些人最近带他去平生第一次参拜了那情欲的庙堂,他却仍然认为自己与女性周旋是没有什么本事,没有什么魅力的。只要一接近女人,就使他产生退缩的心理,不禁胆寒心跳;一般年轻人从容谈话和随意调笑的本领,即使他生来也有一点,可事到临头就不行了。现在他到拉特勒家里做了几次客之后,很快就发觉,他可以有充分的机会,测验他这种怕羞和局促不安的毛病究竟能克服还是不能克服。
这里是拉特勒和他妹妹的朋友们活动的中心。他们俩对待生活的态度大体上是一致的。跳舞、打牌和相当公开、不以为羞的调情,在这里真是家常便饭。到这时候为止,克莱德真没有想到,像拉特勒太太这样一个做母亲的,对人品和道德方面的事,会像她那样装聋作哑、漠不关心。他不能设想任何一个母亲竟会赞成拉特勒太太家里存在的那种两性间随便勾搭的行为。
经拉特勒几次殷勤邀请以后,克莱德很快就成为这个小圈子中间的一分子了。不过从某个观点看来,从这些人的一套想法看来,从他们的蹩脚英语看来,他对这帮人还是看不起的。从另一个观点看,他们那种自由自在的作风和他们搞社交活动的那股劲头,却把他吸引住了。因为他既然有这些机会,只要他高兴,只要他拿出勇气来,就能找到一个跟他相好的姑娘,这在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呢。凭着拉特勒和他妹妹,以及他们的朋友的好意帮忙,不久他就希望达到这个目的。事实上,他第一回到拉特勒家里做客的时候,这件事就有了开端。
路易丝·拉特勒在一家绸布店做事,往往要迟一些才回家吃晚饭。这一次,她直到七点才回家,家里吃晚饭的时间也就推迟了一点。在路易丝回家之前,有两个女朋友来找她,想跟她商量一件事。她们发现她还没有回来,只有拉特勒和克莱德在家里,就毫无拘束地待下来。克莱德和他那套新装打动了她们,使她们很感兴趣。因为克莱德对女性既有追求的渴望,又有怕羞的毛病,于是他就神经紧张地矜持起来。他这种态度,她们却误解为优越感的表现。她们既然被他这种神态吸引住了,就存心想表现一下她们多么有趣——这简直就是勾引他。他觉得她们那粗俗的活泼,不害臊的态度很吸引人,不久就被那个叫作霍旦丝·布里格斯的魅力吸引住了。这个姑娘像路易丝一样,不过是一家大商店里的一个粗俗的店员,只是长得漂亮,皮肤微黑,自以为了不起。不过他一开头就感觉到她很粗俗,与他梦想中希望得到的那类姑娘相差得太远了。
“啊,她还没回来吗?”拉特勒刚把霍旦丝请进来,她看见克莱德靠着窗口朝外望,便这么说,“这不是太糟了吗?好吧,要是你不嫌打搅,我们就等她一会儿吧。”她说“不嫌打搅”的时候,身子一扭一扭的,显然是说,谁还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呢?说罢,她就在餐室里那个没有生火的壁炉的赭色炉架上的一面镜子前打扮起来,欣赏着自己的容貌。她的朋友格丽塔·密勒接着说:“啊,亲爱的,你说得对。她没回来的时候,请别撵我们走。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们还以为你们吃过了呢。”
“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撵你们走’?”拉特勒嘲笑说,“仿佛你们不肯走,人家能把你们轰走似的。坐下吧,开开留声机,要不随便你们爱干什么都行。晚饭快好了,路易丝马上就回来。”他把克莱德向她们介绍了一下,就回到餐室里去读起刚才看的报来。克莱德一看这两个姑娘的容貌和神态,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上随风漂流。
“啊,别跟我提吃的话!”格丽塔·密勒大声嚷道,她这时候正从从容容地端详克莱德,仿佛心里正在反复考虑,他究竟是否值得追求,而最后决定,认为是值得的,“我们虽然吃了那么多冰激凌、烧饼、馅儿饼和夹肉面包,今晚上还是要再吃一顿呢。我们是特意来提醒路易丝,叫她先别吃得太饱。汤姆,你知道吧,基蒂·基恩今天生日请客,准备了大蛋糕,还有别的许多东西。等一会儿你也去,好吧?”她这么说,心里却想到克莱德,想到能否邀他一同去参加。
“这我可没想到,”拉特勒若无其事地说,“我跟克莱德打算吃过饭就去看戏。”
“啊,真傻。”霍旦丝·布里格斯插嘴说,她的唯一目的是要把人家的注意力从格丽塔身上引到自己身上来。她还站在镜子面前,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大家迷人地一笑,特别是以克莱德为对象,心想她的朋友大概是在那儿勾引他吧。“你本可以上那儿去跳跳舞,偏要去看戏,我说那就叫傻瓜。”
“是呀,你们三个就只是想跳舞,你们俩和路易丝,”拉特勒回嘴说,“你们从不想歇一会儿,这真了不起。我一天到晚老是跑来跑去,倒希望坐一会儿。”他有时候是很讲究实际的。
“啊,可别叫我坐下,”格丽塔·密勒说,一面得意扬扬地一笑,用左脚滑动了一下,做了个跳舞的动作,“这个星期的约会还多得很呢。啊,好家伙!”她把眼睛和眉毛往上一扬,两手在身前一合,做出表演的姿势,“今年冬天还要跳这么多次的舞,真吓人,是吧,霍旦丝?星期四晚上、星期五晚上,还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她非常调皮地数着手指头,“啊,好家伙!真吓死人。”她向克莱德笑了笑,露出挑逗和寻求同感的神气,“你猜我们那天晚上在哪儿,汤姆?路易丝和拉尔夫·索浦、霍旦丝和伯特·格特勒,还有我和威利·巴西克——上韦伯斯特街的佩格伦舞厅去了。啊,你该去看看那一大堆人才好。萨姆·夏弗尔和蒂里·朋斯也在那儿。我们一直跳到早上四点钟。我只怕我的腿快断了。我好久没有这么累过了。”
“啊,好家伙!”霍旦丝马上抓住机会,两臂往上一举,做出表演的姿势,一面插嘴说,“我还以为第二天早上不能上班了呢。只看见顾客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妈妈可着急死了!好家伙!她至今还没有平下气来呢。星期六和星期天,她倒不大在乎,不过其余那几天晚上可不行,因为早上七点钟我就得起床,好家伙,那她可要挑眼了!”
“我倒不怪她,”拉特勒太太正把一盘山芋和一些面包端进来,便表示了她的意见,“你们俩要不多休息休息,准会生病,路易丝也是一样。我老是对她说,要是再不多睡睡觉,她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再不然,身体也撑不下去。可是她就像汤姆一样不听话,只当作耳边风。”
“啊,干我这一行的人,你就不能指望他早回来,妈。”拉特勒只说了这么一句。霍旦丝·布里格斯接着说:“好家伙,叫我在家里待上一晚,那就会要我的命。工作了一整天,也得玩玩才行嘛。”
克莱德心想,这是多么随便的一家啊。多么放任、多么不在乎。这两个姑娘那副神气,又多么肉感,多么放荡。可是她们的父母显然也是什么都不在乎的。要是他能有一个像霍旦丝·布里格斯那么漂亮的姑娘就好了;那张肉感的小嘴,那双明亮而敏锐的眼睛,多么可爱!
“我每星期只要早睡两晚上就够了,”格丽塔·密勒调皮地说,“我父亲说我简直是疯了,不过我要是再多睡一些,那就对身体不利了。”她俏皮地大笑起来,她有些话虽然说得连语法都不通,克莱德却听得津津有味。这才是青春、快活、自由和热爱生活的气氛啊。
正在这时候,前面的门开了,路易丝·拉特勒急匆匆走进来。她是个中等身材、模样端正、生气勃勃的小姑娘,披着一条红条子披肩,一顶蓝色软毡帽歪戴在眼角上。她和她哥哥不一样,显得很活泼,精神饱满,身段比那两个姑娘娇柔些,长相一样漂亮。
“啊,是谁在这儿!”她嚷着说,“你们这两个家伙找到我家里来,比我还先到,是不是?嗐,今晚上因为账目弄乱了,拖住了腿回不来。我非得上出纳那儿去一趟。可是那绝不是我的错。人家把我写的字认错了。”然后她才发现了克莱德,便说:“我准知道这一位是谁,是格里菲思先生。汤姆常常提起你。我老想着他为什么不早把你带来。”克莱德听了很得意,就含含糊糊地说,他也觉得拉特勒早就该带他来。
不过那两位客人跟路易丝走进了前面的一间小卧室,跟她商量了一阵,随即就出来了。由于主人热情邀请,她们就决定留下来。其实她们是用不着那么邀请也会留下来的。克莱德因为有她们在场,就非常兴奋,特别起劲,非常想给人家一个好印象,以后好跟这家亲密来往。这三个姑娘觉得他生得漂亮,也一心想博得他的好感;于是她们就使他生平第一次能够自自然然地跟异性应酬,有说有笑了。
“我们正想来提醒你,别吃得太饱,”格丽塔·密勒转身对路易丝笑着说,“可是你看,我们自己却又吃起来了。”她开心地大笑着,“基蒂家里会有馅儿饼和蛋糕,什么都有。”
“啊,好家伙,最痛快的是听说我们还要跳舞呢。,我只好说靠老天保佑了。”霍旦丝插嘴说。
克莱德注意到,她那张嘴特别可爱,她笑起来的时候把嘴一抿,那神气也很迷人,这使克莱德又是爱慕又是开心,几乎忘其所以了。在他看来,她那样子是很讨人欢喜的,简直是妙极了。她那股魅力的确使他忍不住把刚喝到嘴里的咖啡一口咽下去,几乎呛了。他放声大笑,觉得实在是乐不可支。
这时,她就朝他转过脸来说:“瞧,我害得他笑成这样。”
“啊,你岂止害得我这样。”克莱德大声说;他忽然灵机一动,心花怒放,胆子也大起来了。在她的影响之下,他突然觉得有了勇气,虽然还有几分可笑的样子。他接着说:“嘿,我看见这么多漂亮面孔,真有点儿晕头晕脑了。”
“哎呀呀,别这么性急,用不着这样快就上她们的当,克莱德,”拉特勒善意地提醒他说,“这些强盗会拼命追你,她们想上哪儿就要叫你把她们带到哪儿。你最好别开这个头吧。”果然不错,路易丝·拉特勒并不因为她哥哥刚才说的话就觉得难为情,她说:“你会跳舞吧,是不是,格里菲思先生?”
“不,我不会。”克莱德回答说。被路易丝这一问,他马上回到现实里,心里非常懊恼,觉得自己有这个缺陷,在这伙人当中多么吃不开。“不过我现在的确很希望能跳才好。”他带几分恳求的神气,殷勤地这么说,一面先望望霍旦丝,然后望望格丽塔·密勒和路易丝。可是谁都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特别喜欢哪一个,只有霍旦丝因为感到得意,心里有些发痒。她倒并不是认为自己十分喜欢他,不过她这么容易就占了上风,压倒了那两个对手,总是值得高兴的。别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不是太遗憾了吗?”她有点满不在乎地说,同时又因为她感到自己是他最中意的人,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要是你会跳,那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你和汤姆两个。基蒂家里的活动主要是跳舞。”
克莱德马上觉得泄气了,脸上也露出这种神情。试想这么一个姑娘,原是这里的几个姑娘当中最使他中意的一个,现在却轻易把他丢在一边,粉碎了他的美梦和心愿,都只是为了他不会跳舞。这多么遗憾。这都只怪他那该死的家庭教育。他觉得自己吃了亏、上了当。连跳舞都不会,那显得多么傻里傻气。路易丝·拉特勒也露出几分为难和冷淡的神色,不过格丽塔·密勒虽然不像霍旦丝那样中他的意,却解了他的围。她说:“啊,那并不怎么难学。只要你高兴,吃过饭我教你几分钟就行了。你只要学会几个步法,就可以对付。要是你高兴,就可以去。”
克莱德很感激,并且表明了他的谢意,他下定决心,只要一有机会,就在这里或是别处学会它。他心想,为什么早没有进跳舞学校呢?不过最痛苦的是,他虽然已经表明了喜欢霍旦丝的心意,人家却显得这么冷淡。也许是因为刚才提到的那个伯特·格特勒,就是跟她一起去跳舞的那个人,才使他不可能引起她的兴趣吧。他在恋爱方面总是这么不顺手。哎呀呀!
不过晚饭刚吃完,大家还在谈话的时候,首先放上舞曲唱片,向他伸出手来的,却正是霍旦丝;她决不肯让她的对手占上风。倒不是她对克莱德特别有什么好感,或是对他着了迷,至少并不像格丽塔那样为了他那么心慌。不过她的朋友要是打算这样把他弄到手,难道她还不该先下手为强?克莱德却误解了人家改变态度的原因,竟至以为她对他的好感超过他自己的估计。他正在这么想,她便拉住了他的手,心想这个人太害羞了。她叫他用右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于是她就叫他注意她的脚和他自己的脚,开始表演几个跳舞的初步动作。不过因为他太性急,表示感激也太露骨,几乎到了特别强烈和可笑的程度,她并不十分喜欢他,认为这人太不老练,太幼稚了。同时他也有他可爱之处,这就使她很乐于帮他的忙。不久他就能相当从容地跟她跳了,后来他又跟格丽塔和路易丝跳了一会儿,不过心里总希望跟霍旦丝跳。最后人家都说他已经学得相当熟练,只要他愿意去,就可以跟她们去参加舞会。
一想到能跟她接近,回头还能再跟她跳舞,他就很起劲,所以后来虽然有三个年轻人来陪她们去,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伯特·格特勒,并且克莱德原来还跟拉特勒约定了一起去看戏,可是他还是禁不住要表示想跟人家一起去。既然他这么起劲,拉特勒便终于放弃了看戏的意图。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克莱德因为不能跟霍旦丝在一起走,心里很不高兴;人家是由伯特·格特勒陪着的,他因此就很恨他这个情敌。不过路易丝和格丽塔都对他相当亲切,使他心里自在一些,也就极力对她们表示殷勤。拉特勒发觉他特别喜欢霍旦丝,就趁着独自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对他说:“最好别对霍旦丝·布里格斯盯得太紧。我看她对谁都没有诚意。她已经勾上了格特勒这个家伙,还有另外一些人。她也许不过逗你一下,你可能什么都捞不到手。”
虽然有这番诚恳和好意的劝告,克莱德还是不死心。只要一看见她,再加上她那微笑的诱惑,她那一举一动和青春的魔力,他就完全沉醉了。为了使她再对他笑一笑,再看他一眼,再跟他握一握手,他宁肯牺牲一切,无论叫他干什么,他都心甘情愿。他所接触的这个姑娘像一只飞蛾似的,根本没有一定的目标,只不过是到了可以玩弄异性的年龄,认为利用一下年纪相仿或是稍大一点的男孩子,达到寻欢作乐的目的,或是弄些心爱的衣服穿穿,倒是又方便又合算的事;可是尽管是这样,克莱德还是一往情深,沉迷不醒。
那次聚会无非是青年求爱时期的一次热情迸发罢了。基蒂·基恩的家不过是一所简陋的房子,坐落在一条蹩脚的街上,屋旁有些十二月里的光秃秃的树木。不过克莱德因为突然热恋一张漂亮的面孔,就觉得这里充满了浪漫的光彩和欢乐。而且他在这里碰到的青年男女,拉特勒、赫格伦和霍旦丝这一类型的男女,正是一些精力充沛、风度潇洒、毫无顾忌的角色,他只要能具备这些特点,即使要他把心交出来,他也心甘情愿。说来也很奇怪,虽然他有点神经紧张,可是有了这些新朋友,他就与这种欢乐场合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这次欢聚中,他注定了要见识一下这类青年男女怎样活动,他过去没有见过这类人物,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凭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了。譬如说,有一种色情舞蹈,路易丝、霍旦丝和格丽塔都跳得很入迷,简直是满不在乎、毫不害羞。同时这些年轻人当中有许多都带着一瓶威士忌酒,揣在屁股兜里,不光是他们自己喝,还不分男女地递给别人喝。
大家因为喝了酒,就大大地增加了狂欢的气氛,于是他们彼此就更加亲热了,大家随意调情,霍旦丝、路易丝和格丽塔,全都一样。有时候他们也争吵。克莱德看见一个小伙子在门背后拥抱一个姑娘,或是在一个僻静角落里的椅子上把一个姑娘抱在怀里,或是跟她一起躺在沙发上,轻声说些她所爱听的亲昵话:这一切都是毫不足奇的现象。他虽然始终没有发现霍旦丝有这种举动,可是他还是看到她毫不在乎地坐在几个年轻小伙子的怀里,或是在门背后跟几个争风吃醋的人咬耳朵说话。这些情况有时候不免使他灰心,同时又很气愤,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决不能,也决不肯跟她再打什么交道了,她太滥污,太下流,太不检点了。
他也喝了人家请他喝的几次酒,这是为了表示他也跟别人一样随俗,善于逢场作戏,后来他就变得胆子壮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于是他就以半带恳求、半带责备的口气,批评霍旦丝那种过于放荡的行为。
“你真会卖弄风情呀。不管玩弄谁,你都满不在乎,是吧?”这是夜里一点钟过后,他跟她跳舞的时候说的。一个名叫威尔肯斯的小伙子在一架音色不很高明的钢琴上弹着舞曲,他们就是跟着这个曲子跳舞。她正施出一种亲切而风骚的神态和愉快而肉感的眼色,打算教他一种新舞步。
“卖弄风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
“啊,你不明白?”克莱德回答说,他稍稍有些发火,不过还是装出一副笑脸,掩饰他的真情,“我听人家说到过你。你把他们都耍了。”
“啊,我是这种人吗?”她颇为生气地回答说,“哼,我还没怎么耍你吧,是不是?”
“得了,别生气吧,”他半带恳求、半带谴责地说,心里很怕自己也许说得太过分,可能完全失掉她的欢心,“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让这么多人跟你调情,这你总不会否认吧。总之,人家似乎都很喜欢你呢。”
“啊,他们当然都喜欢我。这我可没有办法,是吧?”
“,我告诉你吧,”他突然心花怒放地吹起牛来,“我可以比别人多花一些钱在你身上。我有的是钱。”他刚才还想到口袋里安安稳稳放着的五十美元钞票。
“啊,我不知道。”她回嘴说。不过人家一提到钱,似乎叫她很动心;同时,凭她这种手法,就能叫小伙子们一个个都那么上劲,她也就感到很得意。说实话,她真是个小傻瓜,生性轻佻,自以为长得很美,随时随地遇见镜子就要照一照,欣赏一下自己的眼睛、头发、脖子、手和身段,还要练一练她那特别迷人的微笑。
克莱德虽然幼稚,长相却相当漂亮,这倒也不能叫她无动于衷。她很喜欢逗引这类初出茅庐的人。在她看来,他有几分傻气。不过他是在格林·戴维森做事的,而且穿得很讲究;他说他有钱,愿意花在她身上,这自然是确实的。她最喜欢的人当中,有些人是没有多少钱可花的。
“许多有钱的人都愿意在我身上花钱呢。”她把脑袋一甩,眼睛一瞟,又羞答答地笑了笑。
克莱德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她那媚态真使他受不了。他的眉头又一紧一松地动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闪出欲火中烧和苦恼的神色,他一向对毫无乐趣的生活所抱的反感,这时候又表现出来了。不消说,她的话全是真的。确实还有别的人比他更有钱,又更舍得花钱。他自己是在吹牛,显得很可笑。她正在嘲笑他呢。
过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这话倒是真的。不过人家对你可不会像我这样火热吧。”
这句毫无心机的老实话使她非常得意。说来说去,他这个人总算不坏。他们继续在乐声悠扬中跳来跳去。
“啊,我在别处并不像现在这样逗引人家。这儿的男男女女彼此都很熟。我们老在一起玩。你千万别把这儿看到的情形放在心上。”
她这是在巧妙地撒谎,不过这么一来,他总觉得舒服一些。“嘿,只要你对我好,我什么都愿意牺牲,”他狂热地、不顾一切地恳求她,“你是我生平最中意的人。你真是太漂亮了。我爱你爱疯了。什么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出去吃晚饭,吃完了,我就带你去看戏,好吧?明天晚上,或是星期天,你愿意去吗?这两晚是我休息的时间。其他晚上我得上班。”
她起初踌躇了一下,因为到这时她还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否愿意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且不说别人吧,格特勒就非常吃醋,老在注意盯着她呢。即使克莱德愿意为她花钱,她也许不愿意跟他纠缠。他现在已经很性急了,将来也许会更麻烦。另一方面,她那风骚的天性又不容许她丢掉他。他可能落到格丽塔或是路易丝手里。因此她终于跟他约定下星期二见面。不过今晚上他可不能到她家里去,也不能送她回家,因为有格特勒先生护送她。还是等下星期二六点半,在格林·戴维森附近再见吧。他还对她说,他们可以先到佛里塞尔酒店去吃晚饭,吃过以后就到那家只隔两段马路的利比戏院去看滑稽歌剧《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