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所有这一切,使克莱德特别对两性之间的问题比过去考虑得更多,而且决不是依照正统的观念来考虑这个问题。他虽然责备姐姐的情人这样无情地抛弃了她,可是他也决不认为她自己就毫无过失。是她跟他一起出走的啊。据他现在从她那里听说,她跟他出走前一年,他在本城待过一星期,他就是在那时找过她。事隔一年,他又来到本城,待了两个星期。可是这回,是她自己去找他的。至少克莱德疑心是这样。因为他自己对霍旦丝·布里格斯有意,他当然不会说两性关系本身有什么错。
据他现在看来,问题并不在这件事情本身,而在于事先对这事的种种后果,没有考虑,或是不懂得。要是爱丝塔对她自己的意中人,以及跟他发生这类关系会引起什么后果等,事先了解得更多些,那她就不会陷入目前这样悲惨的境地了。自然,像霍旦丝·布里格斯、格丽塔、路易丝这一类女性,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像爱丝塔那样,陷入这样的境地。她们会吗?她们太精明啦。他暗自把她跟她们一比,至少这一次她倒霉了。在他看来,她原该把一切处理得更妥当些。正因为如此,他对她也就逐渐心肠硬起来,虽说他也并不是漠不关心。
不过,目前有一件事正影响他,使他苦恼,使他起了变化,那就是他对霍旦丝·布里格斯的迷恋。拿他这样年龄、这样气质的年轻人来说,再也没有别的事能使他更心烦意乱的了。他跟她接触了没有几次,就认为她是他过去梦寐以求的那类女性最完美的体现。她那么聪明自负,楚楚动人,而且真是漂亮。在他看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她很会把嘴唇一噘一张,同时漠然地直视着前方,自有一种极端迷人的神态,仿佛她并不在想到他似的。对他来说,这种神态又牵动他的情欲,害得他心急如焚。有时候,真害得他只觉得发软、发晕,血管里有一阵阵颤动着的、纤细的火焰在无情地烤灼着。这种情形,只能称之为一种自觉的肉欲,一种活像上刑而又怎么也逃避不了的事情,因为除了拥抱接吻以外,他又不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满足。他对她还有点敬畏;而她呢,既要激起一些年轻人的这种心理,实际上却又非常厌恶这种心理。她真正喜欢而且始终在寻觅的那种男孩,是能够把她所有这一切假花招和优越感一扫而空,迫使她委身的那种人,即便违反她的意志也行。
事实上,她始终在摇摆:喜欢他呢,还是不喜欢他。结果他总是在怀疑自己的处境究竟如何。他这种心境,她特别引为得意,不过,她又绝不让他把这种心境肯定下来,以致完全放弃她。她每次跟他去参加聚会,或是去吃饭,或是上戏院,在这些场合,他总是自始至终特别小心,从不太过分,事后她的神情往往温顺迷人,连野心最大的情人都会满意。这种情形往往持续到黄昏将尽的时候,那时,她常常在自己家门口,要是在别的女孩子家里过夜的话,就在别人家门口、房门口,她会突然转过身来,毫无理由地只是跟他握握手,或是冷冷地拥抱一下,亲一亲,叫他走开。在这种时候,克莱德要是不知趣,想勉强她满足他的渴求,她就会像一只凶狠的猫,愤愤地转身不理睬他,或是把身子挣脱开来,一时间好像非常反感的样子;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连她自己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主要的心理,好像是不愿他勉强她。而他呢,因为对她太迷恋,加上过分害怕失掉她的欢心,所以态度很软弱,往往不得不就这样走开,而且通常总是怀着阴沉、沮丧的心情。
不过,她对他的吸引力太强烈,隔不多久没有见面,他就受不了,往往不得不到最容易遇见她的地方去找她。在这些日子里,虽然爱丝塔的事已经发展到那样严重的地步,他对霍旦丝还是做着热切、甜蜜而肉感的美梦。只要她能真心爱他,那该多好。晚上,他在家里睡觉时,往往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她,想着她的脸、她的嘴和眼睛的表情,她身段的曲线,走起路来、跳起舞来的姿态,她的身影在他面前闪过,就像映在银幕上一样。他在梦中发现她亲亲热热地在他身边,紧偎着他,她那可爱的身子全都是属于他的,然后在最紧张的时候,好像她就要全部委身给他了,突然,他会醒过来,发现她不见了,不过是一场梦。
但也有几件与她有关的事好像预示他有成功的可能。第一,她跟他一样,也是穷苦家庭出身,她是机器匠夫妇的女儿,到现在,全家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她从小就一无所有,只能凭着她的一点小聪明,弄到一些小饰物和旧衣服。直到最近,她的社会地位还是那么卑微,只能跟肉铺、面包铺小伙计一类人来往,也就是在她家附近普通的顽童和找一些小事情做的那类男孩。不过,即使那时,她已经懂得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她的相貌和魅力作为资本,而且她也确实照这么干了。这些小伙子中间,有不少人甚至为了弄钱请她吃喝,竟然干了偷窃的勾当。
等到她年龄稍长,可以做事了,她跟她现在中意的一些男孩或成年人来往以后,她才开始明白不必过分顺从人家,只要能够巧妙地应付对方,就能弄到有趣的东西。不过,她实在淫荡,爱寻欢作乐,因此不大愿意把得到好处与寻欢作乐分开。相反,她既存心要喜欢那些她想加以利用的人,而又不愿被那些她不喜欢的人套住,因此自己也往往弄得很苦恼。
拿克莱德来说,她不过有一点点喜欢他,可是她又禁不住想利用他。她很喜欢他乐意给她买点她中意的小东西,一只提包、一条披肩、一只钱袋、一双手套,只要她能合情合理地提出要求或是接受下来,而不至于显得过分。不过,凭着她的聪明狡猾,她一开始就明白,除非她能顺从他,在某一个时候,给他确切的酬报,她也知道他正一心渴望着这一点,那她就不能把他永远抓在手里。
最使她动心的是克莱德很乐意为她花钱。她也许能从他手里弄到一些更值钱的东西,譬如,一件漂亮而昂贵的衣服,或是一顶帽子,甚至在市场上常看见摆出来,常看见人家穿的皮大衣;至于金耳环、手表,更是她总在各家商店的橱窗里见了眼红的,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克莱德发现姐姐爱丝塔以后不久,有一天,霍旦丝正在十五号街岔路口附近的巴尔第摩街上溜达,那是本城商业区最时髦的地段,时值正午,同路的还有她店里的女同事多丽丝·特里纳。她在本市一家规模较小的普通皮货店的橱窗里,看见一件獭皮上衣,据她看来,正适合自己的身段、肤色和气质,可以大大地充实一下她那很空虚的衣橱。这件外套并不太贵,也许值一百美元,不过式样别致,她认为一旦穿上,就更能衬托出自己迷人的魅力。
她一激动,竟收住脚步,喊叫起来:“啊,从来没见过这么时髦、可爱的短外套!哦,瞧这袖子,多丽丝,”她一把抓住同伴的胳膊,“瞧这领子,还有衣服里子!还有这些口袋!哦,天啊!”她赞叹不已,又高兴,又兴奋,浑身都发抖了,“哦,再漂亮不过了。正是我一心向往的外套啊。哦,天哪!”她拿腔拿调地叫起来,心里一面想着眼前这件外套,同时也想着她站在橱窗前的神态和这副神态对来往行人的魅力,“啊,要是我也能有这么一件,该多好啊。”
她爱慕地拍着手,这时店老板的大儿子伊萨道尔·罗宾斯坦正站在她视线以外的地方,注意到她的姿势和兴奋劲,即刻决定,要是她来问的话,那么对她,这件外套至少比原价多要二十五至五十美元。店里原价是一百美元。“就这么办!”他咕噜着说。不过,他是个好色而有点浪漫味道的人,心里想,从爱情方面来说,这样一件外衣,不知究竟有多大交换价值。譬如说吧,像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人穷而又爱虚荣,为了这件外套,必须奉献出什么呢?
霍旦丝在午休时足足地饱了一顿眼福,方才走开,一心还在梦想,为了满足她那炽烈的虚荣心,还在盘算她如果穿上这件外套该会多么使人倾倒。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问价钱。因此,第二天,她觉得非再去看看不可,于是就又去了。这次是一个人去的,不过倒也并不认为自己买得起。相反,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盘算一个问题,假定外套的价钱相当低,那她如何能弄到手。当时,她还没有想到打别人的主意。不过她重新看见那件外套,又看见那位正在店里和颜悦色地打量她的罗宾斯坦先生,就终于跨进了店门。
“您喜欢这件外套,是吧?”她推门进去时,罗宾斯坦这样奉承说,“啊,依我看,这足见您有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摆出来的最华贵的短外套。真美啊,这一件。像您这样漂亮的女郎穿上真好看!”他从橱窗里拿出外套,高高举起来,“您昨天看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眼睛里露出馋涎欲滴的神色。
霍旦丝觉察到这一点,心想,摆出一副比较冷淡而又并非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不定比亲热更能使对方迁就,使对方客气些。她于是只说了一声:“是吗?”
“是啊,真的。我当初就说,这位小姐一见就知道这是件真正漂亮的外套。”
这番奉承话不禁使她感到美滋滋的。
“您看看!您看看!”罗宾斯坦接着说,一面把外套晃来晃去,递到她面前,“今天,您在堪萨斯市哪里能找到比得上这一件的?看看这绸里子,真正的马林逊绸,还有这些斜衣袋。还有这些纽扣。有这些一配,这件外套不是就非同一般了吗?今天,堪萨斯市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外套了,一件也找不到。绝不会有的。这是我们自己设计的,而且我们的式样是绝不会重复做的。我们要为顾客的利益着想。请您过到这边来。”(他把她带到后边三面都是玻璃镜的镜子面前。)“像这件外套,要配穿的人才能穿,穿起来最好看。我替您试一试。”
霍旦丝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看见自己穿上这件外套的确显得迷人。她把头一扬,身子一扭,一转身,一只小耳朵埋在皮外套里;罗宾斯坦站在一旁,非常爱慕地打量着她,几乎搓起手来。
“好,”他接着说,“您看看。您说怎么样,啊?我不是说您穿正合适吗?真是您的一大发现。难得的收获。您在本市再也找不到第二件啦。要是您找得到,我就把这件奉送给您。”他走到她身边,伸出两只肥胖的手,手心向上。
“啊,我不能不说穿在我身上的确漂亮,”霍旦丝说,她那一颗爱慕虚荣的心全都放在这件外套上了,“不过,这种衣服,我穿哪一件都合适。”她越发扭起腰肢来,完全把他忘了,也忘掉自己这样热衷对他讨起价来会有什么影响。随后,她接着说:“多少钱?”
“啊,这是货真价实两百美元一件的外套。”罗宾斯坦先生精明地开头说。他接着注意到霍旦丝脸上掠过一阵决心放弃的阴影,就连忙接着说:“听起来好像钱不少,不过我们这里自然不要这么多。我们的售价是一百五十美元。不过,这件上衣要是杰勒克的话,那您非得出那么多,说不定还要更贵。我们不属于那个地段,我们也不必付高额房租。可是值是值整整两百美元的。”
“啊,我看要价太高了,简直可怕。”霍旦丝阴郁地大声说,一面把上衣脱下来,她感到似乎剥夺了她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怎么,在比格和贝克那里,这么多钱貂皮短外套和獭皮短外套就可以随你拣了,而且式样也是最时髦的。”
“可能,可能。不过,不是这样的外套,”罗宾斯坦先生坚持他的说法,“您再看看。看看这领子。您说哪里能找到这样的外套?要是您能找到,我就把那件大衣替您买下来,再以一百美金转卖给您。老实说,这件外套是特别定做的。是在冬装旺季到来以前,在夏天,专门仿照纽约一家最漂亮的外套制作的。特别有气派。您不会找到这样的外套的。”
“啊,不管怎么说,一百五十美元我买不起。”霍旦丝怏怏地说,一面披上她那件皮领子、皮袖边的双幅呢短大衣,慢慢朝门口走去。
“等一等!您喜欢这件外套?”罗宾斯坦机灵地说。他知道,即使是一百美元,她也买不起,除非有什么男人替她把钱袋充实一下,“这件外套确实值两百美元。我老实告诉您吧。我们的定价是一百五十美元。不过既然您这么喜欢,好吧,要是您能出一百二十五美元,我就卖给您。这可是难得碰到的啊。像您这样一位迷人的女郎,不难找到上打的人乐意买来送给您。我自己就知道,要是您对我好,我也会买来送您的。”
他奉承地对她一笑,霍旦丝觉察到这句话的意思,很反感,因为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她往后一退。不过对其中赞美她的话,倒也不无高兴。她还没有庸俗到不管谁都可以送礼物给她的地步啊。还没有到这步田地。必须是她喜欢的人,至少要能控制的人才行。
不过,就在罗宾斯坦先生说这话和说过这话以后,她心里就开始盘算她的那些意中人,他们也许能那样做。凭着她迷人的魅力,也许能引诱他们替她买下这件外套。譬如,奥菲亚香烟店的查理·威尔肯斯,他自有他那副对她极端忠诚的样子,不过不见得肯在没有很大的报酬之下,就替她买下这件外套。
还有另一个年轻人罗勃特·凯恩,高高的个子,很活泼,对她野心很大,在本市电力公司一家分公司工作,不过他是个记账员,赚钱不多,而且他太节省,总是讲他将来如何如何。
还有那个伯特·格特勒,克莱德第一次遇见她的那晚上,陪她去跳舞的那个年轻人。他不过是个浪荡子,一心喜欢跳舞,在这样重要关头是信赖不得的。他只是一个皮鞋店的跑街,每星期大概只赚二十美金,一分一厘都锱铢必较。
还有克莱德·格里菲思,他好像确实有钱,而且乐意爽快地花在她身上。这时,她的思想就是这么飞快地翻腾着。她心里又想,能不能一下子引诱他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呢?她对他并不怎么好,多半对他很冷淡,因此,她是绝对没有把握的。她站在这里,思量着那件外套的价钱,思量着外套多么美,便老是想到克莱德身上。罗宾斯坦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她,凭着他自己的经验,模糊地觉察到摆在她面前的是什么难题。
“啊,小姑娘,”他后来说,“我知道您想买这件外套。好吧,我也愿意您能有这么一件外套。现在我把我的办法告诉您,此外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而且这只是对您一个人,对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啦。在这几天之内,星期一,星期三,或是星期五,不论什么时候,您只要带一百十五美元来,要是外套还在,那您就拿走好了。我还可以特别通融。我可以替您保留下来。怎么样?到下星期三或是星期五为止。别人谁也不会对您这么通融的,不是吗?”
他假笑了一下,耸耸肩,那神气仿佛他当真给了她很大的恩惠似的。而霍旦丝呢,一面走,一面心想,要是……要是她能够花一百十五美元买下这件外套,那就是大大的便宜了。而且她可以毫无疑问成为堪萨斯市穿得最漂亮的女郎。只要她能在下星期三,或下星期五之前,想办法弄到一百十五美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