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国银行?四黑银行!(1)
1
四国银行在华界、公共租界,还有法租界,都设有支行。它的总部在靠近外滩的宁波路、江西路的路口,是一幢欧式的花岗岩大厦。其设计师鼎鼎大名:犹太人邬达克。著名的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美国花旗总会,都是他的作品。
郑二白特意换了一套浅灰色派立司洋服,穿上绅士的三节包头拷花尖头皮鞋,一顶西式礼帽,比许文强还要帅。那张大奖的奖券就揣在怀里,紧贴着胸口。郑二白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惴惴不安。
此次“大丈夫有奖储蓄”,兑奖地点就在四国银行的总部,底层的营业大厅有专门的兑奖窗口。奖金并非支付现金,而是划入他的储蓄账户。
郑二白兴致勃勃地来了,发现已经在排队了,十几个人,都是一些欢喜奖、三等奖之类的小奖,大家相互交流,有位仁兄来兑二等奖,马上引来一阵羡慕的目光。
有人问郑二白:“你兑什么奖?”
“我……兑……”郑二白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大奖”这两个字。
那人以为他有口吃病,鄙夷地看了一眼,不再搭理他。
有人感慨:“唉呀,不知道哪个家伙撞上狗屎运啊,能中这个大奖。”
大家七嘴八舌:
“依我看,这个大奖一定是内定的。不然的话,万一中奖的是个哑巴聋子、瘸子瞎子、大烟鬼病秧子,甚至是个精神病人,非要娶关家大小姐,关老板不是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是啊,敢押这么大的赌注,肯定留了一手。”
“就是嘛!开银行的都是些什么人?人精里的人精。”
“这位年兄,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郑二白插话道,“人家是开银行的,既然开银行,不光有财力,还要有魄力。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心胸不开阔的人,做得了宰相吗?”
他这一开腔,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喔唷,莫非你就是来兑头奖的吧?”
郑二白装作没听见,仰着头看大厅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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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肆国现在最关心的是银行业务。“大丈夫有奖储蓄”奇兵奏效,存款额大幅提升,银行已经摆脱了危机,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用好这一大笔钱。至于后续兑奖,倒无须担心,那张“伍柒伍柒伍玖壹柒”的奖券,关叁青交到他手里,被他亲手撕毁,碎片放进烟灰缸,用火柴点燃,亲眼看着它们焚为一撮灰烬,这才放心。
有一家大陆烟草公司,老板姓陆,叫陆书寒,先后从四国银行、中国银行、盐业银行等处贷款七十五万。当时的香烟市场基本为英美烟草公司垄断,555,哈德门,三炮台,老刀牌。国产香烟,只有南洋兄弟和华成这两家因为是上市公司,实力雄厚,而一些中小规模的烟草公司,则处境岌岌可危。别的不说,都知道做香烟离不开烟叶,英美烟草就从源头上入手,深入产地,全部收购,叫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一招釜底抽薪导致大陆公司陷入危机,无力偿还贷款,宋子文操控的中国银行就想借机将它收入囊中,变民族资本为官僚资本。关肆国早就看不惯官僚资本的强盗行径,他挺身而出,在几家银行的联席会议上大声呼吁:支持国货。支持国烟。
好在四国银行才是大陆烟草公司的最大放款银行,最有权处置。其次,以大陆目前的资产,超过它的贷款额,尚未达到接管的程度,应再为其输血,让它恢复造血功能。在关肆国的力推下,大陆烟草终于度过了难关,偿还了贷款,四国银行是最大的受益方,别家银行也不吃亏,表面来看皆大欢喜,但关肆国却不知道,他得罪了宋子文,以后够他喝一壶的。
陆书寒上门拜访,感谢关肆国的鼎力相助,他准备在香烟的包装和推广上,下大功夫。他看中了关壹红,想把她的玉照印在香烟的包装上,华成公司的美丽牌香烟就是靠包装和广告一炮打响的,至于香烟的品质,一样的烟叶、一样的生产线,口味都差不多。
关叁青一听很有兴趣,却被关肆国拒绝了,说了半天,不就是香烟牌子女郎吗?有句话叫人怕出名猪怕壮,最近这一阵,因为大丈夫有奖储蓄,她已经够出名了,都快闹得满城风雨了,枪打出头鸟,做人还是要低调一点。
关叁青说,这叫趁热打铁。我姐她待字闺中,尚未出嫁,出出风头怕什么?等将来嫁了人,那倒是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做个贤妻良母。
关肆国还是谢绝了。
话题就转移到大丈夫有奖储蓄上来。陆书寒问,刚才在楼下,看见兑奖窗口前有人排队。要真来个兑大奖的,郑老板,你真的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你说呢?”关肆国嘿嘿一笑,反问,“大家都是生意人,这点小窍门,你应该懂的。”
两人相视一番,大笑起来。陆书寒拱手说:“看来广告之精髓,关老板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得多跟你学学。”
关肆国指了指身边的关叁青:“不瞒你说,这个金点子,是犬子想出来的。”
陆书寒惊讶道:“后生可畏,四国银行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关叁青洋洋得意。这时候襄理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董事长,不好了!来了个兑奖的!”
“大惊小怪,让他兑好了。”关肆国不悦。
“可、可他兑的是大奖!”
关肆国和陆书寒当场傻掉,关叁青装傻。
“不可能!”关肆国声音颤抖,“那张奖券被我亲手撕了,然后烧了……你看清楚了?”
襄理说:“我看了不下十遍,伍柒伍柒伍玖壹柒,没错!”
关肆国扭过脸,严厉的目光投向关叁青:“这是怎么回事?”
关叁青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奖券的印刷上出了问题?”
他装模作样拿起电话,向接线员报了印钞厂的号码。还没接通,就听陆书寒问襄理“那是个什么人?”“唉,别提了,董事长和小姐都认识……”
废话,当然认识!关叁青暗暗忍俊不禁,前两天差点把他当贼抓了呢!
不过当他听襄理说“就是方浜路上那中医,被董事长您悬赏那位”时,话筒从手中滑落,眼珠瞪得跟铜铃一样,失控地朝襄理喊:“是谁!那中医?”
不是秦克?!他差点喊出来。
父子俩跟着襄理匆匆下楼,来到大厅里。郑二白正被一拨储户,还有银行的工作人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争看他手里那张奖券。郑二白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奖券始终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想看?可以,保持距离,只能用眼睛看,不许用手碰。
肯定是某个环节出问题了。秦克的奖券怎么会跑到这个人手里去?真是撞上大头鬼了!
当着众多储户的面,关肆国只好用缓兵之计,让襄理上前,笑呵呵对郑二白说,首先恭喜郑先生中大奖。郑先生你也看见了,我们这儿人手有限,来兑奖的人又多,容我们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先把欢喜奖、三等奖和二等奖这些奖逐一兑付了,然后再请郑先生过来,商讨领奖事宜。请郑先生先回去,等我们电话。
人家客客气气,句句在理,郑二白就没有多想,小心地把奖券收好,回去了。
关叁青悄悄溜走,去给姐姐打电话,这才知道秦克那张奖券被洗糊了。“姐呀!你怎么不早说?”关叁青跺脚。
“我也是怕你着急……”关壹红吞吞吐吐。当她得知,有人来银行领大奖,而且是“那个人”,差点昏过去。
关叁青赶去印钞厂,毛厂长满头大汗,连声道歉,那张奖券印的不是两张,而是三张。
问题就出在毛厂长那情妇“小美丽”身上。她悄悄关照印刷工多印了一张,然后混在成捆的奖券里,送到了银行。银行的工作人员因为级别低,不可能知道大奖就是这个号码,按照正常程序,从柜面上给了某储户——就是跟林妹妹打起来的那嫖客。
关叁青二话没说把手枪掏了出来,对准毛厂长的脑门,吓得毛厂长差点尿裤子,跪下来求饶:“红颜祸水啊!关少爷,我一定想法子弥补!”
关叁青脑筋急转弯,命令毛厂长,再印一张!现在只有多出一张奖券来,才能把水搅浑……
3
郑二白回到诊所,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好像魂儿掉在银行里了。他拿根鸡毛掸子,东掸两下,西掸两下。
唰!狭小的诊所变成了宽敞的厅堂,郑二白一身崭新的马褂,胸前戴着一朵丝绸的红花,成了新郎倌。身边的新娘,凤冠霞帔,云衫霓裳,大红的盖头垂落,暂时遮盖了美丽的容颜。
主婚人是仲自清,一袭马褂,高声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郑二白父母早没了,新娘子那边只有关肆国一个人,正襟危坐,像尊蜡像似的面无表情。
“夫妻对拜。恭送新人入洞房。”
进了洞房,鸡毛掸子派上了用场,倒过来,鸡毛掸抓在手里,用竹把儿去挑开新娘的红盖头,顿时满堂生辉……
就听有人叫他:“郑医生。郑医生。你拿个鸡毛掸子干嘛?”
郑二白眨巴眼睛,朝周围一看,气派的厅堂消失了,局促的诊所恢复了。
面前站的是外滩里五十七号,人称“倒老爷”的老管。外滩里的三百多只马桶,全部是他跟他儿子两个人承包的,在别人眼里,从马桶里倒出的是污秽之物。而在他们父子眼里,那可是金银。
老管如约前来就诊。老规矩,望、闻、问、切。郑二白给他搭脉,老管把手腕伸出来,搁在一个小枕垫上。
郑二白觉得奇怪,天天倒马桶的手,原本那么粗糙丑陋,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白皙?像女人的手……
诊所又消失了,变成了徐家汇的天主教堂,金碧辉煌的大教堂。悠扬的钟声,和蔼的神父,郑二白穿着黑色的西装,关壹红披着洁白的婚纱。怪不得她的手那么白皙,原来戴了一幅白纱手套。
下面坐满了人,外滩里的众邻居一个个衣着光鲜,占了前两排的位置。后一排是中医同仁,清一色的西装,难得一见。大家都面带微笑,脸上写着“祝福”。
神父问郑二白:“郑先生,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吗?不管她健康还是生病,也不管她生了病去看中医还是西医,你要爱她,呵护她,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郑二白小声纠正:“神父,我比她大了整整二十二岁。除非是天灾人祸,通常是我比她先翘辫子。”
神父皱了皱眉头:“我又不是星相师,你们俩谁先死,我可管不着。我这么问是例行公事。”
到底愿不愿意?给句痛快话!
“愿意,我当然愿意。”郑二白大声。
神父问关壹红:“关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不管他比你大了十岁还是二十岁,也不管他比你胖了三十斤还是五十斤,你要一直爱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洗衣做饭,直到他的生命消逝,你才能考虑改嫁与否。”
关壹红含情脉脉,注视着郑二白,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我宣布,你们两个结尾夫妻了,除了上帝,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阿门。”
神父的结束语像是特意讲给关肆国听的,他端坐着,仍旧像一尊蜡像,面无表情。
“新郎,你可以吻新娘了。”
关壹红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将鲜艳的双唇奉上。郑二白也不客气,用力地吻、夯实地吻,不吻白不吻……
“郑医生,你老冲我撅嘴干什么?”老管疑惑地问。
郑二白眨眨眼睛,好像刚刚从外面回到自己的诊所。
老管又问:“是不是我的脉象有问题?不大好?”
郑二白“啊?”了一声。人回来了,魂儿还在外头呢。
老郑的种种异常表现,在十八号众人眼里,尚属正常。用马太太的话来说,这把火在地底下焖烧了四十几年,终于要爆发了。压抑得越久,爆发得越猛烈呀。
就“郑二白中奖”该事件,仲自清不惜笔墨,在《外滩里弄堂志》里专门写了一个章节,洋洋洒洒三千字,结尾用一句老北京的话来概括,说郑二白是“老房子着火——没救罗”。
4
为了奖券的事,关肆国骂了儿子一个下午。骂得他狗血淋头,骂得自己血压上蹿。关叁青哭丧着脸,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了印钞厂,说毛厂长渎职,炒了他,再揍他一顿。这时候,襄理又进来了,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又来一个兑大奖的。
秦克穿着一件美式飞行员皮夹克,戴着雷朋墨镜,稍微留点胡子茬,甭提多帅了。他英雄般地站在关肆国跟前。风水轮流转,几天前就在关家的草坪上,俩人还是一个站着一个躺着,现在关肆国倒像是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气短了三分。
秦克笑眯眯地一口一个“伯父”,关肆国一瞪眼:“你叫我什么?谁是你‘伯父’!”
秦克撇了撇嘴说:“等我娶了壹红,我还得改口叫您一声‘爸爸’呢。”
关肆国指着周围:“这是我的办公室,不是你的舞台,回去做你的莎士比亚梦吧。”
秦克不慌不忙,从皮夹克的贴胸内袋里掏出一张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奖券,显摆地:“伯父您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银行‘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奖券,号码是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谐音是‘我娶我娶我就要娶’。真是太好了,我非壹红不娶,壹红非我不嫁。”
“你放屁!”关肆国把手一伸,“拿过来让我看看。”秦克赶紧往后一缩:“伯父您别着急,就这么看,保持距离。我得留一手,谨防有人狗急跳墙,把奖券给撕了。”
关肆国戴上老花眼镜,隔着一尺远,看了半天,唰,血压一下子上来了,至少二百。
他脸红脖子粗地问道:“我就问你一句,这张奖券,你从哪儿来的?”
秦克说:“当然是从您的四国银行来的。我也是贵行的储户,为了这奖,我特意开了个户头,存了二十块钱,才得了这张奖券。”
关肆国冷笑一声:“秦克,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秦克说:“无巧不成书嘛。我们看结果,别管那过程。”
关肆国说:“我偏要看过程,这里头准有猫腻,你们别想拿我当猴儿耍!”
回头找儿子,关叁青早溜得没影了。关肆国方知上当。打渔打了一辈子,鱼没钓上来,反倒叫鱼给拖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