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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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该忘的没忘,该记得的,一件也想不起来了(1)

1

马太太脱了袜子,坐在躺椅里,老伍帮她揉脚丫子。她不停在咒骂:“这帮刁民,尤其那个万当光,以前刚搬来的时候,挺老实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坏!刁民!”

“算了,都是邻居,脸皮撕破了不好,”老伍劝她,“这么多房客,他们要是合起伙来,你就是穆桂英也斗不过他们的,得过且过吧。”

“这帮刁民,我绝不会认输的!把老娘惹急了,天天涨房租,没钱就给老娘胖子翻身——滚蛋!”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有人喊:“猫偷吃鱼啦!谁家的鱼啊?”

“要死了!”马太太骇然,“我的鱼……”

她趿上拖鞋就奔出门去。

灶披间里,地上躺着一条腌制的大青鱼,鱼嘴上还穿着一根绳子,大花猫早就逃得无影无踪。马太太捡起来一看,鱼肚子被啃掉大半,气得她直转悠,看见角落里的猫窝,上去一脚就给踹翻了。猫窝里几只还没有断奶的小奶猫,吓得缩成一团,喵喵乱叫。

马太太揪起一只小奶猫,咬牙切齿:“敢偷吃老娘的鱼?老娘要吃了你的小猫!”

她把小猫高高举起,欲摔的样子——

“马太太,摔不得啊!”万太太赶过来,不幸撞在枪口上。马太太现在是逮谁骂谁:“看看你们家的猫,它干的好事!”

“我们家的猫?”万太太莫名其妙。

“它偷吃了我的鱼!”

“怎么是我们家的猫啊?阿花是吃百家饭的,它偷吃鱼,是因为它刚刚养了一窝小猫,奶水不够。再说了,要没有猫,这十八号里的耗子还不得成精啊?”

马太太气鼓鼓地,雌老虎要咬人了!

大家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

陆太太说:“马太太,消消气!老房子,少不得阿花的。”

菜头说:“你看这小猫,刚生下来没几天,眼睛还睁不开呢,真要把它给摔死,作孽啊!”

仲自清说:“马太太,侬干脆把好事做到底,这条鱼就全部给阿花吃吧!”

马太太眼珠子瞪起来:“你说什么?”

“猫是招财的,你待它好点,阿花会给你招财的!”

“还招财?别把鬼招来就不错了!”:

菜根说:“上次人家送我一块金华火腿,给它叼了去,我也没把它怎么样……”

“干什么你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是不是?”马太太撑着脖子叫起来,“老伍!你下来,帮我主持公道!”

老伍正嗑瓜子呢,心想女人真他妈烦,一边不耐烦地起身出门。

他前脚走,两个人后脚就溜了进来,是万斤粮和万尺布。兄妹俩的目标,就是立在墙角的那条中正式步枪。

男孩对枪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万斤粮搬起沉甸甸的步枪,爱不释手。

“哥,让我摸摸。”万尺布凑上来。

“别乱碰。”

兄妹俩的小手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无意中摸到了扳机……

方浜路上,一支巡逻队刚好经过。就听附近传来“砰!”一声枪响,伪警察如临大敌,卸下步枪,摆出战斗姿势。还是日本宪兵经验丰富,指着最近一条弄堂,“那里!那里!”的叫唤,他们冲进了外滩里。

老伍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就见房门大开,兄妹俩早跑得没影了。那条步枪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枚弹壳。再看窗玻璃,被子弹打碎了。

“要死了!谁动了我的枪!”老伍惊呼。

天井里聚了不少人,不少是外面的邻居,跑来看热闹。

“哪儿打枪?”

“楼上……”有人指着被打碎的玻璃窗。

伪警察和日本宪兵闯了进来。“谁打枪?”警察喝问,“站出来!”

马太太吓得不敢吱声。

老伍下楼来,背着步枪,一脸尴尬。

“咦!老伍,怎么是你?”警察当然认得他。

“唉……唉……都怪我,不小心走火了……”老伍低声下气。

警察想袒护他,对日本宪兵说:“太君,没事的,不小心的,走火了。”

鬼子兵可没这么好糊弄,瞪着老伍责问:“你的,不在外面执勤,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嗯?”

“我……”老伍一时语塞。马太太忙道:“太君,我病了,他的,来看看我……”

“你的、他的,你们的,什么关系?”

马太太没话了,咋说呀?说是我相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起哄,喊了声“是伊姘头!”

“谁在胡说八道!”马太太气急败坏,“看老娘不撕烂他的臭嘴!”

“姑奶奶!”老伍恨不得给她跪下,“你别吵吵了……”

“八嘎!”

对支那警察的低效率,还有吃里扒外、阳奉阴违,等等,日本宪兵老早就看不惯了。他上来“乒乓”两记耳光,打得老伍眼冒金星,命令两名伪警察:“带回去,审讯的干活!”

伪警察无奈,只好把老伍的步枪给缴了械,人押走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好,还有吹口哨的。

“你们这群杀千刀的!这是要把老娘往绝路上逼啊!”马太太顿足捶胸地嚎哭。自始至终,郑二白夫妇只在边上看热闹,一声不响,格外低调。

家里藏了一颗“定时炸弹”,不能不低调啊!

林妹妹扒开人群,找到他们,附耳说了两个字“醒了”。

2

秦克真的苏醒了。郑二白摸摸他额头,吁了口气:“烧退了,这药还真灵!一分价钿一分货啊!”

现在老郑喜欢时不时地秀上一句沪语。

秦克望着郑二白,那种眼神,难以形容,挺复杂。

“别看了,是郑医生救了你。”林妹妹说罢,又把杵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关壹红给拽了进来,往前一推,说:“还有郑太太,她给你输了不少血呢,你们俩是一个血型。”

四目相对。

关壹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咬了半天嘴唇,只发出“哎……哎……”的音节,算是打招呼。

秦克慢慢直起身来……

老郑警惕的目光。

秦克伸出手来……

老郑时刻防备着,谨防他们来个“忘情的拥抱”。没想到秦克抓住了郑二白的手,轻微地握着,扭脸望着关壹红,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

“谢谢大哥,谢谢大嫂。”

静场。

足足半分钟。

还是林妹妹打破了静场,她并未察觉夫妇俩的异常,劈头就问:“喂,你是不是这个?”她伸出四指,在秦克眼前晃了晃。

秦克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

“太好了!我老家也在苏北,我一猜就猜出来了,你们是打鬼子的!”林妹妹兴奋。

“不好意思,你刚才叫我什么?”郑二白抠了抠耳朵眼。

“大哥。”秦克说。

郑二白指指关壹红。

“大嫂。”

“你……不认得我们?”

秦克“啊?”了一声,一脸茫然。郑二白摸摸他的头,摸到后脑勺有个肿块,秦克“哎哟”一声,疼痛的表情。

那是范太太操花瓶砸的。

“脑袋受过伤……”老郑对媳妇低语,“失忆……”

“失忆?”

“就是想不起来了,把我们全给忘了。”

“忘了!”

“大哥,大嫂……”秦克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就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是两年前跟着部队到苏北抗日根据地的,之前我一直在陕北,有一次敌人空袭,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我的脑袋被一块飞起来的石头砸了一下,还好没事,不过打那以后,很多记忆就开始模糊了,包括我是怎么到的陕北,我都想不起来了……”

关壹红难以置信。

“如果,你们见过我,认识我,请一定告诉我,我是谁,我以前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很想知道。”

夫妇俩面面相觑。

关壹红嘴巴动了动,要说什么,老郑赶紧把媳妇往身后一拽,对秦克说:“我们不认识你,从前不认识,现在刚认识!我们之所以救你,就因为你是这个——”

老郑竖起四根手指头,接着说:“你们打鬼子,大家都是中国人,焉有不救的道理?”

说完了,老郑就把媳妇拽下楼,到诊所里。

“你干什么!”关壹红奋力挣脱,“我有话要问他。”

郑二白说:“他现在还是伤员,身子虚弱着呢,你就别刺激他了。”

“失忆?鬼才信呢!”

“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问他几句话!”

“人家把话说得门儿清了,他是新四军,从苏北根据地来,来上海是执行任务的,不是来找你叙旧情的!”

关壹红伤心落泪。

“你看你看,掉什么眼泪?我这不好好的?”

“人家又没哭你!”

“那你哭他?哭他是陈世美,把你秦香莲给甩了?”

“你才秦香莲呢!”

关壹红越想越委屈,索性大哭起来。以前只要媳妇一甩泪弹,老郑就投降。今儿不同,因为她哭的是另一个男人!

老郑气得直晃脑袋:“我费劲巴活,把他从死神手里给拽回来,人家起码说了声谢谢,可你呢?迫不及待就想跟老情人幽会了?别忘了他身上还有碗大个伤口,没力气跟你幽会!”

关壹红哭骂:“郑二白,怎么在你眼里都是男盗女娼?”

“人家有任务在身,不想认你。你倒好,腆着脸往上凑,真不害臊!”

关壹红怒了:“郑二白,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叫‘我巴不得’?人家就是把你给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林妹妹跑下楼来,“我说你们别吵了,他跟我要衣服!”

秦克要自己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早就成了一件“血衣”,被关壹红洗净了、晒干了,透着一股清香。

秦克摸了半天,一脸焦急。

“你找什么?”老郑问。

“我衣服里缝了两根金条,怎么不见了?”

郑二白掏出一根,“是这个吧?”秦克忙接过来,“还有一根呢?”

“在你身体里呢!”林妹妹说。见秦克不明白,就拿出配尼西林的药盒给他看。

“喏,买药了,要不你的烧能退得这么快?”

秦克一着急,伤口一阵疼痛,说不出话来。

老郑严肃地说:“要没有这点金子,你的小命早没了。到底是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关壹红插着手,在边上一言不发,忽然迸出一句:“这事儿你怎么没忘?”

秦克无语,又躺了下去。

“他忘的是三年前的事,不是最近。”老郑替他道。

“我问他呢,没问你!”

“林妹妹!林妹妹!”外面有人叫。

林妹妹推开窗户一看,楼下站个男的,那张脸一看就是欲火焚身。

“在家呢?我这就上来!”

“哎,别别别!”林妹妹叫唤,“你等着,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夫妇俩躲在窗户后望着,目睹林妹妹下楼,跟男的说了两句,然后挎着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了,这才松了口气。

秦克勉强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郑二白说:“林小姐是流莺,专门在家里接生意的。”

秦克皱了皱眉头:“看来我不能留在这儿……”

“你想上哪儿去?”关壹红问他,见秦克答不上来,继续问,“你带着伤,少说一个月才能恢复,就算你有地方住,谁来照顾你?谁来掩护你?”

老郑觉得媳妇有话要说,就问:“那你想怎么样?”

“搬到十八号去。”

老郑差点没蹦起来。

关壹红说:“就说是你的乡下亲戚,被土匪打了一枪,来上海治伤的。”

“开玩笑!我在外滩里住了快十年,从没跟人提过我有什么乡下的亲戚,突然间冒出一个,还住到家里来,肯定会有人起疑心!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条弄堂本来就是流言蜚语的集散地……”

老郑说的在理,关壹红想了想说:“那就说是我的亲戚。”

“你们家是开银行的,哪儿来的乡下穷亲戚?”

“这有什么?谁家里没有几门穷亲戚?俗话说,龙袍还有三个洞呢。”

“那是扎玉带用的!”

眼看夫妇俩起了纷争,秦克不知所措地说:“大哥,大嫂,你们的好意,我都领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老郑对他嚷嚷,“我现在保护的不单是你,也是我们自个儿!万一你被抓住了,一动刑就把我们给招了,害我们夫妻跟你一块完蛋!”

3

一个艳阳天,菜头、陆太太、万太太,三个女人抱着自家的被头,上了晒台,准备去晾晒。就见晒台上,上面下面,都已经插满了竹竿,几乎都是空的,只晾了两条大裤衩、一套睡衣裤,在风中摇曳。下面支了一张躺椅,马太太舒舒服服的躺着,面前支个小桌,一壶碧螺春,一包香榧子,吧嗒,吧嗒,正剥肉吃呢。

三个女人诧异了。

“马太太,你这是——”

马太太睁开眼睛看了她们一眼:“太阳好,晾被头是吧?哼哼,今儿晒台我包了,明天你们赶早吧。”

三个女人一听都气坏了。菜头想上前争辩,被陆太太和万太太拽住。

“马太太,这是晒台,是公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万太太说。

马太太冷笑一声:“笑话!区区一个晒台,外滩里十八号,整栋房子都是老娘的。”

“你一个人,插那么多空竹竿,你这又是何苦呢?”

“因为老娘最近不大开心。所以我想告诉你们,只要老娘不开心,大家都别想开心。”

菜头拉着陆太太和万太太下楼去了。

马太太吃着香榧子,拉开嗓门继续道:“你们这些房客,一个个都是蜡烛——不点不亮!以前当面敬着我,背地里议论我、骂我、算计我;现在倒好,一个个赤膊上阵,连面具都懒得戴了。态度一个比一个恶劣,还不就是因为老伍。你们搞搞清楚,老伍他完了,要不了多久,还会有老六老七老八……不是我吹牛皮,找个穿‘三尺半’(即制服)的男人罩着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哼哼……”

她回头看看,没人了,闭目养神,嘴里哼起沪剧《杨乃武和小白菜》来。

“堂堂舞弊维原判,我要翻供有啥用?

我的妻子押牢狱,初生儿子拜托侬,到临刑之日祭祭我,买棺成殓把我送葬……”

这是沪剧名角邵滨孙的唱段,唱着唱着,马太太就觉得不对,这台词有点晦气!刚想改口唱石筱英演的“淑英告状”那段,刚起了头,忽然“天黑”了——

不是天黑,是一条被头从天而降,把她裹在下面。

万太太和菜头还有陆太太,三个女人举起各自的竹拍子,照着被头,噼哩啪啦一顿乱拍,那叫一个鬼哭狼嚎……

听见晒台上“翻了天”,郑二白忙奔上来,只见躺椅侧翻,小桌倾倒,一片狼藉。“行凶者”早就跑得没影了,被头下面传来马太太的哭声。老郑揭开被头,把鼻青脸肿的马太太解救出来。

“郑先生!你看看,你看看啊!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个寡妇啊!”

马太太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