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时,罗灵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罗宰相。那“宰相”二字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没有半分虚假、虚妄。全部、正式的名称是:左宰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罗灵23岁那年,牧羊人按照那位为罗灵起名的云游八方的高人的指点,卖掉了与自己依伴了大半辈子的羊群,千里迢迢把罗灵送进了开封。于是,土生土长的罗灵便成了罗进士、罗翰林。
长达七十几年的战乱结束,原本为百姓带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但由于朝廷暴征横敛,官吏豪强鲸吞虎掠,百姓一直处在求生无望告死无门的境地。而由此带来的后果,又恰恰是经济萎缩、国库亏空,以至到了连官员们的俸禄也难以发出的地步。在民间生活多年、了知百姓疾苦,又在朝廷供职多年、了知国家危机的罗灵,对此痛心疾首,只是苦于得不到上达天听和施展才能的机会。
那次春上皇上外出巡视,为了消愁解闷儿提出要带几个文人同行,做为翰林学士和颇具声名的诗人,罗灵成了其中的一员。第一站去的济州。济州是驼来峰的所在地、罗灵故籍的所在地,原本还算是富庶,此时也到了百姓春无所食、秋无所余、冬无所衣、朝不保夕的地步。但济州知州为了邀功取宠,在皇上面前花红叶绿,吹了个天旋地转:百姓如何如何安居乐业,官员如何如何勤敏清廉,经济如何如何发达兴盛,税赋如何如何源茂流长;为了使皇上确信无疑,他甚至提出,除了正常的每年必须交纳给朝廷的银帛之外,每月要向朝廷增缴白银百担、青绢百匹,每年岁尾还可再翻上一番。皇上出来时原本一脑子忧愁,听过这一通,不觉把一顶卷梁通天冠抖了个珠响玉脆:在京城里总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明明不是那么回事儿嘛!济州如此,比济州好的地方多得是,倘若……于是,当即传令,让随行的文人们每人赋诗一首,以示庆贺。
那些文人们对于民间疾苦虽说不甚了了,心里却明白知州所玩弄的招术——这类招术实在已经算不上“招术”了,各地官员十之有九,以此来蒙骗上司朝廷、求官买爵,这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即是皇上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是像济州知州如此胆大、离谱的尚不多见。但皇上正在兴头上,知州和许多官员就站在面前,心里纵然有些不痛快,也只得做出一副振奋踊跃的样子,把吉庆恭维的词句成筐成箩地向外端。
罗灵心里跟吃了苍蝇屎似的,恨不能上前赏那知州几个耳光子。济州知州与他同乡,两人虽说算不上朋友,平时也有些来往,脸面,这时也顾不得了。等众人的颂诗一一念过、喝彩过,他才正一正头顶的展翅朴头,拂一拂身上的曲领官袍,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那一首献了上去。
那是一首短曲:
土阜民丰八方乐
圣上舒眉我做歌
我做歌
知州原是赏心鸽
君臣一路野风长
如何不见好农桑
好农桑
此行可得看端详
短曲上阙读过,引得皇上和一班官员,尤其是济州知州眉开眼笑,及至下阙一出,皇上和一班随行官员倒也没什么,只是苦了那济州知州,一脸的得意顷刻间变成了满面的戚惶。
“皇上,我看这散曲的下阙倒更有些意思。既是济州如此兴盛,知州如此勤能,皇上理应亲往乡间巡视一番才是。”随行的右宰相说。皇上的这次巡视是他一意鼓动成行的,目的在于促使皇上认清时弊,早日下定革除积弊的决心。哪想济州知州来了这么一手,几乎坏了他的大计。
“也好,也好,明日去乡下一看也好。”皇上嘴里附和着,心里仍是不以为然。
巡视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尽管济州知州花了一夜心血,还是无法找到几片像样的桑林粮田,倒是遍野荒凉触目皆是,让人心里不由地生出许多凄楚。右宰相、罗灵等人面色严峻,皇上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济州知州不住地陪着小心,心里一股劲儿地敲着小鼓,生怕落下一场塌天大祸。
一路而行登上一座城垒,远远可见城边集市上一伙百姓正在买卖桑苗,济州知州立时抓到了救命稻草。
“启奏皇上,由于小臣一意鼓吹,百姓栽桑种麻十分踊跃,如今时令不到显得有些荒凉,秋天皇上要是再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嗯嗯,好好。”皇上仿佛也找到了退身台阶,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笑意。
知州无形中受到了鼓舞,又道:“小臣算过,桑苗春天栽上秋天就可收税。一棵按50文收,100棵就是500文。济州地面几十万棵,就是一个好大的数字。”
“嗯,不错。”
“这还是栽桑一项,桑大了要养蚕,蚕大了要缫丝,丝缫完了要纺织、做衣服,哪一项都可以收税。还有红麻蓖麻,还有鸡鸭鹅鱼、梨桃杏枣、花生豆子,好多好多。皇上放心,济州虽小,财源还是确有保证的。”
“有道理。”皇上露出了喜色,瞥一眼右宰相等人说:“我说天下财源多得是,你们总不相信。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右宰相并不言语,只朝罗灵示过一个眼色。他已看出罗灵不是一个等闲人物。
罗灵趋前一拜,道:“栽桑种麻理应收税,但听知州这么一说,小臣只怕百姓一辈子只会栽这一次了。”
“嗯?”
“罗翰林说出这种话来,小人实在不知是什么道理?”一支散曲一次巡视,已使济州知州对于罗灵这位同乡要多厌恨有多厌恨,恨不能挑出一个漏子在皇上面前狠狠奏上一本。
罗灵只当不知,道:“春桑1棵秋收50,养蚕一箩不知该收多少?”
“这个……也收50,想来不难。”
“这么说,缫丝、纺织、做衣、卖衣也少不下50了?”
“这也自然成理……”
“那好,按你的说法,栽桑50养蚕50,缫丝、纺织、做衣、卖衣也各50,这就是银钱300。我不知知州算过另外一笔帐没有:一棵桑从春到秋、从养蚕到卖衣,百姓能有多少进项?依我估算,总共超不过200文去。以区区200文进项,要交300文税赋,我不知哪家哪个肯出这种蠢力?倘若农户不肯出力,小人不知所谓发展桑麻、财源旺盛的算盘还如何再打下去?”
“唔……寡人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启奏皇上,小人等吃的是皇粮、受的是皇恩,理应替皇上分忧、为皇上出力。倘若按照罗翰林的说法,我等只管为他人拨拉算盘,不知皇上还要我等这些废物做什么?皇上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济州知州干脆撒起刁来。
“知州所说差矣。”罗灵依然不急不躁,“皇上乃百姓之皇上,百姓乃皇上之百姓;百姓生则国家生,百姓富则皇上富,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等既受皇恩,就该为皇上和皇上的百姓着想,以富国兴民为宗旨。以臣之见,当今要务在于休养生息、劝农耕桑。百姓所种桑麻粮果,三年以内理应免除一切税赋才是。至于朝廷亏空,只要革除积弊,着力于盐铁工商,并不难扭转。……”
济州察访,使罗灵深得右宰相赏识,在皇上心目中也留下了印象,不久他就被任命为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当了不到一年,当皇上觉得日子实在没法混下去了,就又想起罗灵来了。于是罗灵便有了那个罗宰相的名字。
身为左相、总领朝纲的罗灵,把休养生息、革除积弊做为既定目标:劝农耕桑、抑制兼并,改革吏制、裁减冗员,发展盐铁、打击私商,改革赋税、严禁豪富把负担转嫁到百姓身上……这些措施的实行,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国库得以充塞丰实,皇帝的日子也过得滋润舒坦多了。
那天皇帝高兴,又想起封赏罗灵来了。
罗灵还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却又不容置疑地谢绝了。
皇帝有些不高兴地板起了面孔,说爱卿功在社稷德在人心,寡人屡次封赏均不被接受,可是嫌弃封赏太薄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