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直没念到小庄的名字,小庄有点发懵。连长合上了花名册:“回去收拾一下,打好背包,你们的连长马上就来接人。从今天开始,你们就真正成为大功团的一名解放军战士了!同志们,三个月的新兵连非常艰苦,你们辛苦了!我祝贺你们!”他举手敬礼。新兵们举手还礼。连长放下手,刚想宣布解散,小庄鼓足勇气喊:“报告!”
“讲!”“报告!我、我去哪个连?”
连长看他半天,说:“上面没写,我也不知道。”小庄愣住了。“解散!”
新兵们一阵欢呼,如同退潮般散去。小庄傻在原地愣了会儿,转身进了宿舍。宿舍里,战友们兴高采烈地在说话。陈喜娃喜洋洋地打背包:“哎呀,这次我分到侦察连了!没想到我也能当侦察兵了……”
小庄大步走进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脱掉军装,拿起自己军队的东西丢到喜娃床上。喜娃看了看他:“干啥啊?”
“这些给你,咱俩号码一样。”“那你呢?”
“看来,下部队是没我的份儿了。与其没人要,不如自己走。”“你别着急啊,你是咱们团第一个大学生兵,大家都说可能是去团部机关。”“狗屁!不要我就明说,这个兵,老子不当了!”
站在门口的新兵突然高喊:“起立!”新兵们立即起立,敬礼。苗连大步走进来。小庄站在床前,没敬礼。苗连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敬礼?”小庄没说话。“你的军装呢?”
小庄看了一眼喜娃的床上。喜娃急忙拿起来塞给小庄。苗连突然严厉道:“穿上!”小庄一愣,说:“没人要我了,我穿军装干吗?”
“孬种!”“我不是孬种!”
“那就把军装穿上跟我走!”“去哪儿?”
“侦察连!”
6
侦察连驻地。侦察兵们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穿着迷彩裤和军靴在进行各种体能和格斗训练。苗连大步走来,小庄和喜娃背着背包提着东西怯生生跟在后面。苗连大步走到连部跟前,他挥挥手:“你们过来!”
一排长二排长三排长急忙跑步过来,在连长跟前站成一排。苗连努努嘴:“这两个兵是新来的!这个是喜娃,很朴实,身子骨壮实,调教调教是个敢打硬拼的好苗子!还有这个,我就不说名字了,你们都知道他。”
小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陈排说:“喜娃交给我好了,我缺个捕俘手!”喜娃兴高采烈地过去:“排长好!”
陈排笑:“我们一排最近训练任务重,还要准备参加演习,带一个就够了,实在是带不了新兵了。”
苗连点点头:“嗯,那二排长呢?”二排长看看小庄,嗫嚅着:“我跟一排长一样……”苗连的目光转向三排长。
三排长有点发毛:“报告!我们现在……我们现在……”“说,直接说!别吞吞吐吐的!”“我、我不想要……这是个鸟兵,不好管教。”
苗连点点头:“嗯,说了实话啊。不错,比他们俩强,一嘴假话!”他看小庄,“哎呀!你看这怎么办?没人要你啊。”
小庄有点局促。苗连想了想,说:“这么着吧,你就跟着我当文书吧!”三个排长忍不住喷了。苗连瞪眼:“你们笑什么笑?回去训练去!”“是!”三个排长立即转身跑了。
小庄懵懂地问:“连长?文书都干什么?”苗连又努努嘴:“你进去问问老文书就知道了。”
“是。”小庄向连部办公室走去,他在门口停了下来:“报告!”“进来!”
小庄推门进来:“班长,连长让我……”他呆住了。老炮正在打背包,脸上还裹着一片纱布。他没有任何惊讶:“说,连长让你什么?”小庄张大嘴:“班长,我没想到你是……”
老炮抬头:“没想到我是什么?我是文书?”“是。”
老炮第一次露出一点笑容,但是转瞬即逝:“你来了,我就下一班当班长。”“我、我……”“跟你没关系,我跟苗连说了好多次了,我不适合干文书,适合去当班长。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这回选上了你,我就解放了。”小庄不说话。“怎么?打过一架就不认我这个班长了?”小庄还是不说话。
老炮笑笑:“等你真正成了老兵,很多事情就明白了。”小庄抬起眼,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跟你交接一下,你跟我来。”
小庄默默地跟在老炮身后。枪库。光线阴暗,擦得锃亮的步枪静静卧在枪架上。哗啦啦,防盗铁门拉开了。老炮晃晃手里的一串钥匙:“这钥匙,以后归你保管了。”
小庄接过钥匙,头有点大:“我……我管枪?”“啊,文书最简单的工作。”
小庄探头探脑地跟着老炮进了枪库,老炮拿起一把步枪:“这是你打过的81自动步枪,这把是85狙击步枪,这是85微声冲锋枪——侦察兵专用的,打出去没声音光听见撞针声,这是54手枪,87匕首枪,还有这个——”老炮拿起一把匕首抽出来,“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刀子啊?”“这是侦察兵匕首!俗称攮子,是侦察兵的贴身利器!在最危险的时候,攮子不仅可以杀敌,还可以保住你的命!当然,你现在还不明白,以后就知道了。”小庄听得很懵懂。“作为侦察连的文书,首先是一名合格的侦察兵,甚至是出色的侦察兵,其次才是文书——知道文书都干什么吗?”小庄摇头:“不知道。”
老炮狡猾地笑笑:“跟在苗连身边,你会速成的。”他放下手里的匕首,“苗连五点半准时起床,你的闹钟要调到五点!五点二十九分,你要准备好洗脸水,挤好牙膏……”
“我这是当文书还是当勤务兵啊?”“这是文书的工作……”
小庄掉头就走:“我不干文书!我才不伺候人呢!”老炮在后面笑笑:“那你自己跟苗连说吧。”小庄大步向连部走去。
“报告!”小庄在外面喊。苗连头也不抬地拿起杯子喝水:“进来!”小庄进来。苗连发现水没了,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小庄愣了一下。
“倒水。”苗连还是不抬头。小庄看着那个杯子,又看看苗连。苗连无动于衷,还在看文件。小庄犹豫着,伸手拿起杯子。苗连还是在看文件,压根没多看小庄一眼。小庄很生疏地给苗连倒了杯热水,放在苗连桌子上。苗连头也不抬:“出去吧……把我常服找出来,我马上去师部开会。”
小庄愣愣地看着苗连,苗连抬起眼睛:“你还有事?”“没、没有了。”
“去吧,通知司机在连部门口等我。”“是。”小庄转身出去。
小庄在连部门口站住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我这是怎么了?”
侦察连连部。小庄在擦桌子。抹布滑过,玻璃板下是一张发黄的彩色照片。小庄好奇地看着,这是一张对越战争时期的战地合影。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彪悍男人手里拿着各种轻重武器,眼神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鸟气。
“连长,这是你啊?”小庄一眼看出来年轻时代的苗连。苗连回头:“啊,看不出来啊?”“这是在打仗吧?”苗连:“对,这是南疆保卫战时期的我军区侦察大队——第十二侦察大队,代号‘狼牙’。”“狼牙?这明明是个狗头啊!”
苗连哭笑不得:“什么狗头?这是狼头,看清楚了!狼牙!我们之所以叫‘狼牙’,和他有关系!”苗连的手指点着照片上的一个汉子,那个汉子仰起下巴,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鸟气,“何志军——我们‘狼牙’侦察大队的大队长,由于他骁勇善战,敌人敬畏地称之为‘狼牙’!”
小庄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中年壮汉。苗连笑着指点群英:“这个是小高,少林俗家弟子出身,被誉为‘西线第一侦察勇士’;雷连长,音乐指挥出身的侦察兵,作风冷峻毒辣……”
小庄看着照片:“苗连,这就是传说中的特种部队吗?”
苗连的眼神变得黯淡:“不算,算是特种部队的鼻祖吧,十二侦察大队就是现在我们军区特种大队的前身,代号都是一样的——‘狼牙’!”
“苗连,那你怎么不去特种部队,来了咱们侦察连呢?”苗连没再说话,片刻道:“打水,我要洗脸。”“哦。”小庄转身去了,不一会儿端来了盆热水。
苗连在脸盆里洗脸。小庄很自然地在旁边站着。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小庄吓了一跳:“苗连,什么掉了?”
苗连闭着眼睛在脸盆里摸:“你去拿个干净杯子来!”小庄急忙拿来杯子。苗连摸出来了什么东西,咣当丢进了玻璃杯里。小庄举着玻璃杯子,定睛一看,是个眼球!他吓了一跳。苗连闭着眼睛:“倒热水,消毒!”小庄哆嗦着把杯子放在桌上,往里倒热水。小庄看着苗连,苗连拿出眼球安上,揉揉,淡淡地说:“白眼狼的弹片炸的。”他转身拿起军帽戴上,出门上车,车开过训练场,远去了。
小庄默默地看着苗连远去。那一瞬间,他真正懂得了为什么苗连的身上有这样巨大的能让他折服的能量——他是一个真正的硬汉,也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小庄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内心对于“军人”这个普通词汇的定义,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豪迈——因为他在这样的硬汉连长手下当兵,他愿意跟随他征战疆场,万死不辞!
小庄愣了半晌,苗连的车早已没了影子。他出了连部,走到训练场边看大家训练。陈排在做格斗示范,他怒吼一声,然后快跑几步,飞腿分开踢碎士兵手里高举的两个坛子,接着在空中转体又踢碎另外两个坛子。陈排稳稳落地,呼吸均匀。侦察兵们鼓掌叫好,小庄也鼓掌叫好。陈排转脸看见他,笑了一下没说话,转向自己的战士:“都看见了吧?”
“看见了!”战士们齐声答。
陈排比画着,稳健出腿,定在半空:“在近身厮杀中,腿的作用可以用一句成语来概括——举足轻重!格斗是侦察兵的基本功,而腿功则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大家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继续训练!”
战士们冲到沙袋前开始踢打。
陈排目光锐利:“高度!一腿要踢到敌人脖子上!再来!”喜娃尖叫一声,飞腿踢向沙袋。小庄跃跃欲试,在后面欲言又止:“排……”陈排回头:“怎么了?”
小庄鼓足勇气:“排长,我……我能跟着你们训练吗?我打扫完连部卫生了,我……”陈排笑笑:“你不是不想当兵了吗,怎么还要跟我们训练?”“看大家都训练,我心里别扭。”
“那好,入列,参加训练!”“哎!”小庄高兴地跑进去,站在喜娃身边,跟着陈排统一口令踢腿。
7
食堂。连首长在吃饭。苗连刚刚吃完一碗米饭,小庄立即起立双手接过苗连的碗,转身去加米饭。指导员诧异地看着:“老苗,小庄这样的鸟兵你怎么收拾的?怎么到你手里就服服帖帖的?”
苗连大大咧咧地说:“嗐!再鸟的兵也是兵,只要是兵我就能调教!他敢跟老炮那样的老侦察班长对着干证明他很鸟,但是他肯为了战友掉泪证明他重感情!重感情的兵就是好兵,我相信我的眼睛没错!这小子会是最出色的侦察兵!”
端着米饭回来的小庄听见了,他站在苗连身后眼睛一热。苗连没看见他,还在继续说:“这孩子年纪小啊,刚刚17岁,毛都没长全就来了部队!鸟兵不怕,没长大的孩子不鸟才可怕呢!收拾小庄容易,你就当他是个娃娃,该夸的时候夸两句,该骂的时候骂几句他就老实了……”
小庄在苗连身后抹着眼泪。指导员看见了就笑:“哟!我们的娃娃掉金豆了?”苗连回头:“哭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军功章都拿了仨了!赶紧给我洗脸去!”
“是!”小庄低头把饭碗交给苗连,转身就往水龙头跑。小庄打开水龙头撩水洗脸,以便让自己可以无声地痛哭一会儿。陈排吃完饭走过来洗碗,小庄的肩膀抽动着。陈排拍拍他:“怎么了?苗连又说你了?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两句就说两句,反正也掉不了肉!”
小庄擦擦脸起身笑了一下,却还是掉泪了:“陈排,我能成为最好的侦察兵吗?”陈排鼓励他:“当然,你有这个潜质。”
小庄坚定地说:“我想成为最好的侦察兵,给苗连争脸!”
陈排突然诡异地笑:“等你成为了最好的侦察兵,就不是给苗连争脸了,是给咱们团、咱们师甚至咱们军侦察兵弟兄们争脸!闹不好还要走到世界上,给咱们全军弟兄争脸!”他看看小庄愣愣的表情,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走了。留下十七岁的小庄傻傻地站着。
8
熄灯后的营房格外安静。哨兵在外面转着,不时拿手电四处照。更远处的训练场,隐约有人在踢沙袋。咣当!连部的门开了,小庄揉着耳朵出来。
哨兵喜娃手电照过去:“口令!”小庄答:“冰山!回令?”“草原!”
小庄揉着耳朵:“喜娃,今天你站岗啊?”“对啊,你不睡觉干吗呢?”“看来这枪打多了也不是享受啊,耳鸣。我睡不着。”喜娃笑:“我这耳朵还震着呢。”小庄纳闷儿地看着声音来处:“谁啊?大晚上练功?”喜娃说:“一排长,他每天都这样。”“这么刻苦啊?”小庄伸着脖子看。
“听我们班长说,他下连就这样,开始大家都以为没多久他就不练了,没想到真保持了一年多。他是陆军学院侦察系的高材生,在咱们连算数一数二的。苗连都说他多少次了,休息的时候要好好休息,他就是不听。后来苗连也就不说了,说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