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说历史:重说中国古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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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不任性枉称帝(2)

汉武帝登基时,汉家经过文景之治的几十年休养生息,家底超厚,有本钱折腾,他也就真的开始折腾。其实,北边的匈奴之患,由来已久。到底是跟这些游牧人死磕呢,还是放他们一马?防还是要防,但以和平交易为主,对汉朝更有利。其实很明显,就该选择后者。成本低,代价小,对国家经济和百姓生活损伤都不大。一般来讲,游牧人的侵扰,是季节性的,草原有灾,他们会南下,如果无灾无害,大体就相安无事。游牧人侵扰农耕人容易,反过来,农耕人要深入反击,事倍功半,劳民伤财,要想彻底消除隐患,基本上不可能。然而,汉武帝选择的是大动干戈。

汉武帝刘彻,依靠的主要将领,一个卫青,是他的卫皇后的弟弟,一个霍去病,是卫皇后的外甥。都是拉裙带上来的,标准的外戚。汉武帝呢,也是标准的任人唯亲。自古以来,凡是这样用人,多半要砸锅。然而,汉武帝用的这俩人,却都是将才。是他有知人之明吗?未必。没见他选拔,也没见他筛选。后院里拎出两个,就当菜,还真成了硬菜。说来说去,就是命好。

靠着这俩能打的,跟飘忽不定的匈奴人缠斗,的确重创了他们,但汉朝的损失要数倍于敌。农耕人出征,长途奔袭,十万人马作战,按沈括的算法,至少得有三十万人马运粮草。深入大漠越远,后勤供给线越长,所需的人马就越多。前线损失过半,后勤损失完全。匈奴消停一点,这边汉朝的国力大损。文景之治好不容易攒的家底,都给折腾没了,粮没了,钱没了,人也快没了,老百姓叫苦不迭。如果像隋炀帝伐辽那样,前方战绩不佳,那么汉武帝的江山,没准就完了。那么后世给刘彻的谥号,多半是“炀”。再编电视剧,肯定轮不到他了,总不能来个“汉炀大帝”吧?

国库见底了,汉武帝着急。加强国力,一靠国家资本主义,铁盐国营;二靠横征暴敛,对商人加税。最后,都是把负担往老百姓身上搁。这样折腾一阵,国库是满了,但百姓穷了。这他不管,只要匈奴威胁小了,就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武功盖世,是天字第一号。理所应当,再活五百年。于是,好神仙,求长生,学秦始皇,东南西北到处走,满世界找神仙。大把大把的钱扔出去,浪费在路上,丢在水里。便宜了贪官,便宜了方士,坑死了百姓。堂堂帝王,屡屡被骗得半死,可是至死不悟。跟他同时代的司马迁写《史记》,其中的《武帝本纪》,说来说去,就是在骂他。要说完全是因为司马迁受了他的宫刑,公报私仇,倒也未必。因为大家公认,司马迁作为史官,史德还是不错的。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汉武帝刘彻做得太差。一个皇帝,好园林,好宫室,好出巡,好封禅,好神仙,好大喜功。有这么多好,还能有个好?这一系列耗费资财的行动,都是汉武帝自己干出来的,每折腾一次,就是流水一样的民脂民膏。

这样的皇帝,固然有司马相如这样的马屁文人,写了长篇的《上林赋》来歌功颂德,留在史书上的形象,就该是司马迁笔下那副德行。看来,司马迁的《史记》,汉武帝没有过目,大概也没有工夫过目。要看,也看《上林赋》,听东方朔插科打诨。那年月,人也没后来那么坏,汉武帝百密百疏,也想不到弄一个文网,严查文人的思想。被割了关键零件的司马迁,还被招进宫里,做了权力不小的中书令,每天下班回家,继续写他的谤书。

说到中书令,这也是汉武帝作的孽。在他之前,汉朝的宰相制度运作良好,轮到他了,非要削弱宰相的权力,把原本宫里的一个沟通内外的小机构尚书台扩展起来,逐渐把大权收到宫里。于是,自他之后,种下了宰相逐渐被闲置,权归尚书台制度变异的根苗。而这尚书台,由内官(宦官)主持的时候,就叫中书令。所以,汉武帝,又是一个破坏制度的罪魁。信任宦官,大权独揽,实际上是从他开始的。

汉武帝最大的功业,是打击匈奴。但打完了匈奴还在,他死后,匈奴喘过气来,威胁也照旧。他的后世子孙,还是得跟人家相处,打不过了,依旧得和亲。大美女王昭君,就是这样,在他的后世子孙手里,便宜了匈奴呼韩邪单于。这点业绩,除了可以让后世山寨的沙文主义者不断意淫一下之外,在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益处。

巫蛊那点事儿

巫蛊两字,如果拆开来,巫指巫术,蛊则是传说中由人专门喂养的毒虫,可以受人操控,进入人的大脑,让人生不如死。巫术和巫,古已有之,但蛊这玩意儿到底有还是没有,言人人殊,至今没有被证实。如果巫蛊两字合起来,实际上说的就是一种诅咒人的巫术。这种巫术,人类学家称为顺势巫术,就是弄一个偶人,写上被诅咒者的名字,如果能弄到生辰八字以及该人的指甲和头发更佳,加以诅咒,或者用针刺这个偶人的心,以及你想刺的部位。世界各地的人们,几乎都无师自通地擅长此道。只不过有的民族玩这个的时间长些,有的短些。在我们这里,有些乡村大妈,至今还擅此道,动辄缝个小布人,扎上针放在炕席地下。

《红楼梦》里,马道婆替赵姨娘做法诅咒贾宝玉和凤姐,使的就是此招儿。当然,跟小说讲的不同,一般来讲,这样的招数,不大可能奏效。如果真的有效的话,人与人互相报复,就比较容易了,杀手什么的,就肯定失业没事干了。

不消说,在原始人那里,这样的巫术,还是大有市场的。而中国人,虽说号称进入文明状态很早,但巫术的情结却出奇地重。直到清代,巫蛊祸人的事件,一经发现,依然可以据此治罪,说明人们一直都相信这玩意儿真的可以起作用。不过,巫蛊进入政治,闹出大事,最惹人注目的,还要数汉武帝晚年的一场宫廷政变。

汉武帝好神仙,好方术,晚年尤甚。人牛气久了,越到晚年,就越是想长生。秦始皇如斯,汉武帝也一样。好长生,就只好被方士忽悠。那年月,方士和巫师难分彼此,方士得意,巫师也跟着起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喜好的,下面王公贵族,贵妃公主,达官显宦,都跟着喜好。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京城内外,方士和巫师乱窜。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方士或者巫师,在武帝面前,当然只能讲神仙,找神仙,或者吹嘘自己就是神仙。但到了下面,就什么事都可能做了。巫蛊这点事,原本就是巫师的看家本事,碰上哪个妃子,吃醋吃大了,对某个得宠的狐狸精恨得不行,埋个木头人诅咒一下,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样的“法术”,只要有人做,就会有人效法。大家都玩这个,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此风一炽,在这期间,只要有人碰巧生病,碰巧死亡,就会联想到这上面去,浑身起鸡皮疙瘩。

汉武帝征和元年,汉武帝刘彻已经六十多岁,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寿了。身体一天天地走下坡路,越是这样,越是不想死,越不想死,病魔越是缠身。赶上宫里宫外,巫蛊之风大盛,皇帝未免心下生疑,有人在暗中诅咒他死。而此时的太子刘据,也已经三十好几了。从来帝王制度,储君和现君,就是一对儿矛盾。即便是父子,这个矛盾也摆在那儿。一个不肯下来,一个欲接班而不能。上面的年老昏聩,下面的年富力强。反差越大,别扭也就越大。儿子觉得老子碍事,老子感到儿子碍眼。纵是人称卫太子的刘据温和贤良,架不住皇宫里面是非多,皇帝身边,总会有人借端生事,挑拨是非。而此时的汉武帝,早已厌倦了当年迷死了他的卫子夫卫皇后,顺便的,卫太子也看着越来越不舒服了。

自古以来,宫廷斗争,整人都是借着皇帝的手。皇帝疑心有针对他的巫蛊,自然就有人拿巫蛊兴大狱。皇帝身边的宠臣江充,本是一个整人有瘾的酷吏,原本就跟卫太子不对付。他也知道,皇帝青春已高,如果卫太子接班,那么他的命运不会太好。而抓巫蛊这事,怀疑到太子头上,具有充分的逻辑依据。谁最希望现任皇帝死掉呢?当然是预备接班的人。江充查巫蛊,依靠的是一个专业人士,一个胡巫,但目标却沿着他定的方向前进。眼见得,跟卫太子走动比较密切的人,一个接一个因追查巫蛊而倒下,连太子舅舅卫青的长子也被牵连。拷掠之声,彻夜不息。在烧红的烙铁面前,越来越多的人被攀指出来。终于,江充带人进了太子的东宫,居然真的就无中生有地在宫里挖出了大批的桐木人。到了这个地步,太子被定罪,也就是眼前的事了。

此时,汉武帝在甘泉宫度假,太子几次三番想去父亲那里说明情况,但都被江充的手下挡驾。情急之下,卫太子决定用师傅的计策,冒险拼死反击,矫诏抓捕江充,问出弊情,再向皇帝领罪。卫太子的反击,杀了江充,但却闯了大祸。汉武帝周围谗臣们,平日的谗言现在成了真,卫太子百口莫辩。汉武帝命令宰相镇压叛乱,由于一时间来不及调军队,就紧急放出囚犯,临时组队,由此产生了一个特别的官职,司隶校尉。囚徒组成的军队,打败了太子能指挥动的兵,太子只好逃走,最后在围捕中自杀。皇后卫子夫当然也只有一死,卫氏家族,几乎灭族。值得一提的是,当初卫子夫得以扶正做皇后,是因为她前面的皇后阿娇(就是成语金屋藏娇的出典人,刘彻要金屋藏之的宝贝),据说是因为嫉妒,指使宫女埋了木人诅咒卫子夫,东窗事发,阿娇被废,卫子夫得立。最终,卫子夫又因为巫蛊之案,丢了性命。

更可怕的是,抓巫蛊成了一场运动,从宫里运动到官场,从官场运动到民间,到处都在抓搞巫蛊的人。巫蛊固然可恶,其实杀不了人,但抓巫蛊运动,却导致成千上万的人遭受酷刑,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直到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汉武帝才明白自己是在见鬼,白白搭进一个挺好的太子和众多无辜的人。可是,虽说有悔意,但直到死,他也没有真正原谅卫太子刘据,刘据在《汉书》里,还是以戾太子的名义有传。

不知,这对父子,到底哪个真的戾。

敢拼命的傀儡皇帝

王朝末世,朝政为权臣把持,皇帝化为傀儡,由背后人牵线表演,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样的事,常见。东汉末年的刘姓皇帝,是曹家人的傀儡,到了魏朝末年,曹家天子,又成了司马家的傀儡。

做傀儡的皇帝,日子不好过。名义上为一国之君,但一举一动,都得听人家的,所有行为,包括做爱,都有人监视。皇帝对权臣,实行彻底地政务公开,私生活公开。稍有不慎,自家就会有性命之忧。即便谨言慎行,老老实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取而代之,将你一脚踢开。踢开之后,是死是活,可就难说了。这样的皇帝,说白了,就是华丽的囚徒。

曹家人做皇帝的日子不长,第三代上,江山就被司马家控制了。一方面,曹丕、曹睿时代的旧臣还在,一方面,曹家第一代的血性,多少还有点孑余。司马家篡位夺权的路,有点难走。拖了三代,到司马懿孙子司马炎,才完成建立新朝大业。

这期间,曹家人居然反抗了,第四任皇帝,高贵乡公曹髦,竟然武力“讨贼”,跟司马昭拼个你死我活,当街被人捅了个透心凉,血溅当场。这事,后来南渡之后,丞相王导讲给晋元帝司马睿听了,司马睿当即掩面大哭,说真的如此的话,国祚怎么可能长?的确,司马家的西晋,还真的短命,实际上二世而亡。

曹髦是个聪明人,喜欢读书。能作诗,也通经。继位之后的活动,既有跟侍从论诗的记录,也有到太学跟太学生讲经的经历。他继位,是因为前面的皇帝曹芳被废,聪明的他,当然知道人家找他来是干吗的,他也平静地接受了做傀儡的现实。赐给司马师象征专权征伐的黄钺,特许其“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让人想起在汉献帝面前的曹操。从仪式上,司马师的臣子味道,已经不多了。继位不久,司马师死,兄弟司马昭接班的权力过渡,曹髦也没什么动作,顺从地把大将军的头衔加给了司马昭。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忠于曹家的封疆大吏——毌丘俭、文钦、诸葛诞,先后被逼反,而后被翦灭,自己毫无作为。

但是,曹髦却不是一个甘心做傀儡的皇帝,他想做点什么,甚至还梦想做曹家的中兴之主。跟群臣讨论夏朝的中兴之主少康和汉朝开国之君刘邦的优劣时,群臣都认为少康不如刘邦,曹髦独出心裁地认为,不能以是否开国定优劣。少康于危难之际,恢复祖业,其实比“专任智力”的刘邦要强。

但是,向慕少康是一回事,做少康又是一回事。曹髦怎么样才能使奄奄待毙的曹家朝廷起死回生呢?他的办法,是提倡道德,忠孝仁义。将所有他祖先曹操嗤之以鼻的道德信条,都强调到极致。为此,他用尽了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由空间,拼命提倡儒学,讲求道德,还接见后来被载于“二十四孝”的王祥,让他建言建策。

然而,道德在实力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倡导德业的曹髦,只能一点点看着司马昭在篡位大业上推进。终于有一天,身为大将军的司马昭,要做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了。到了这里,离篡位登基,就只有一步之隔了。

我们看到,这一回,司马昭居然没有得逞,他装模作样地前后九次推让,而曹髦最后也就算了,把一堆帽子,搁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