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汉字与动物
中国人的汉字,最初,大多来自对身边动物形体的描摹。这些“画成其物,随体诘诎”的象形文字,与动物的外形特征是直接对应的;它们个个形神兼备,生动活泼,描绘出了各类动物最典型的特征。例如:牛()、羊()、马()、豕()、象()、犬()、鹿()、虎()、鼠()、虫()、万()鱼()、贝()、鸟()、燕()……
令人惊叹的是,上古先民们的目光同今日孩子们的目光是一样的,直观而敏锐:张口虎,长鼻象,短腿大肚猪;瘦身犬,鹿角叉,牛羊有耳角不同;长尾鸟,短尾隹,老鼠龇牙长尾巴……面对三千三百年前上古先民的文字造型,人们在折服的同时,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出自先民刀笔下的象形文字,无论哪一个都能与画坛大师毕加索的抽象画相媲美。
甲金文中的动物象形字
一、说羊道吉祥
羊是人们熟悉的一种家畜。这种善良温驯的动物,远在人类的新石器时代初期,已经为人类所驯化。据说,羊的驯化家养至少已有六千年的历史。
“羊yánɡ”的构形,从造字方法上讲,叫做“象形字”。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虽然不同,但都像简化了的一只羊头:弯角双耳,特别是突出了弯卷的羊角,使人一看便知不是别的动物。“羊”字描摹的不是羊的整体形象,而是羊的局部特征。这种以典型特征替代事物整体概念的方法,是象形造字法的主要方式之一。据说孔子在见到这些象形文字后,惊叹不已:“牛羊之字,以形举也。”
六千年前陶片上的羊
实际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甲骨文“羊”字,从创意方法讲,不仅是一种从形体上捕捉局部典型特征,化复杂为简单,而且是一种具有现代思辨的“抽象”方法;无论是作为一种艺术思维,还是作为符号成果,都将给21世纪新型的电脑界面文字带来启迪。
“羊”字也是一个部首字。例如,汉字中的“羞、群、美、善、羔、姜、羌、祥、养、庠、烊、氧、漾、佯、详、痒、翔”等字,都以“羊”为其构字符号,或者以其作为声义偏旁。
羊的性格温顺和善,食草而不与人争食,更不会伤害人类。羊之奉献,肉可食、皮可衣,既可果腹又能保暖;因此,古人从实用、功利出发,把羊视作大吉大利的吉祥征兆。古代物品上常有“吉羊”二字的文饰,这个“羊”也就是后世的“祥”字。
金文中的羊
从文字创制的先后顺序讲,“羊”字是“古字”,“祥”字是后造的,称为“今字”,羊、祥原本在表示“吉祥”时可相通换用。后来为了表义明确,便给羊字加上“示”旁,造出“祥”字,专表吉祥之义。这里的“示”,取象于祭祀时的供桌,含有祭献、祈求的意思。合体后的字形,便以会意的方式表示吉祥、和和美美的意思。
《左传》是中国最早的史书之一,其中有一段与羊有关的描述:楚国攻打郑国,郑国被打败了。郑国的国君郑伯,在投降的时候“肉袒牵羊以迎”。“肉袒”是说摘掉王冠,脱去王服,裸露身体,表示愿意接受鞭打惩罚。为什么还要牵羊呢?因为羊象征着吉祥,在亡国临危之际,希望得到楚国方面的宽恕,免遭屠杀。又如前蜀皇帝王衍,贪生怕死,率兵不战而投降后唐,投降时也不忘牵上一只羊,表示自己会像羊一样温顺,希望获得苟延残喘下的“吉祥”。当时,有个叫王承旨的人悲愤至极,赋诗怒斥:“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汉代铜洗上的“吉羊”文饰
羊肉有一种特殊的美味,热量高,饥饿之时,尤其是冬天,吃起来浑身暖烘烘的。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羊肉和鱼都是刺激味觉和嗅觉的特殊食品。所以,由鱼和羊组成的“鲜”字,真实地反映了古代先民对羊肉这种食物的特殊爱好。这种以两种形象或字体组成的甲、金文字,便叫做会意字。它用两种或两个以上的“字根”,会同表达一种新的意义。
金文的“鲜”字,羊在上,鱼在下,为上下结构;小篆的“鲜”字,则改变为左右结构;楷书承接小篆,也是左右合体的会意字。
河坶渡遗址出土的陶羊
三千三百年前,在黄河流域中部繁荣一时的殷商王朝,他们占卜使用的龟甲上,便常常刻有“用羊十牛二”之类的卜辞。意思是在祭拜祖先神灵时,用十只羊和两只牛作为祭品。在上古先民的心目中,把最好吃、最鲜美的食物贡献在祖宗神灵面前,乃是承认他们对于这些祭品享有最高的主权和优先权。在我们祖先的心目中,羊肉确是一种很“鲜”的食物。
羊肉作为人间食品,最初的吃法有两种:一是煮,二是炙。“炙”就是今日的烧烤羊肉。
“美měi”是以“羊、大”二字构成的会意字。“大”,在这里既表示健康强壮的男子汉,也有“羊大为美”的含义。“美”字包含有上古先民意识中的四种感受:第一,视觉上的,即对羊体肥胖强壮的姿态感受;第二,味觉上的,对于羊肉肥厚多油的官能性感受;第三,触觉上的,期待羊毛羊皮作为防寒必需品,从而产生一种舒适温暖的感觉;第四,从经济角度预想羊的交换价值,从而产生一种拥有的喜悦感。当这四种感受混合在一起,无疑,稍微震颤的心灵便有了“美”的感觉。
商代青铜器上的羊头雕像
在北方人的审美意识中,“以大为美”的观念根深蒂固:从房屋、陵墓到工艺品。南方人则讲求精致、细腻和复杂。越往北方走,粗犷、雄伟和硕大,便越来越成为审美意识中的灵魂。《论语·泰伯》一章,表述了孔子“以大为美”的见解:“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这种见解,深深地影响了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
“美”字是由羊、大合体构成的会意字,既可以理解为“羊大为美”,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健壮如羊”。两种释意都可以归结出“美好”这一基本概念。从文字学角度讲,便叫做“美”字的本义。
“美”字从美丽、美好的义项中,可以引申出赞美的意思。春秋战国时,越地有美女西施(西子),齐国无盐的地方有丑女钟离春,一美一丑,相去甚远。所以《三国演义》中讲:“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无盐,善美者不能掩其丑。”这段话中,前一个“美”字指美貌,后一个“美”字就是指赞美。
小篆中的“羡xiàn”字写作“”:下面的“”(由水和欠构成)表示一个张口之人馋涎下滴,像流“水”不断;上面恰恰是一只羊,乃是其“想吃”之物。因此,《说文》将“羡”释为“贪欲也”。
《淮南子·说林》:“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去结网。”宋代文豪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两段文字中的“羡”字,可释为羡慕、欣羡,乃是“羡”字“欲吃”意的泛化。
“羡”字在现代汉语中,下半部是从两点水的“次”字;而在古汉字中,下半部是从三点水的“ ”字。“羡”字与“羨”字属于异体字关系,即彼此的读音和释义相同,只是字形稍有区别。因此,“羡、羨”是可以互相替代,读音和释义完全相同的异体字。现今书写,则应按照现代汉语的正字要求写作“羡”。
“羞xiū”,这是一个典型的会意字。甲骨文写作“”,描摹的是一只手手持羊腿(肉)的形象。金文和小篆中的“羞”字,将下边的手形(又)插入“羊”字之中。楷书在经过隶书的演变后,为了适应汉字方方正正、上下均匀的特点,写成“羞”。
在古籍文献中,“羞”字常见的意义,均与“以手持羊”的构形相联系。如《左传·隐公三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羞于王公,就是将美食献给王公大人们。《周礼·天官·膳夫》:“掌王之食饮膳羞,以养王及后世子。”注曰:“羞,有滋味者。”“羞”在这里的意思是有滋有味的食物,即“美食”,但这一词义,已由后起的转注字“”和“馐”来承担。
“羞”字除了表示美味可口的食物,如“珍馐”等词义外,现在更多使用在“羞耻、羞愧”等词语中,表示耻辱、难为情之义。这种意义,源于一个人手持羊腿,独吃“美食”被人撞见时的心理感受吧。
从字形来看,羞字下部原本是一个来自手形的“又”,经隶变后,逐渐演化成一个“丑”字。“丑”,源自婴儿出生后,小拳头紧紧握住,乃是“地支”中的第二字,引申后表示含有贬义的“手爪”。楷书中的羞下为“丑”,乃是文字构形随词义的发展而做出的适应性变异(因音形变)。这就是“羞”字含有“羞耻、羞愧”义的原因。
“群qún”,这是个会意兼形声字。金文和小篆的字形,均为上下结构:上半部是一个“君”字,既有领头君王的意义,也用作声符;下半部是“羊”字,用作形符。两形会意,表示许多羊(或其他动物或人)集聚在头领周围。
“群”字如此“造”,源出羊这种动物性喜群体相聚,每群羊都有自己的首领,即领头羊。整群羊聚集在头羊之侧,并随头羊前行,哪怕是跟着走向屠宰场也罢。所以“群”字用羊和君来表示群体,并告诫人们“跟对人才能出头天”。《国语》中说:“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句中的“三”是虚数,表示多。意思是说:兽畜聚合在一起便成为“群”,人聚合在一起便成为“众”。由于“群、众”两字意义相近,后来便组合成了“群众”一词。
新疆岩画
“群”字由群体之义,又引申出集体、种类、会合、众多等意义。如“合群、离群索居、物以群分、群天下之英雄、群策群力”等等。晋代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有“群贤毕至”的话,意指众多的贤人聚集在一起。
“羶shān”,甲骨文写作“”。这个字形的下部是一个“羊”字,上部是一个表示雄性生殖器的图形。两个字根会意,表示一群羊中领头的大公羊,即“种羊”,俗称“羊公子”。金文和小篆中的“羶”字承接甲骨文,楷书在隶变过程中,将上下结构演变为左右结构的“羶”(右半部字形略有变异)。
青铜器《乙觚》上的公羊
在上古时代的牧羊人看来,“羊公子”十分淫荡,总是在母羊的背上不停地跨上爬下;嘴唇上翻,不停地发出淫欲的叫声,不断地用角触赶想靠近母羊的其他公羊;因此,“ ”字有强迫的意义,也有古人称之为“敦伦”、今人称之为“交配”的意思。又因为“羊公子”身上有一种臭气冲天的腥臊味,所以又有“羊臭”之义,即现代汉语中“羶”字仍保留的基本意思。
汉字规范化后,“羶”字已被“膻”字所取代。因为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已闻不到“羊公子”身上的羶味,只能闻到羊肉的膻味了。后造的“膻”字,本来只是“羶”的异体字。
“敦dūn”是甲骨文“ lt@span b=1>”的分化孳乳字,即为了表示专一词义,从原初的“ lt@span b=1>”中分化而出的后造字。金文的“敦”,乃是在甲文的“lt@span b=1>”旁增“攴”而形成的会意字:“攴”乃手持棍杖之形,含有驱赶、强迫的意思。小篆的“敦”字承接金文;楷书一脉相承,只是省掉了左边下部的“羊”形,写作“敦”。
公羊配种,看起来有点野蛮,常常是不管母羊是否情愿,便强行爬跨上去。因此,“敦”有猛地往下放的意思,这一意义由后起的“蹾”字承担。公羊跳上母羊背,两者体积似乎合一,显得大多了,因此,“敦”有大而厚的意思,由这一意义后来创制了“墩”字。公羊在羊群中总是不断地寻觅可交配的对象,因此,“敦”字又有邪恶、心术不正的意思,此义后来由“憝”字专一承担。
“敦”由猛然跳上母羊背,引申出敦促之义,如《诗·北门》:“王事敦我。”其中的“敦”,意谓一下甩过来,含有逼迫之义。由“敦伦”一词的诚心给予之义,又引申出了质厚、诚恳之义,如“敦厚、敦请、敦聘”,都包含有实心实意、不求索取、不再改变的意思。但是,“伦敦”一词在古文中却表示为男女之间干那种性事。
民间工艺品:对抵羊
成语中有“羊狠狼贪”一词,似乎很令人费解。人们会问:羊怎么会狠呢?羊不是任人宰割的动物吗?《史记·项羽本纪》中,记录了宋义训斥项羽的一段话:“贪如虎、狠如羊。”宋义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公羊为争夺交配权,以角相顶,死不相让,而且大公羊都有一种愈牵愈不肯走的犟脾气,所以说羊有狠劲。
“善shàn”字,甲骨文写作“ ”,这是在羊头的下边画上一双眼睛,刻意强调由羊眼睛表示出来的温顺。随着汉字的演变,下部的羊眼断裂讹变为“誩”,成为“从羊从誩”的会意字(见图)。楷书在演变的过程中,简省为下边只有一“言”的“善”。在“善”字的构成中:“誩”或“言”都表示羊的叫声,恐怕正是这种“咩咩”的叫声,或者说眼光透露出来的绵软无助、毫不反抗,使羊成为“善”或“善良”的象征。
“善”的本义为善良、慈祥,与“恶”相对。“善”字用作动词,则有“喜好、爱惜、亲善、擅长”等义。
中国人喜欢羊,不仅因为羊是美的象征,更由于羊是“善”的典型代表。羊之所以具有善良的象征意义,中国的儒家学派有种种解释:如“羔取其贽(嘴里的食品或玩物)之不鸣,杀之不号,乳必跪而受之……群而不党”等等。羊的这种善良品性和道德含义,现代人显然是无法效仿的。
“羔ɡāo”,即羊羔,小羊也。甲骨文写作“ ”,小篆写作“ ”,都是在羊下增添一个“火”字。只是甲骨文的“火”字更有象形意味,到了楷书,下部的火已演变为“四点火”。
古人有炮肉(即烧烤)的习惯。汉代的古文字学大师郑玄说“:炮者,以塗烧之为名也。”就是把动物用泥土裹起来烧烤,类同“叫化鸡”;这种吃法自然要用小动物了。《楚辞·招魂》中所说的“腼鳖炮羔”,正体现了这种吃法。可见,小羊羔在古人的食谱中,不仅吃法独特,而且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因此,古人在羊下增火表示“小羊”。
造字之初,“羔”字也许并不特指小羊,表示的只是将羊放在火上烧烤;但在实际生活中,留下母羊专一繁殖,只宰杀小羊,把十分容易烤熟的“小羊”作为烧烤的专用材料后,“羔”字的词义便渐渐集中在“小羊”身上了。
“养yǎnɡ”是“養”字的简体字。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养”字,本来是个会意字:像人手执鞭杖赶羊之形,表示放牧羊群。甲骨文和金文中还有一个“牧”字,写作“ ”。在放养牲畜的意义上,养和牧字完全相同,只是放养的牲畜种类不同,一个是放羊,一个是放牛而已。汉字在它的发展演进过程中,将两个字作了分工:从牛的“”表示放牧,从羊的“ ”则表示圈养。因而,小篆依据这一词义变为“从羊从食”上下结构的“養”字。“羊”代表读音,“食”则表示喂养,合起来便成为一个形声字,表示以食物饲养牲畜的意思。
由饲养牲畜,引申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养”。如现代汉语中的“生养、培养、疗养、教养、修养、涵养”等词,以及用在人类自身上的“养生、养老、养志、赜养天年、休养生息”等词组。
“羌qiānɡ、姜jiānɡ”是与羊有关的两个特殊字。这两个字都同一个古老而且多灾多难的民族有关。他们世代牧羊,以羊为自己的生活来源和图腾崇拜物,然而,羊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吉祥。
“羌”,甲骨文写作“ ”,由“羊”和一个侧立的“人”合成。从字形结构看,十分像“人饰羊首之形,盖羌族人民的标识也”。因此,《说文》训“羌”为“西方牧羊人”,这虽是后起之义,但也暗示“羌”是一个以“羊”为氏族图腾的民族,而且与畜牧的生活方式紧密联系在一起。
羌人,本指古代我国西北部(今山西、陕西、甘肃、内蒙古一带)一支以游牧为生的部族。后来则泛指北方所有以游牧为生的民族。
在殷商王朝的甲骨文卜辞中,有许多将羌人活埋、砍杀、焚烧、肢解,然后当作祭祀品的记载。其中,最多的一次竟然有一千个羌人被同时杀戮,用作祭祀祖先神灵的供品。
出土的商代玉人
羌人,祖辈不易死守着游牧业,虽然与汉族也有过通婚,生过混血儿,但仍然受到中原汉族的不断征伐和抢掠,于是逐渐迁往更远的西北。汉代时,人们称之为“西羌”,北宋时代则称“突厥”,或说是唐代的“吐蕃”。他们中的一支经过数代迁徙,后来融会于青海和西藏的少数民族之中。据说,生活在云南的纳西族人(至今仍保持着母系社会),也是羌人的后裔。
甲骨文的“姜”字写作“ ”,与“羌”的构形相仿,只是羊下之人乃是一个“女”人之形。《说文解字》注解为:“姜,从女羊声,男羌为羌,女羌为姜。”“姜”即女羌人也。
“姜”,也是上古时期母系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大姓氏。据史书记载,周人的女性始祖便叫做姜嫄,即是一证。由此也可以证明,我们的祖先周人的血脉中有羌人的血液在流淌。
“姜”与生姜的“薑”字,原本没有关系。汉字简化,因发声相同,借用“姜”做“薑”的简体字。这种方法,称之为替代性简化。
汉字中还有许多与羊有关的文字。如“佯、徉、垟、羕、样(樣)、洋(漾)、烊、氧、恙、痒(癢)、详、翔、牂、羼”等字。分辨它们并了解字形后面的故事,原本是十分有趣的。